历史深处的歌声
2009-06-18杨闻宇
杨闻宇
一
说到唐诗,倘要问亡国之音的代表作,唐诗研究专家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是杜牧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后庭花”指乐府《吴声歌曲》里的“玉树后庭花”。《隋书·五行志》载:“祯明初,后主作新歌,词甚哀怨,令后宫美人习而歌之。其辞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返,时人以为歌谶,此其不久兆也。”祯明初为587年,新歌作者是34岁的陈叔宝,首唱者是他的爱妃张丽华。
张丽华出身农家,父兄以织席为业,她入宫而得宠,乌发七尺,光可鉴人,顾盼凝眸时波漾秋水。陈叔宝溺于后宫而荒疏政务,凡百司奏事,必经蔡临儿、李善度进后宫禀告,禀告之时,后主搂抱丽华于膝上,二人一起决策。后主指示繁复时,蔡、李记不下来,丽华替他俩一一写下,井井有条,绝无遗漏,蔡、李连声赞叹,致使后主对怀里这个轻巧似燕、眉目如画的美人儿益发地爱不释手。正是这样,张丽华的艳名传扬得天下尽知。
“后庭花”诞生后隔过一年(589年),隋军攻入建康(今之南京),陈亡,中国历史又一次结束了分裂局面,实现了南北统一。城破时,后主携着张丽华、孔贵妃躲进胭脂井(又名景阳井,井栏石脉以帛拭之,作胭脂痕,故名《白下琐言》)隋兵从井口将几个俘虏吊上来,关进了德教殿。天黑定时,士兵将张丽华单独带进灯烛辉煌的一座大殿里,正堂上坐着隋朝的开国重臣左仆射高颎,他盯住了张丽华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美如天仙,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晋王(杨广,暂住江都,时为元帅)特别嘱咐要好生保护哩。”张丽华听到此言,仿佛窥见了新的曙光,抬起头望了望高颎,这眼神太能勾魂了,高颎屏住气又沉默片刻,忽然冷冷地发话:“天生尤物,你也长得太过分了。为了大隋江山,今天留你不得。现在,你自己选个归天的地点吧。”对此决定,张丽华好像并不感到意外,略一沉思,嫣然一笑,平静地回答:“那就在青溪河畔吧,那里水清、草绿、安静。”高颎一挥手:“来人,给我捆起来,把头包严实(从前姜太公斩妲己,因其眉目姣好而下不了手,就是让人裹住头颅的),押到青溪河边,我要亲自动手。”
陈朝灭亡了,俘虏群中被处置的,就一个秀媚过人的张丽华。
二
高颎不遵杨广之嘱,执意除掉张丽华,是因为其手里握有文帝杨坚的密令。杨坚之特别授令,也是从大隋江山着眼的。
文帝的皇后是北周大司马、河内公独孤信的女儿,这个出身鲜卑族的“贵戚之盛,莫与为比”的贵妇人,好读书,多谋略,性格倔强,聪慧过人,14岁那年嫁于26岁的杨坚,情投意合,感情甜蜜,杨坚40岁称帝,独孤氏被尊为“文献皇后”,她有效地参与政事,有些看法实不在杨坚之下。退朝时,文帝与她同辇回宫,亲亲热热,众大臣秘称二人为宫中“二圣”。在长安,当“二圣”恩恩爱爱地乘车回宫之际,远处建康城里的张丽华,可能正被后主搂在膝上“共决”朝事吧。
独孤氏精明能干,可她“性妒,后宫罕得进御”,众多的后宫美女一概是名副其实的水中花、镜中月,皇后是不让文帝染指的。然而,皇帝就是皇帝,有一天,趁独孤皇后休息,杨坚溜进了后宫,见一卷帘宫女冰清玉润,娇艳欲滴,便将其揽入怀抱,如痴似醉地欢娱了几天,文帝在少女怀里,忘了朝政,也忘了皇后。
