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康有为学术研究述评
2009-06-17黎燕
黎 燕
[摘 要] 在中国近代史上,康有为不仅是一位锐意进取的维新政治家,同时也是一位开风气之先的文学家。近十年来,学术界在探讨康有为学术著作的过程中,打破了苏联的教条理论,回归文学本位,树立以作品为中心的研究格局。在康有为的散文文学定位、诗歌创作的审美价值、关于三大“奇书”的学术争鸣和对近代文艺美学理论的构建和拓展等方面,都取得了不凡的成果,但对具体文本的分析依然存在简单化和绝对化的问题。因此,从文学角度对其学术成就的研究仍然有一定的探讨空间和挖掘潜力,值得我们做更为深入细致的研究。
[关键词] 康有为; 新文体;诗歌;三大奇书;近代文艺美学
[中图分类号] I206 [HT5H][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4738(2009)03006704
康有为是一位具有超前时代意识的天才,其一生著作颇丰,先“讲学于粤”,后又“讲学于桂林”,一生游历了32个国家。“过去我们侧重从政治上评价康有为的历史地位,从而忽视甚至贬低了他在创作近代新文化上的贡献”[2]19,对康有为的文学探究甚至成了薄弱环节。近十年来,学术界开始站在前人没有尝试过的立场,以文化的视角对康有为作品进行学术意义上的探索。
选择“近十年”(1998~2009)康有为学术研究作为本篇综述的研究对象是基于同20世纪80年代对康有为的研究在形式和内容上取得的实绩相比较,近十年学术界对康有为学术研究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向纵深探索,并取得了相当多成果。以前学术界对康有为研究有以下特点:(1)倾向于采用前苏联的研究方法,将康有为的作品放在政治哲学的维度进行革命的审读和评价;(2)从宏观的角度,较为抽象地探讨康有为思想的现实意义和时代内涵,在某种程度上,忽略其文本本身的价值;(3)对作品研究往往注重人文精神的宣扬,忽略了文本分析的技术客观性,甚至有重复研究的现象出现。近十年,学术界对康有为作品的研究则更为深入具体:(1)学术界整体趋向于回归文学本位,树立以作品为中心的研究格局,从文化的视角,从文本出发,以全新的方式阐释康有为作品文本内在的学术价值;(2)开始将目光投注在康有为作品系列当中的散文部分,尤其是在对康有为散文中体现的人类终极关怀及散文在近代散文史的定位问题上。但近十年的研究并没有完全摆脱政治研究紧密联系文学研究的桎梏,部分学者依然采用“一刀切”的定性研究方法,使得对康有为具体文本分析仍然存在简单化和绝对化的问题。
总的说来,这十年的研究进展主要体现在对下面几个问题的突破性认识上:(1)康有为散文与 “新文体”源头的文学定位;(2)康有为诗歌创作的文学价值;(3)关于康有为三大“奇书”的学术争鸣;(4)康有为对中国近代文艺美学的影响。本文将采取横向研究的方式对热点问题进行探究,从康有为的散文、诗歌、三大“奇书”和文艺美学等研究角度,回顾近十年来对康有为学术研究的简况。
一、康有为散文与“新文体”源头的文学定位
康有为提倡“新文体”的历史功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的散文在中国近代散文史上也具有拓荒性的意义,他那富有鲜明个人风格的散文观也深深地影响了其弟子梁启超。简夷之先生曾提出,康有为的散文也同诗歌一样,具有大笔淋漓的风格,内容时时突破旧的形式束缚。后来梁启超所完成的“笔锋常带感情”的“新民体”,正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对于康有为的散文在近代文学的先导地位看法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认同,较早之前,就有学者将其定义为 “新代文学‘新文体的滥觞”,这样一个新的学术生长点在一定程度上开拓了散文发展的新路向。
