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连逸事
2009-06-17李落落
李落落
使坏
入伍第一年,杜伟搞恶作剧搞得很上瘾,我问他能不能消停一阵子,他很无辜地说自己也不想,但一到那样的时候就忍不住,又说闲着也是闲着,搞一搞让大家都乐一乐。的确,虽然被他搞确实很憋气,但看他搞别人,心里还真是很舒坦。大概可是这个原因,杜伟虽然坏,但是大家都喜欢他。杜伟还有颇受微词的一点是他特别爱搞对他好、跟他熟的人。我多次对他说:有种你就搞一搞真正的恶人,搞那些能让大家都解气的人。虽然我没有明说,但他一定明白我指的是连长。为了这句话,我也曾后悔过。
外面人都说我们连长长得丑,面目狰狞,但我们觉得连长只是长得不好看而已,他给我们的最强烈的印象不是相貌而是他的狠,他有一句口头禅叫“死不了”:“跑,使劲跑,死不了”,“摔,使劲摔,死不了”。他组织训练的唯一标准就是,只要“死不了”,就永远加码,你敢说个不字,他就踹你屁股。
老兵们都说连长是一个好人,一个让人不敢亲近,也亲近不了的好人。所以,即使是家属来队,连长那里也没有其他干部家属来队时热闹,确实和连长关系不错的,也顶多到屋里坐上三五分钟,汇报工作一样和连长家属打个招呼,履行程序一样让连长的儿子叫声叔叔。
星期六,连长和他家属出去办事没有带儿子,把儿子托给了通信员。连长的儿子三岁半,叫奇奇。奇奇长得像他妈,很好看,眼睛大大的,脑门亮亮的,说话声音洪亮,而且吐字清楚。通信员带着奇奇在沙坑边玩沙子,一眼瞅着杜伟在玩双杠,就把杜伟喊了过去,让杜伟替他看一会儿奇奇,他要去一趟厕所。
奇奇很响亮地叫了杜伟一声叔叔,杜伟摸了摸奇奇的小脸蛋,肚里的坏水就冒了出来。杜伟问奇奇,你刚才喊我什么?奇奇又喊了一声叔叔。杜伟说,奇奇,不对,你应该喊我爸爸。
奇奇说,我有爸爸了。杜伟说,那你爸爸是谁?我怎么没见着,你指给我看看。奇奇抬着手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说,我就是有爸爸了,他长得很难看,还特别凶。
杜伟说,那个不是你爸爸,是你二大爷。
奇奇说,啥叫二大爷?杜伟说,二大爷就是坏人,坏人就是二大爷,奇奇你告诉我,你的那个坏人二大爷晚上是不是欺侮你妈妈了?
奇奇说,没有,他对我妈可好了。
杜伟说,那是怕你看见,你晚上一睡着他就开始打你妈,真的,我不骗你。你想想,他咋能是你爸爸呢?小朋友的爸爸都是和小朋友在一块儿的,他和你在一块儿吗?
奇奇说,他不和我在一块儿,我不认识他。可是我家里有他的照片。
杜伟说,那是你妈恨他才留着的,你妈有没有看着照片说他是个坏蛋?
奇奇说,没有,但是我阿姨说过。
杜伟说,记着了,以后再不准喊他爸爸了,只喊二大爷。嘁一遍我听听。
奇奇说,二大爷。
杜伟说,以后见了我的面喊我爸爸,知道没有?
奇奇说,你没有和我在一块儿,我也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爸爸。
杜伟说,你喊爸爸喊得我高兴了,我就和你在一块了。
奇奇说,你得天天和我在一起,我才喊你爸爸。
杜伟说,我真是你爸爸,你长得好看吧?奇奇点点头。杜伟接着说,我也长得好看吧?奇奇又点点头。杜伟说,你妈妈也长得好看吧?奇奇说,我妈妈长得最好看了。杜伟说,对呀,所以我是你爸爸,因为我们都长得好看,那个人长得难看,他不是你爸爸,是你二大爷。
奇奇很快就开始叫杜伟爸爸了,杜伟先是觉得很受用,可很快就担心起来。他告诉奇奇,因为坏人抓走了他的妈妈,所以现在还不能随便喊他爸爸,要偷偷地喊,在没有人的时候喊。奇奇于是作机警状四下瞅了瞅,看见没有人,就趴在杜伟的耳朵边上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喊完之后,两个人都觉得无比幸福。
连长和他家属到市里办事回来得特别晚,回到连队的时候,奇奇已经睡着了。所以,出事是在第二天早上,奇奇说啥也不喊连长爸爸了,按照杜伟的指导,喊他二大爷。连长很生气,连长家属也很生气,但又问不出来所以然。问通信员都是谁带奇奇玩了,通信员说了一串名字,气得连长家属脸都变了。连长家属嘀嘀咕咕地说,什么部队?培养出来的都是什么人?