又过些天,杨坚退朝回宫,独孤皇后冷眼而对,命宫女捧给杨坚一个锦盒,打开一看,盒里盛的是他前些天临幸过的那位宫女的头颅。杨坚一怒之下,转身狂奔而去,对身后皇后的呼唤不理不睬,他纵马飞驰,独自跑到终南山下一条荒凉的山谷里。皇后见状,忙叫高颎、杨素等大臣追回文帝。众人追进山谷,挽住坐骑,跪拜伏地,苦苦地劝谏了半天,杨坚才叹息道:“朕很难说出口啊!天下富户都能多养几个姬妾,朕乃大国天子,只偶尔召幸了一个宫女,皇后竟辣手摧花……”虽然,最后收局是文帝在半夜时分被前呼后拥地送回后宫,皇后泪流满面地跪地接驾,而嗣后形成的委托高颎处决南国美女的密令,则显然是皇后与文帝合计而成的一桩指令了。588年任杨广为尚书令,发兵52万大举攻陈时,高颎怀里就揣上了就地处决张丽华的密令。
可高颎却万万没有想到,当杨广得到张丽华被杀的消息,愀然变色曰:“我必有以报高公!”报者,报复也。张丽华被杀后,大隋封赐那个与张丽华一块从胭脂井里吊上来的陈叔宝为“长城公”,陈叔宝的皇帝虽然不当了,吃喝玩乐,则安如长城,照旧。
三
陈亡,后主及一大批王室成员“发自建邺,入于长安”。在这支被俘虏的华丽的队伍里,陈叔宝的妹妹(月光公主)及其六女儿陈女婤因为姿色超群,在开皇九年(589)四月乙卯日举行受降大典时便紧紧吸引住隋王室统治者的目光。充入后宫的女眷里,便杂有月光公主和春蕾欲绽的陈女婤。
月光公主秀外惠中,气质卓异,文帝背着独孤皇后,纳陈氏为妃。杨坚心里暗自盘算过:上次我临幸宫女,你摧折了她;南征前夕你提议秘决张丽华以免后患,我依了你;这一次我另纳个妃子,看你怎么办?这件事皇后很快就知道了,但她心知肚明,揣透了杨坚在想些什么,便自觉地、顺从地改易旧态,大度地容纳了陈叔宝之妹——从前的月光公主,眼下的陈夫人。对陈夫人,杨坚的宠幸也自有节制。
色情之事,盘根错节。文帝与皇后之间是有所调和,可让他们未曾料到的是:儿子杨广南伐陈国时,失去了心仪已久的张丽华,便移情别恋,暗中发誓要得到羞花闭月的月光公主,却怎么也想不到父皇捷足先登,纳月光公主为妾,抢占了自己的心上人,加之又渐渐知道了父亲私下发给高颎的那道密令,气不打一处来,心底对父皇直恨之入骨。但为了能取代兄长杨勇而成为太子,对其父母他只好是隐忍不发,表面上佯装成百依百顺的样儿。
长于伪饰的杨广,一天天地得到母亲独孤氏的信赖,598年,母子上下其手扳转了杨坚,将惯于征战、忠直为国的高颎削职为民。“我必有以报高公!”九年前高颎杀了张丽华,杨广算是为这个未曾谋面的爱情偶像报了仇。600年农历十一月初三,废太子杨勇,杨广被立为太子,成为名正言顺(几等于上了宪法)的接班人。
602年,岐、雍二州地震,灾难深重,独孤氏受了风寒,凄然下世。这下子反而好了,再也没有谁能约束隋文帝了,垂涎已久的后宫对他彻底敞开了大门。那位月光公主才26岁,风华正好,自然就成为杨坚最宠幸的爱妃。问题是,这时的杨坚已年逾花甲,突然间重振雄风,在花丛中纵情肆性,会兆示着什么呢?果不其然,仁寿四年(604),元气大亏的杨坚病倒在仁寿宫里……
四
仁寿宫里,陈夫人和太子杨广等“同侍疾”。“爱河饮尽犹饥渴”,病中的杨坚依然见爱守在身边的佳丽,便将陈夫人“诏拜为宣华夫人”。
有一天,宣华夫人出去更衣时,冷不防被跟踪其后的杨广给扭住了,宣华夫人拚命挣扎,终于从35岁的杨广手里挣脱而出,史书上对此用了四个字:“拒之得免”。当她衣鬓凌乱地跑到杨坚床前,惶惶张张哭诉“太子无礼”时,杨坚这才被浇了一头冷水,悟到独孤氏怂恿他“易储”是坏了大事。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杨广便对这个卧病在榻的父皇先下手为强,命其心腹张衡“入寝殿,遂令夫人及后宫同侍疾者,并出就别室”。
就于别室里的陈夫人她们,“俄闻上崩”,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杨坚刚一咽气,杨广便命卫士将宣华夫人单独看押,并让使者给她送进一个锦盒(与独孤氏送给杨坚的那个锦盒一样),有别的是“帖纸于际,亲署封字,以赐夫人”(《隋书》卷36)。揣不来杨广用意的宣华夫人,看到这个决定自己生死的锦盒,非常“惶惧”,门外已有人隐隐地捧着白绫、利刃与绳索,对于盒中之物,她“以为鸩毒,不敢发”。在来使的一再督促下,色动股慄的陈夫人才战兢兢地打开锦盒,万万没有想到,“盒中有同心结数枚”。陈夫人泪如雨下,双手轻轻地捧起了同心结。对于方才还“拒之得免”的陈夫人,杨广就是以这种方式迫其就范的。史书载曰:“其夜,太子烝焉”。《左传·桓公十六年》云:“卫宣公烝于夷姜。”夷姜为宣公庶母,此后的中国汉字里,“烝”字里便含有同母辈发生性关系的一层意思。杨广之“弑父淫母”,也就这样一字不苟地留在了史册上。