近十年来,学者们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更新方法,采用异于以往的文本细读方式,钻研具体作品的结构,对康有为散文的艺术特点和在文学史上的定位等方面进行了更为有针对性和开创性的研究并形成了基本一致的观点。有学者将其散文称为“改革家的散文”,“他们以变革的精神进行散文的革新”,并认为康有为是“传统古文向新文体过渡这一转捩点上的关键人物之一”。该学者认为“新文体的代表作家是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尤其是在由古文经文向今文经文转变所作的贡献上,学术界更是大加赞赏。可见,学术界对散文革新评价甚高。还有的学者站在近代文学的发展进程和世界史发展规律的高度,将康有为的文章定位为近代新文化运动的先河,称其文章是“民族的”、“时代的”。有的学者从康有为散文体系中的欧洲游记入手,从人文角度立论,系统陈述了康有为在流亡出国期间“将如此大的热情投入于旅行观览和著作游记中去”的缘由及影响,认为蔡元培、梁启超和蒋梦麟“多少继承了康有为旅行见闻中的基本思路”。由此可知,康氏游记对后代学者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时代告诉我们,文学不再是政治的附庸,因此,十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将文本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和基础点,从语言的艺术表现和修辞学的角度,通过对康有为文章的语言特点和体现的修辞观的论述,指出其散文的文风具有浅白易懂的“新文体”特点。有学者认为“康有为的修辞观,注重情文并重,文质相联”。还有的学者从康有为“教民”思想启发梁启超“新民”意识的角度,把“新民”与小说关联起来,水到渠成地推出了“康有为与中国新文学的肇端也是一种‘天命”的结论,这里的“天命”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该学者给予康有为在中国新文学上的至高定位。
学术界也对近代报刊上刊登出来的各式各样的散文给予了高度的关注。新闻报刊的兴起,对旧文体的突破具有重大意义,同时康有为他们也非常重视散文在舆论宣传中的作用,在他们不断的宣传倡导下,不少报刊上出现了时事短评、杂文、随笔、札记等各式各样的散文,报刊上的散文使得当时文人的学术思想得以广泛传播。对于领头人康有为,学术界一直给予很高的评价。有学者指出其创办的《时务报》,“形成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次办报高潮”,其创办的《新民丛刊》,“在一个时期成为国内最畅销的报纸”。有的学者赞同这个观点并向前推进了一步,认为康有为不但“推动了中国人办报的第一个浪潮”,还推动了“民族近代新闻事业的发展”,促进了“华侨报业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率先提出党报思想”,同时也“提出报业管理主张”。他们认为康有为在对争取新闻自由的这个问题上,一定程度地促进了其文学主张的传播,使得整个近代弥漫着民主自由的时代气息,这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是具有开创意义的。
二、康有为诗歌创作的文学价值
关于评价康有为的诗歌创作的问题,学术界素来褒贬不一。
早前就有学者对其诗歌毫不吝啬地给予了高度的赞扬,有的认为康有为的诗歌在于言志与抒情的交织中,施展其丰富的想象和才情,寓壮志于形象创造,寄豪情于八荒之表,呈现出元气淋漓、阔大雄奇的意境美,具有大笔淋漓的风格,这反映了该学者对其诗歌风格的推崇。近十年来,有学者沿用这个观点并进行了更加深入的纵向探讨。比如,有学者从诗歌形式的方面,将其诗歌定义为“中国古典格律诗的绝唱”,甚至基于更为宽广的视角论述其“诗歌创作的理论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非常浪漫主义的”。在诗歌的创作数量上,他也指出康有为一生勤奋创作,创作的格律诗超过了二千多首,此数不仅超过了《诗经》的305篇,而且直追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的总和,隐然中国旧体诗歌创作的又一高峰。将其与李白、杜甫相提并论,可见,这部分学者对其创作诗歌的态度和诗歌意境中的雄阔酣畅之美大为欣赏。