连长觉得脸上没光,可奇奇喊二大爷喊得不依不饶的,喊着喊着,可能是觉得那种发音特别好玩,还唱着喊。连长一生气,就拽过来按到腿上,高高地扬起手,轻轻地往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两下。连长家属当然不干,两个人吵了起来,当时我们都知道连长和他家属吵架了,但谁也不知道为啥吵。
连长家属很少去训练场,可是那一天却破天荒地去了,那一天应该是星期三,因为那一天是捕俘技术训练。大家后来分析连长家属带着奇奇到训练场上去是有目的的,就是要让奇奇把真凶给认出来。
杜伟在训练场上一直不够严肃,那一天他和我对练,不论是当捕俘手还是当假设敌,动作都软不拉叽的,像根面条。连长就上来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然后让他当假设敌自己亲自做捕俘。第一遍做,杜伟虽然有起色,但“挨踹”的姿势仍然很不规范,于是连长决定再做一次,让他继续提高标准,巩固学习成果。
后来我们估计连长第二次起跑的时候,奇奇应该是同时和他一起起跑的,因为连长刚骑到杜伟身上,奇奇就跑到了他俩跟前。奇奇拼命推连长,一边推一边喊,坏人二大爷。好像二大爷是一句骂人的话。连长很愤怒,好在他家属也跟了过来,但是奇奇又扑倒在杜伟身上了,很悲伤地叫起爸爸来,奇奇最终还是被他妈妈拉开了,但是他的小脸上已经挂满了鼻涕和眼泪。四肢不停地又踢又抓,嘴里还喊着爸爸。
奇奇刚到沙坑的时候,大家猛然哄笑起来,但当他开始哭叫的时候,所有的笑声就突然停止了。事后,指导员专门搞了一个教育,告诫大家不能乱开玩笑,恶心不是幽默,肉麻不是有趣,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而当时——
杜伟从沙坑里坐起来,半天不敢看连长,连长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老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儿子,一会儿又看看杜伟,张了几次嘴,最后吼杜伟:立正,站军姿一百小时!人群里发出了嘘声,连长又把音量提高了三倍:立正,到那边去站军姿去,一百秒,听见没有?杜伟低着头慢腾腾地站了起来,连长笑着朝他屁股轻轻踹了一脚,好像是要把他屁股上的沙子掸掉。
操枪
那时候,我们连队有一个传说,说方忱出生的时候没有眼睛,他爸很震惊也很生气。拿菜刀要把他宰了。可是他妈不同意,在他爸把菜刀划向他脖子的瞬间,不顾产后体虚,用尽全力推了一下他爸的大手,于是那刀就划到了他的鼻子上面。奇迹出现了,刀口下面居然有眼球在闪烁。每次,当我们无聊或者方忱过于张狂的时候我们就会问他是否果有其事,他就会说一句去你妈的,然后脸一直红到脖子,细小的眼睛就像是被撑得绽了线的某个衣服线缝。
除了眼睛小,方忱还有一个特点是鼻子上老出汗,稍微出点力,他的鼻尖上就会聚拢一小撮汗珠,就像连队餐桌上生切西红柿上撒的有限的白糖。我们以有限的医学知识和并不那么健康的心态一致判断,方忱肾虚,而所以贤虚,是因为他手淫过了度。我们好几次在入睡不久之后突然打开灯掀他的被子,可是从来都没有发现有
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每当大家大动干戈周密计划协调配合之后又一无所获的时候,方忱总会很得意地看着大家,然后十分幸福地做愤然态说,他妈的,干什么?
说实话,方忱这个人虽然有点懒,有点馋,有点奸,有点滑,还有点屁,但我们大家总体来说还都是比较喜欢他的。懒他就懒点吧。至于奸和滑,他的那点道行实在太可爱了,每次想偷奸耍滑都不会太成功,而且还能给大伙制造欢乐的机会。还有屁,谁不装屁呢?说几句大话、吹两旬牛皮是人之常情,再说了,方忱装屁说大话的时候,我们都故意憋着不接腔或者故意把他引上不归路,然后一起嘲笑他,也是一件过瘾的事。最后说馋,说实话,方忱这个人馋是馋,偷别人的东西吃,可是他每一次有什么东西,都是主动分给大家的,连一粒花生米他都有分成八份的想法。这个人是很够意思的。可是如果他不是想把一粒花生米分成八份,而是分成两份或三份,也许更好。当我们每一个人都吃了他的东西后,就觉得我们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相反如果当某一个或者三个人享受了哪怕他的几分之几粒花生米,也会觉得在他心中的地位是高于其他人的。军人和老百姓在这方面是基本一致的:我们需要受到有区分的重视,我们需要小圈子。
可以看出,我们那时给方忱的评价是公正的:方忱这人不坏,就是道行太浅。
牛排长分到我们排住进我们班后,方忱彻底享受了亲兵的待遇。他总是喊,方忱,把我的皮鞋给我擦了,或者,方忱,把我的衣服给我洗了,或者……总之,都是支使方忱为他服务的,偶尔,他也会给方忱一节火腿肠半包方便面之类的。那样的时候,方忱就没有眼睛了,幸福得就像还在他娘的胎里一样。牛排长有点太牛性,还大屁,我们敢怒不敢言,就顺理成章地迁怒方忱,用言语刺激他。他常常想再用八分之一粒花生的真诚打动我们,但那分量的确是太轻了。
那个周六的事情看似复杂,其实也很简单。李老兵是一个志愿兵,他比牛排长的兵龄还要老。李老兵有的时候会倚老卖老,但大多数的时候还不错。早晨,李老兵像往常一样到室外收拾卫生,因为要检查卫生,室内就由李老兵负责,之外的我们收拾。牛排长在室内指挥了很久,下了无数道的命令,但有一道是关于李老兵的。他神气活现地喊,方忱,把这些公用破烂塞到那个抽屉里!牛排长手指的那个床头抽屉是李老兵的。我们都很吃惊,但随着方忱没心没肺地执行完命令之后我们就坦然了,觉得排长那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
李老兵打扫完室外的卫生区就倚老卖老地去饭堂吃饭了。吃完饭往连队走的时候,碰到刚刚联合检查完卫生的连队干部们,牛排长把他喊住,当着其他干部的面,又是关心又是批评,但主要是批评地说这么老的同志了,看你那个抽屉,全排就让你—个人给拖了后腿!