此后过去约有年把时间,陈夫人莫名其妙地死了,死时29岁;巧合的是,其嫂张丽华被押到青溪河畔时,也是29岁。杨广在没能得到张丽华的情况下却得到了同样美丽的陈夫人,可没享用多久,陈夫人也走了,杨广便专门写了篇《神伤赋》,以示哀悼。
杨广在帝王系列里是个典型的色狼,宣华夫人死了,可后宫里还有个陈叔宝的女儿哩。宣华夫人死去不久,“隋炀帝以后主第六女女婤为贵人,绝爱幸”(《陈书》卷28)。迷上陈女婤之后,爱屋及乌,杨广“召陈氏子弟尽还京师,随才叙用,由是并为守宰,遍于天下”。这个时候,长城公陈叔宝才去世一年光景,如果活着,应是杨广的岳父,落而复上,又晋升为阁老国丈级的人物了。
“后庭花”是陈女婤的父母谱写、首唱的,其姑母宣华夫人服侍杨广时重唱过此曲,如今轮到陈女婤了,当杨广在花天酒地中提出再要欣赏此曲时,陈女婤能拒绝么?敢拒绝么?……自587年到617年,在陈氏家族三位美女的樱桃小口里,从建康到长安以至洛阳,这首歌是侍唱过30个春秋的。
有人从这“后庭花”里听出了不祥之兆,委婉地劝导隋炀帝,杨广笑答:“日后失去江山,朕做不成皇帝了,还可以作个长城公嘛!”杨广说的长城公,正是他那个下世不久的岳丈陈叔宝的封号。万里长城在东方大地上形成的根芽与起因,这里似乎曲折地透露出了一点儿内在的消息。
五
南陈33年,大隋38年,在中国历史上属于短命的王朝,其短命之因,倘是因了一支“玉树后庭花”而归咎于“红颜祸水”,显然有失公允。关于张丽华,陈夫人的生卒年月,史册上语焉不详,若由她俩俱是29岁死亡来推算,张丽华在世应是560—589年之间,陈夫人应是576—605年之间,两位姿色绝代的美女,比她们所能供职的王朝更其短命。“后庭花”里的“零落成泥土”,直捷而准确地概括着美女的薄命,并未影射什么红颜乃祸水。
杜牧之写出《泊秦淮》,是由于他所处的唐王朝已趋腐败,而秦淮歌女仍在为士大夫淡唱“后庭花”以佐酒助兴,敏感的诗人纯粹是在委婉地叹息时局。也正因为诗人能冷静、客观地审视“后庭花”后200年的历史,他这首七绝也才成为诗坛上的精品与绝唱。
杏花、春雨的江南,难道会注定是中国土地上出美女的地方么?为什么北方的杨广对与陈叔宝有涉的三位女性亟欲染指呢?
张丽华的姿色天下传扬,其熏染、陶冶的影响力不言而喻;在杨广脑海里,张丽华之美始终属于自胭脂井化出而又迅即沉灭于青溪河水中的幻影,加之其父杨坚又纳陈叔宝之妹为妾,致使杨广对江南美色的占有欲又一次受到压抑;他在当政后的开凿运河、三下江都,并在以血腥手段占领宣华夫人后复将陈女婤收归已有……这一连串的作为,草蛇灰线,一脉勾连,不是很可以折射出隋炀帝对江南佳丽感情上的神往和倾慕么。在这里,人们不能不产生疑惑:古代所谓的美女,或许正是权杖在握者强烈的心理追慕与其相应的文化心态通力合伙才创作出来的形象,创作时的依据,既定格于原型最好的年华,也注定这类原型没有一个会是长寿且又康宁平安的女性。
不爱江山爱美人之说,这在中国土地上只能是与现实不搭边的幻想。造化亨通如陈叔宝者,即使在生死关头携着美人跳到井里向命运祈求和要挟,也不管用。美女似水,秀色短暂,只有像杨广那样先把江山攫于掌心,才能在美人窝里为所欲为。说是下台后当什么长城公,那是一句玩笑,其岳父长城公的爱妃张丽华,不是被早早杀掉了么。
江山易改,人性难移。只要天下男人无法改变贪恋女色的本性,而且又像陈后主、杨坚父子那样取得了谁也无从制约的权位,涉及“玉树后庭花”的30年宫廷历史,大约是不会从我们的史册中轻易退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