与此相对,学术界的大多数学者也看到了事物的两面性,认为对其诗学成就的评价有过高之嫌,毕竟康有为在诗学上并没有太大的创新之举,因此他们采取有所保留的观点。早前有学者提到“其诗学观念,也基本上未出传统樊篱”,“康有为在思想上的守旧,严重地限制了他在诗学上的革新”。有的认为康有为作为“诗界革命”派诗人,“虽然没有多少理论建树,但于《与菽园论诗兼寄任公•儒博•曼宣》(卷21《南兰堂诗集》)诗中,亦曾总结过新诗派的若干特点,提出具有‘诗界革命精神的观念”。有的学者立足于诗学观的层面,提出康有为虽然“没有构建出完整的文学理论体系”,但“其与创作实践基本一致的文论观点仍有值得借鉴的价值”。他进一步把康氏诗学观概述为“阴阳交感说”、“元气论”,全面而客观地论述其文学价值,同时,他对康有为“主张熔古创新,博采欧美之长,追求新思想、新意境”的学术境界也颇为赞赏。在欧游诗这部分题材中,有的学者虽然对其诗歌的艺术价值肯定颇多,有的更是站在诗歌的意境与艺术特色的高度将欧游诗分为“风景诗”、“抒怀诗”、“抒古诗”和“叙事诗”四部分,认为康有为的抒古诗是“咏西方历史的诗在康有为之前却未有”,“在这方面康氏可谓开中国诗界的先河”,但仍客观地指出康有为由于“他的保皇立场,始终局限着其诗歌精神境界的进一步升华,未免可惜”。尤其是在叙事诗方面,有些学者认为其诗作《满的加罗》是“除了搜奇,没有特别的意义”。
显然近十年来对于康有为的诗歌创作艺术特点的研究依然存在一些分歧,因此,学术界对其艺术价值的探讨还将持续下去。
三、关于康有为三大“奇书”的学术争鸣
康有为博通经史,而学术界对于《孔子改制考》与《新学伪经考》和《大同书》的研究大多是从政治角度切入,“除了政治还是政治”。但是,也有一部分学者将眼光投向了这些著作所反映出来的在经学领域的学术价值这个问题上。到目前为止,康有为在今文经学方面的学术研究与成果受到学术界截然不同的评价,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依然有很大的挖掘潜力。围绕康有为的三部代表作,学术界展开了以下几个问题的探讨:
1.对《孔子改制考》与《新学伪经考》的态度
有学者持有褒贬参半的观点,如“这两部著作对当时的社会政治变革和学术变向均产生很大影响”,但又从“学界评论的基本标准与科学规范”的层面,指出“违背了最起码的学术评判准绳与学术上的基本规范”的学术研究是“没有任何学术价值可言”的。另外,有学者抱着基本肯定的态度分析这两部著作,甚至有点“翻案”的意味,直接指出对于康有为在今文经学的学术研究方面,“我们不能再采取简单的态度来对待”,“议论康有为的新学思想与学风,不能只看到他‘附会立说的一面,还要看到他‘通经致用的一面”。也有的虽没有从正面讨论这个问题,但也从哲学的角度,借助康有为对儒学的研究,指出其“公羊学玄想虽然缺少历史证据且没有条理的分析,却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反传统社会哲学”。康有为的公羊学玄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近代人们的思想并通过抨击儒家传统文化使近代人们将目光投向西方世界。对于经学“近代转型”的这个问题,更有学者指出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使经学开启了通向近代化的大门”,同时也“对构建当代新文化具有构建意义”。就目录学的角度而言,有学者提出《新学伪经考》是“一部辨伪的目录学著作”,“奠定了近代目录学的理论基础,有很大的史料价值”。近十年来,学者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对《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进行探究,使对这两部书研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2.对康有为和钱穆的学术进行比较研究
我们知道,钱穆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在《康长素》中设《康氏之新考据》,对康有为的学风进行批驳。因此,近十年来,学术界常把他与钱穆的经学研究进行比较,从而实事求是地指出了康有为今文经学的某些弊端。有的学者指出“钱穆与这些清代今文经师在治经的路上是相同的”,而研究却取得“相反的结论”的原因是在于,虽然康有为在写法上采用的是“考证的形式”,但“其用意是鼓动人心的”,而钱穆要以史学立场来为经学显真是,其今文经学之研究是建立在政治需要的基础上的,并没有兼顾文学本身的审美性与学术的真实性。还有的学者提出“钱玄同对康有为经学思想的承继”以及“超越”,认为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得到了钱玄同的认同,但“二人所走的并不是一条同样的道路”。康有为对经学思想的研究仅仅是停留在形式主义的考证与借古劝今的政治层面,并没有很高的文学性与艺术性,其原因即在于时代的要求与康有为个人对文学与政治两者关系认识的局限性。