我们都回到班里的时候,李老兵已经把那些“公共破烂”全甩了出来,他问是谁把那些东西塞到他抽屉里的。我们都看方忱,方忱声音打颤地说是排长让他塞的,鼻尖上撒满了肯定不是香甜的糖也不是甘美的露珠的亮晶晶的东西。
牛排长不一会儿也回到了班里,看着满地的“公共破烂”还没来得及瞪眼,李老兵先说话了:排长你想收拾我就跟我说,我们要光明正大,不要阴谋诡计。
什么阴谋诡计?你给我说清楚!
你让人把公共的东西塞我抽屉里,然后又抓我现形,你这是干什么?
谁说的?方忱!
谁都没有想到牛排长在一个愣怔之后居然一把拽着方忱的领子把方忱给拽了过来,问:方忱,我是怎么说的?方忱的声音颤抖得像是波峰浪尖的小船。李老兵刚哼一声,排长突然往后撤了半步,一巴掌扇在方忱的脸上,大声咆哮:我让你找个抽屉放起来,我让你放他抽屉里了吗?
李老兵一个箭步站到了方忱的前面,大喝:有事说事,干什么打人?
方忱站在李老兵身后的阴影里,一只红色的手掌印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浮雕一般地突出来,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忧伤,没有一点愤怒,没有一点委屈,他的表情像植物一样平静,鼻尖上的亮晶晶也不见了。
这件事后来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处理,我们在为方忱忧心的同时,也一起为牛排长感到伤心。其他干部知道牛排长打兵的事后私下里替他开脱,说当时牛排长拒绝让大家检查李老兵的抽屉,因为李老兵是出了名的内务标兵,但连长坚持查,所以才出事的。还说,牛排长当着大家的面批评李老兵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们认定牛排长人还可以,就是道行太浅。
方忱为此沉默了一个多星期,据说牛排长在私下来向他道过歉,谁知道呢?一个多星期后,他又和牛排长火热起来,又像以前那样想用八分之一花生米的真诚打动我们。于是,他和牛排长一起,成为我们最鄙视的人。
半年之后,外省一个携枪逃犯需我们携枪堵截,任务光荣地落在我们肩上,虽然那个逃犯最后还没有跑到我们的驻地,就被抓了起来。
我们的缉查点是南大桥,我们的任务是检查每一辆车和每一个人。那天上午方忱值班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勉强停了下来,好半天才摇下窗户,方忱上前敬了礼,然后伸出手要求出示证件。车里传出一个很傲慢的声音:你们是干什么的?没看到我们的车牌号吗?
方忱说:我再说一遍,我们是在执行检查任务,有携枪逃犯要从这里过。
车里说:查他妈什么查呀,我这车是免检的,你们这些小兵,看不到车牌号吗?
方忱说:所有车都要查。出示证件。
车里人生气了:耽误我的事你们能负责任吗?你们部队所有转业干部都不找工作了?
方忱也生气了:耽误了我的事你能负责吗?这是公安部通缉的犯人,出示证件!
车里人说:没有。
方忱叭地打开保险,把枪口对准已经摇下玻璃的车窗户,喊道:车里所有人都手抱头,不准动,等我们的人打开你的车门,我的保险已经打开了,子弹已经上膛了。
车里那个声音一下就哑了,后来虽然没有把他们强行弄下车,但还是检查了证件。居然是一个很不小的官。那个官在车开走的时候,还很没有身份地对方忱说:我们会给你们部队首长打电话的。
方忱再次拦住车,说:好,你记下来,我叫方忱,侦察连战士。
方忱和小轿车交涉期间满脸红光,口齿伶俐,操枪动作一流,比平时训练好多了。眼睛随着现场情绪的需要该大时大该小时小,鼻尖始终干爽。
方忱为此立了一次三等功。牛排长总结时是这么说的:一、方忱捍卫了士兵的尊严;二、士兵只有有了枪,才能真正硬起来;三、英雄人物只有到关键时候才能显出来。
那以后,我们就只鄙视牛排长一个人了。
纪念章
那天晚上,赵庆发到宿舍找我的时候,棉帽子上顶着一层雪,肩上和背上也白了,侦察连到机关宿舍距离不近,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在我诧异的目光里,他显然是想笑一下,但是没有笑出来,我丢下手里的稿子,拿毛巾给他扑雪。他一边用毛巾扑身上的雪,一边说明来因:我的纪念章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所有的地方全都找了。
赵庆发的声音里很有些无奈,不会是被人偷的,我们连上去的时候,连一个留守的都没有留下,所以每个人都有一块,不会有人偷。赵庆发叹了口气。
兵力是没有办法说够的。
那一天夜里,我们部队的人都干疯了。我们到的时候大约是凌晨两点钟,到了四点钟的时候,群众开始给我们送饭:排骨、油饼、香肠,还有白酒,都是好东西呀。那个时候,很多人的手和肩膀都磨出了泡,磨出了血,满脸的泥水,大家停下来,站着喝口白酒吃口香肠,再吃一口饼。吃饭的时候,赵庆发是扛着两袋泥边走边吃的,为此,他们连长还骂了他,说你看你,泥水都滴到饼上了,你也不能太不讲卫生了呀,农民作风。
从第二天开始,突然就睛了,而且一点下雨的意思都没有了,天高高的,偶尔飘几朵云过来,好像是在看部队的笑话。大家休整了一天。第三天开始就到库里泡水渠修坝,那些坝虽然暂时还没有问题,但为了防患于未然,上级要求我们把一些有破损的地方重新修好。没有大浪激流,大家的热情就大大地打了折扣,又过了两三天,因为没有紧急水情,大家的情绪都普遍有了松懈。连我这个写报道的都觉得失落,因为我没有感人的素材了,只得去连队转转,看看能不能碰到“活鱼”。我是侦察连出来的,首先当然还是去侦察连。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休息。大家都坐在河堤上喝水,说着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从某个地方爆出一阵笑声来。只有赵庆发一个人还在劳动。拿着个矿泉水瓶子,一边喝水一边背土,脚步沉稳,就像一头不问世事的牛。我决定采访赵庆发。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他在别人那里口口相传的名声太一般了,所以没有过什么交流。
指导员让我晚上闲了再采访。
晚上,赵庆发见了我之后很是拘谨,我就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不愿接受采访?他连忙很认真地摆摆手,脖子都红了,说,不是不是,又说,为了鼓励其他人,我就把我的事说一下吧。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很多话都是指导员调教了他之后才说的。
都是一些干活的事,也没有什么,赵庆发说,群众那么热情地来慰问,吃人家的手短,再说了不干活闲着也是闲着,多千一点怕什么。
赵庆发的稿子刚发走,直工科长突然对我说,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连他妈赵庆发都在这里搞上对象了。我不信,打电话问问侦察连指导员,没想到事情居然是真的。我当时真想过去咬赵庆发一口,但我不能咬,只能打电话到报社,要求撤稿。
临撤回的那一天,我陪直工科长一块到备连队转的时候,在路上,科长指着一个姑娘告诉我说:那个就是赵庆发搞的对象。我看了一看,阳光下一个很健壮的姑娘,穿得很朴素,方格上衣,深色的裤子,半长发,千千净净的,相貌很一般,但淳朴的气质和淡淡的羞涩很动人。她可能是发现我们在看她了,脸腾地红了。后来,赵庆发告诉我,她和赵庆发好以后,见了军装就脸红。
返回营房后,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和赵庆发成了好朋友——因为采访过他之后,我觉得这个人其实也不错,再到侦察连时我就主动找他聊聊。他那时离复员也没几个月了,我们经常见面,他告诉我说,他复员之后要回肇源去,要和那姑娘结婚。我当时最诧异的是他怎么和那姑娘一直保持联系的,因为他的文字能力太差了,不可能能写好信。他告诉我,他来之前,他对象送了他十多个写好的信封,他不用写信,只要每周把一张照片塞到信封里封好扔进邮筒里就行了。我又问,她给你来信,你连队不查吗?赵庆发眯着眼一笑,说,每两次,她把信从另一头拆开,写一封信塞进去再封好,然后让邮递员给退回来。他眯着的眼神里,真的是有一丝狡黠。
我又问他们为什么能搞在一起?赵庆发沉吟了半天,盯着我的眼睛说:她能看得起我,抗洪之前,我家里的对象跟我黄了,说我混了三年啥也没有混明白,连个班长都当不上。其实不是我混不好,是我运气不好,我也没有办法,我当不上班长不是我训练不行,是我不会说教学法,这我也没有办法。我在坝上千活,她天天都和一帮人去慰问,其他人老是换,可就是她不换,后来,她告诉我说,全连就我最能干,别人都休息了我还在干,我一边喝水一边还干。
这个赵庆发,也许多几个人待见他,他就不会在抗洪一线犯错误了。可是谁又能说他在抗洪一线的表现不好呢?