3.对朱一新与康有为的论争的探讨
朱一新对康有为的论争是晚清的一大公案,朱一新对《新学伪经考》诸说的批驳,得到了有些学者的赞同,有学者甚至提出这次论辩比起“甲午年间余联沅弹劾康有为”和“湖南翼教派对‘康学的攻击来”,“多了宽容和善意”。关于这个问题,有的学者站在中间立场,认为朱一新“对于康有为今文经的牵强附会的批评是中肯的,对于学术文化的良性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另外又不遗余力地肯定了康有为的功绩,他认为“康有为孔子改制说在学术发展史上也起到了巨大作用”。
4.对于《大同书》的研究
汤志钧先生曾经提出的康有为不可能在1884年即已撰有《大同书》,而是政变以后游历欧美、避居印度时所撰,也就是《大同书》中“倒填成书年月”。针对其观点,近十年来,学术界纷纷对此提出了质疑,有学者指汤志钧先生的指责是经不起“事实检验的”;同时,认为“汤先生制造的这桩没有事实依据的学术公案,长期误导了对《大同书》的正确理解和评价,值得进行认真商榷”。从考证的角度,有的学者对《大同书》的手稿发现及出版经过进行了必要的探讨,认为汤志钧先生、蒋才喜先生、朱仲岳先生等为寻找《大同书》的初稿做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有的学者虽没有从文学角度正面研究《大同书》,但也从妇女解放思想的视角,指出《大同书》“体现了康有为男女平等、独立自由的妇女解放思想”,其中“女子当与男子一切同之。此为天理之至公,人道之至平”更是体现了康有为对妇女解放的重视,同时也毫无掩饰地流露出对当时社会中轻视女性、压榨女性的现象的憎恨之情。有的学者认为康有为提出的“人道稍文明则男女稍平等,人道愈野蛮则妇女愈遏抑”的观点是“卓尔不凡”的,认为“《大同书》深刻揭露批判程朱理学关于妇女问题的反动伦理道德说教”。
四、康有为对中国近代文艺美学的影响
对于康氏作品的探究,有部分学者将视点投向了文艺美学领域。有学者在较早就提出了,康有为是中国近代美学研究的先导,他的美学思想也为以后梁启超、王国维等美学思想的形成打下了基础,康有为十分重视审美的社会性和功利性原则。
近十年来,学术界继续对上述问题展开了多层次的探讨,就具体的作品而言,有的学者以《大同书》为例子,从文艺美学的角度,认为“《大同书》是康有为非功利性的‘出位之思的结晶”,并“具有鲜明的‘诗性政治学的品格”[30]。萧公权也曾经指出康有为有一个“神驰于理论与想象的领域,超脱现实”的思想层次,他是一个“向往乌托邦的思想家”。在这里,这个“神驰于理论与想象”、“超脱现实”的层次我们可以理解为“有距离的审美”,可见学术界从美学角度对康氏文章风格和文体特性的挖掘与其政治主张的研究关系十分密切[31]。针对其“元气”论,站在审美的角度立论,有学者指出康有为的“元气”论“蕴含了深刻的美学内涵”,“康有为从建立在‘大同社会理想上的独特的文化体系和思维方法出发,发展出以‘元为核心范畴的审美意识”[32]。还有的则从修辞的角度,较为深入地探讨了康有为提出的关于“文学产生的模式”的问题,认为“康有为的繁简论,实际上就是主张繁简当因文而异”,但对于文体方面,该学者也客观地指出“康有为对文体的分类并没有超出前人的东西”的局限性,同时也肯定其对文学品评的感悟能力,认为“康有为对文学的品评是直观的、传统的、个人感悟式的”。他提到康有为的“文章就输入而言是‘元气,就输出而言是‘心声,其输入与输出的处理、转换,全在人之心性”[33],可见,康有为的“元气”说在近代文学史上具有一定的创造性,将近代美学理论推向了更高的境界。
从以上对近十年康有为学术研究情况的简述,我们可以看出,这近十年来,康有为的很多作品都得到了专家学者的重视,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不仅数量可观,而且在多个学科上都涌现出了一批有学术价值和社会意义的成果,使得大家对康有为学术情况有更全面、更深刻的了解。在这些研究当中,我们可以发现,学术界对于康有为的学术评价已经由20世纪前中期的标签式宏观研究进入到实事求是的文本微观研究领域。但现在的研究依然不够成熟,尤其在具体作品的艺术分析方法的评价上,仍然存在过于简单化和绝对化的问题,因此,在对文本的美感特性和艺术表现力等微观分析方面的研究仍具有一定的拓展空间和挖掘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