捎脚
我们在丁家村海训时,先是在沙滩上把一条腿弓起来,用两只臂在空中划来划去,还像纤夫一样把脖子伸出去;我们还把头一俯一仰的,好像我们真的在水里一样。后来,我们又把沙子撮成堆,把肚子放在沙堆上,手和脚一起在空气中折腾。阳光在上方炙烤着我们,我们的皮肤先是红后是黑,有点痒,一搓就掉了,有的时候还可以揭,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虽然经揉又经踹,可我们的皮肤其实是透明的。揭下来的皮肤的边缘,有点像细细的浪花,白的,又泛点灰,或者,灰的,又泛点自。
再后,我们才下到海水里,用口腔和舌头体会海水究竟有多苦,当我们肚皮内外都有了海水之后,我们就渐渐成了“水里的蛟龙”。
那个时候,杜伟一直想着逃避游泳训练,当然,他没有逃避成。有一次,他跟我说,不知道到城里做一次美容需要多少钱。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军人也要去做美容。大家都在一块儿摸爬滚打,要红都红,要黑都黑,从来也没有比美的意思,要比,也只是比比谁的平头理得更方更正。杜伟有点不正常。我盘问了他两回,他终于看在老乡的面子上跟我说了实话:他爱上了丁家村的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我后来见过,长得还算秀丽,但是真的很黑,海边的姑娘么,不黑就不真实了。我问杜伟,难道她那个样子还会嫌你黑,你才想要去美容?杜伟很不高兴地自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过了两天,杜伟搞对象的事不知道怎么被连队知道了,连队就派杜伟回部队留守。杜伟走得很急,他本人根本就不知道要让他回去,所以那天下午他走的时候,火气十分大,情绪很沮丧,我去送他,他瞪着眼,四处乱撤愤怒的目光,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哼,让我下山——到外训地叫上山,从外训地回营房叫下山——下山更好,更能考验我们。
过了两天,山下送菜来,种植员王金河偷偷地找到我,说:杜伟让我告诉你,让你问一下电话号码。我问,谁的电话号码?王金河说,杜伟这小子真不地道,他说你知道,我真不想给他捎这个话,弄得我什么也不知道,好像傻瓜一样。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忙对王金河说,逗你呢,我知道是谁的,你回去告诉他,有了侦察结果我马上就告诉他。
好歹把王金河给打发走了,他老是追问电话号码是谁的。我不知道那个姑娘的家在哪里,而且,就算我知道又能怎么样呢,我想我是没有勇气去登门拜访的。我的思想觉悟很高,我一度还觉得自己不应该去帮杜伟犯错误——战士不能在驻地搞对象,而且外训之前我们也搞过专题教育:人、车、水、电、枪、毒、奸是安全工作的重中之重。可是刚过去一天,我就在路上碰到了那姑娘。很显然,她是在那里专门等我的。我当时和其他战友在一起,她喊我的时候,我真不想去,可不去的话,反而会更尴尬。
我把情况说了一下,姑娘沉吟了半天,用脚尖把沙滩踢出了一个坑。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又把师里的总机号码告诉了她,并告诉她,杜伟在部队打电话很
不容易,她可以主动把电话打过去。
姑娘点点头,临走的时候,她突然问我:杜伟是不是胆子很小?我有点不知所以然,她又补充说,杜伟老跟我说他的胆子大,可是上面一让他走,他就走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我看他也没啥胆量呀。我有些诧异,定睛看看姑娘,说句实话,之前,她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不错的,可是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没有再吱声,就那样铁着脸和她说了声我有事要走了,就走了。她哪里知道,杜伟就是要一个电话号码,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呢?
不久,我因为游泳时不小心划伤了脚,军医建议我也下山静养。我一直受组织上的信任,下山后又被优待安排住在连部,其他留守人员又要种菜,又要养猪,又要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我只在连部接接电话,有什么事记下来,再交代给别人。杜伟一到晚上就泡在我屋里,等那个丁家村的姑娘来给他电话。他们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实际上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只是说得比较腻而已。但是无论如何,一过了九点我就熄灯,那是规定。当然,黑暗也许可以给杜伟更多的想象。
有一天,留守的干部派杜伟到城里去买广告色,因为八一就要到了,我们连虽然大部队出去了,但留守的也要出一块像样的块报,庆祝自己的节日。他是上午九点多走的,我们等呀等的,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钟。他回来后还居然没有受批评。晚饭后,他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他到山上去了一下,他跟连队首长请求再次上山,并且保证一心一意训练。连队干部虽然没有同意,但还是比较满意他的态度。我不相信他会那么主动。果然,他是在街里会了那姑娘之后,陪那姑娘一起回的丁家村。
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回来得太晚了,我得连夜才能把板报出好,你要是早一点回来,我早就出好了,也用不着这么熬夜,你看这蚊子厚得都能把人搬动了。他就开始用实际行动抱歉,我出版报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为我打着扇子,既是替我驱蚊子,也是帮我降暑。过了十点,他就哈欠连连。我想他一天下来四处跑也很辛苦,但又觉得他是活该。我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累不累呀你,值不值呀,那女的好么?你们真的能成么?
杜伟没有吱声,隔了一会儿,他才打断我的画笔的轻轻说,你知道她喜欢我什么吗?她喜欢我敢作敢为。今天我告诉她我要把她送回家,她还不信,怎么样,我把她送到丁家村了吧,还是她自己不同意,我才没有把她送到家的。杜伟最后说:已经谈到这个程度了,不谈也不行了,我们的感情还是很好的,我们还是互相欣赏的。
连队从外训地撤回营房后,我的脚伤全好了。星期天,我和杜伟一起到街里玩。出了营房,杜伟就下车打电话,约那姑娘上街见面。他又上车后我很不满,可是他却笑嘻嘻地说,还不是为我着想,他们早一点见面,我们就多一分不超假的把握。
见面后,我发现那个姑娘并不兴奋,甚至连高兴都谈不上。聊了几句,约定十一点半到轻工市场门口见面再一起吃饭后,我就走了。十点半的时候,我办完了自己要办的事情,决定到轻工市场去再逛一逛,也好和他们会台。但刚走到轻工市场对面的街口时,我吃了一惊,我看见师长正和站在市场门口的杜伟说话,然后,更让我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杜伟上了师长的车子。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先躲到估计车上人看不到我的地方,然后打出租车飞也似的往连队跑。我想,我得及时向连队汇报呀。
我到连队的时候,杜伟已经在连队了。杜伟见了我后我是无法形容他的那一张脸,他的两腮向上稍稍提着,不知道是哭是笑,但是脸上的肌肉是僵硬的,这是可以肯定的。他告诉我,我走后,姑娘一直在轻工逛,他觉得太累了,就出来抽根烟,谁知道烟刚抽完,师长把车子停了过来,问他干什么,回不回去,可以把他捎回去。他一下就惜了,连忙说没事,谢谢酋长。师长说,那好,你等着,我进去买样东西就出来。两分钟后,师长从市场出来对他说,走,上车吧。
我说,你不能说你在等人么?杜伟说,师长让我上车,我就得上车呀,不信你试试,师长让你上车,你敢不上车?
我有些不服气,师长怎么了,又不是命令。但后来设身处地地一想,我就不那么自信了,如果师长让我上车,我相信自己也会和杜伟一样毫不犹豫地上车的。
晚上,姑娘来电话,提出分手,说杜伟诓她。把她一个人晾在城里。杜伟没有解释。我问杜伟为什么不解释,杜伟说,解释了她也不懂。杜伟显然是在生自己的气。虽然第二天杜伟主动打电话和姑娘解释,效果也似乎不错,但不久他们还是分手了。
草民
小苗搞对象之前,一直没有让我见他的对象,对于这一点,我很不满意。因为我觉得我和他的关系是很亲近的,至少也亲近到可以在他结婚之前见见他的对象的程度。
他结婚的时候,我参加了婚礼。他媳妇长得不是不好看,而是丑。我只能这么直接地说,否则我认为自己太不诚实了。她有一张大嘴,结婚那天抹着红唇,远远看去以为是红领巾扎到了鼻子下面。我还告诉小苗,我说他媳妇的皮肤时髦得过了分,还是磨砂的呢。小苗一点也不在乎,小苗说,丑妻近地家中宝,未婚青年你懂个屁。他还向我进一步解释:据美国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媳妇好看的男人比媳妇难看的男人平均少活十三年零七个月。
小苗娶的这个媳妇不光是我有崽见,直工科长也有意见,直工科长说,娶个什么呀,跟个妈似的,都对不起军官这两个字。直工科长的意思有两层,一是小苗的媳妇太老。其实。据我所知,小苗媳妇还没有小苗大,但为什么会显得那么老呢?也许丑人都会显得老吧。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军官嘛,虽然现在不是“阿姨追着叔叔跑”的时代了,但总得娶个差不多的,要么有好的工作,要么就得有上一定档次的长相。这两点,小苗媳妇都没有。但是小苗媳妇有房子,而且小苗媳妇会做生意。小苗媳妇在街里卖文化用品,生意还不错。
小苗结婚以后,没有一般新婚干部那样老想往家里跑的情况,别说是平时了,就是周末的时候,如果有人让他顶班,他也会很乐意,至少是从来都不会表现出不乐意。小苗是那种猫脸狗屁股的人,有什么事都表现在脸上,所以小苗是真的不那么恋家。这个情况被直工科长掌握了之后,他又说:还别说,千部娶个丑媳妇也不错,至少不那么恋家。那一年的新学员分配下来,直工科长给新学员们开会,就提到搞对象这事上了,他告诉雄心勃勃的红牌们说:搞对象还是要看她有没有职业能不能挣钱,不要光看长相,长得好有什么用?好看不长褶子吗?
但小苗的问题很快又出现了,小苗虽然不回家,但是他媳妇老是到部队来。主要是周末的时候,晚上来,早上走,每天早晨都是不吃早饭就走,走的时候拎着馒头和咸菜。说句实话,馒头和咸菜在部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你往家拎,大家就有意见了。后来发展到拎油拎肉,有意见也没有人当面说什么,只是背后议论说,小苗真是的,弄个媳妇没事就来搬运。小苗没结婚之前,嘲笑那些嫂子们,说她们一到周末就来部队“取精”,这一回,大家就开始嘲笑他了,说他媳妇每到周末就来部队“取精粮”,不是取精神食粮,而是既取精又取粮。
那一年,某团警侦连缺了个副连长,小苗从侦察科得到了消息就去找直工科长,要求去当这个副连长,一来是这个团离自己家近一些,二来是自己排长当了三年多,也应该调整一级职务了。直工科长虽然觉得小苗有些倔,但干工作还是不锴的,就劝他,说不如在师直有前景,虽然眼下能调职,但以后不能保证调得快。他当了三年多排长,但只要忍耐一时,总会有机会的。但是小苗不听直工科长的,磨磨叽叽地说自己老家那边父母如何困难,又说这边小家如何需要照顾,而且自己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如果职务老是调整不上去,恐怕以后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直工科长最后只好答应他,说如果司令部让他推荐人的话,第一个就推荐他。小苗很真诚地对直工科长进行感谢,直工科长却骂他说:你呀,也就是草民一个,鼠目寸光,到哪儿也赶不上步。
果不其然,小苗是那年年底走的,第二年的半年总结后,侦察连就换了连长。如果小苗在,直工科长说,肯定是小苗的。最后没办法,师司令部只好把一个尖子团的标兵排长调了上来。这个标兵排长跟小苗绝对不一样,来了之后猛练专业,以至于把在他们团驻地搞的一个漂亮对象也耽误掉了。
小苗到团里当了副连长,据他本人说那感觉连个排长都不如,因为他们团里有一个师里的弹药库,他这个副连长的任务就是带着—个班的战士守那个库。应他的邀请,我到那个弹药库去了一趟。是在冬天的一个晴天去的,他在团里等我,然后我们一块儿往弹药库走,他说距离是三公里,但我怎么走怎么觉得是四公里还多。因为天晴,太阳暖烘烘的,到了目的地,我走了一身大汗。那是山脚下的一个小院落,屋子很小,自己烧的炉子,我们进屋后,立即觉得屋里的气味像是酱菜窖。于是我就建议他把门打开一些,但小苗不同意,小苗说,晚上可冷了,有点暖就保点暖吧。待了好长时间,还是不能适应那味道,直到中午的时候他陪我喝了点酒,酒冲到头上,才忘了那味道。
中午的菜是在不远处的村子里置办的,村子里只有一家小卖店,小苗带着我跟人家侃价钱,侃得那个老汉最后都做出了投降姿态,说: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不爽快的军官。小苗正言说,你以为我们抛家舍业挣这点饷钱容易呀,不要拿当兵的都当冤大头。
下午突然下起了雪,屋里立即不一样了,虽然唱了酒,还是觉得周围全是风。小苗笑嘻嘻地说,知道了吧,这房子不保温。我产生了畏难情绪:又是风又是雪的,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走回到营房,而且他们团营房离公路还有两公里多路呢,虽然平时有三轮车,但是一下雪,估计不会有了。小苗哈哈笑起来。劝我住一宿,我更恐惧了,提出马上就走。他只好送我,一路上,我数次觉得自己是走在红军先烈走过的路。
小苗在那个弹药库待了两年多,结果老连长走后不是让他接任连长,而是让连队的侦察排排长接了。小苗十分不高兴,找团首长理论,团首长先是不解释,只说是团党委班子的集体安排,后来小苗无论逮到哪个酋长都是彻夜谈心终于把团首长谈得没有了办法。解释说那个排长的素质更全面一些,而他到团里后—直待在弹药库,恐怕他担不了连长的担子。团里的几个首长也都是这么说的,小苗认为这应该是标准答案。于是他开始新一轮的和首长谈心,谈心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调出弹药库,他的理由很简单:他只有出了弹药库才能素质全面起来。
从弹药库回到连队,小苗觉得新连长的很多做法都不合适,于是就倚老卖老地批评连长,最后的结果是连长什么事也不让他插手。小苗在电话里跟我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不是当年鼠目寸光,自己也许已经开始考虑进副营的事了。苗副连长恶狠狠地告诉我:唉,我要考虑转业了,似乎他的转业是我们部队的天大损失,至少也是他们团的大损失。
小苗既然决定要转业,自然要做出一些姿态来。他的姿态就是差不多所有的白天都不在部队,而晚饭前一定会赶回部队。他白天去帮他媳妇卖货。部队一般都是晚上查人,但他这样搞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搞出问题来,主要还是连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长担心他在连队乱说话,不但不管他,有时候还帮着他打掩护,首长到训练场看不到小苗,连长就解释说他去厕所了,或者说是到哪儿办什么事去了。一个真正能忙起来的副连长,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杂事的。后来时间长了,团里知道他的事了,没事团首长就打电话到连队,要他立即到团机关见首长。开始几次,小苗一接到连队的电话,立即打车回部队,后来时间长了,小苗也不在乎了,坐小客车慢慢悠悠地往回赶。
小苗人不在部队,训练什么的自然不行。那一年师里要对基层干部进行体能考核,所以备团都十分重视,天天午后给干部开小灶。小苗跟着队伍瞎混,瞎混的干部还有很多。团长发了大脾气,最后说,每周进行一次考核,排在最后三名的每人罚两百块钱。第一次考核的时候,先考五公里,小苗跑不到五百米就开始悠然漫步,团长把他一顿猛批。等到下一个科目考核的时候,他干脆在场上晃了一圈就下来了,并解释说自己身体突然有些不适应,做不了。第二天,团作训股的参谋去跟小苗要罚款,小苗本来跟那个参谋不错的,但是见面之后,他除了自眼就是白眼,弄得那个参谋十分恼怒。
团长找他谈话,小苗的态度好了很多,嬉皮笑脸地说工资都上缴了,他每个月媳妇只给十元钱的车费钱。说了半天,团长最后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小苗你记着,你这样闹转业,你越闹,我越不让你走。
到了月底,小苗一共要罚四百块钱。全都从工资里扣了出来,取完工资的当天晚上,小苗直奔团长宿舍就去了。小苗进门就跟团长借钱,团长问借钱干什么,小苗说,工资让你们扣了,回家对不上账,一定会和媳妇打架的。小苗说,如果我媳妇把我打坏了,你可别怪我到时候没法操课。团长叹了口气,从自己口袋里掏钱给了小苗,对他说:人要是堕落了,谁也没有办法。
接下来的训练和考核,团里都没有再罚小苗的钱。但师里的考核开始后,小苗居然过关了。团长在全团干部大会上表扬小苗,并鼓励小苗,但小苗什么也没有说——会上自然轮不到他说,会下他也没有说。那年年底,小苗转业了,我们几个相熟的人送他离开部队时,他说自己也挺后悔的,想转业,正常也能转,非把自己搞成一出丑剧再转。说着说着,他就掉了泪。
导演
导演转业之后应聘去了中央电视台,一年多之后,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收看由他导演的一台晚会。说实在话,我不太爱看晚会类电视节目,看完之后,我给他打电话,说了一些客套话,没想到他竟从我的评价中听到了真诚,很感慨地说,当年从侦察连离开对了。转业那年的八月十五,我和他在他所领导的录像室三楼的楼顶喝酒,两面都是分队中秋晚会的歌声,新兵的歌声都还在想家,但是我们这两个老兵却已经有点怕回家了。我们都喝得不少,但没有到失态的地步,他跟我说要是当年留在侦察连自己也许就能提干了。
导演原来是防化连的兵,他们那茬新兵入营以后就直接分到连队了,由各连自己训练自己的新兵。我当时是新兵班长,导演当时是众多傻乎乎的新兵中的一个。
新兵连还没有结束,他就调到我们连了。他似乎是从不说话的,我觉得他很有心计。一个新兵,不声不响就把自己调动了,这样的人应该很有两下子。
更让我觉得他有两下子的是不到半年时间内,他居然被连队推荐到集团军学习侦察摄影去了。不错,总得有一个新兵去学习,但为什么又是他呢?他学了半年,回到连队没有待上两个月,又正式调出我们连,成为侦察科的通信员,似乎在侦察科也没有待多久,又到了机要科。他的这一段履历我记不太确切了,因为他到机关以后我就觉得自己再琢磨这个人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本人老实巴交的,他的步骤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导演给我留有印象除了他的辗转腾挪和不声不响,就是他训练的刻苦。单杠四练习叫“千里马”,选手把一只腿挂在杠上,另一只腿伸直,两只手紧握着杠,两臂绷直,昂然向前地在杠上停住,然后下趴,把腿取出来,凭着身体的惯性,松手下杠。这个动作那时候一般都是第二年兵才能掌握的,我们侦察连不太重视器械训练,第一年大家做做练习积累体力、锻炼协调性就可以了。但是他却非要练这一项不可,我们都在屋里打扑克看电视和做游戏的时候,他马失前蹄从杠上栽了下来,有几个人看到了他栽下来的瞬间,说像是墙上的一件什么东西没挂牢那样先慢后快掉到了地上。掉到杠下沙坑后,导演停了五六秒钟才起来,起来之后,一边揉着胳膊腿一边仰脖看着那根横在天上的铁杠。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一连看了好几眼,才一瘸一拐地回宿舍。那之后不久,他就进了机关。
后来我转了志愿兵,也进了机关,我到司令部时,他已经到了政治部宣传科录像室,整天扛着个摄像机,大多数是在首长们的屁股后面转。他还是那样少言寡语,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偶尔跟我点点头,很显然,那是记着我们都在一个侦察连待过。我对他了解不深,只知道他立过二等功,但是提千的时候却没有提成。没有提成的原因是那一年总政治部下了文,对士兵提干的年龄进行重新限制,结果就把他制住了。不光是总政的这一个文件,在这前后,军营内外风雷激荡,大楼不断地生长,通讯不断地更新,兵役法也做了重大的修改。兵役法修改后,我们都成了士官。我转业的时候是四级士官,他是三级。在临转业的最后一年,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原因没有别的,一是我们的兵龄虽然悬殊,但都在兵的群体里都已经很老了;二是我们的专业虽然不同,但我喜欢舞文弄墨,而他也要经常写脚本,干我们这样活的士官不多,自然惺惺相惜。
我和导演混熟以后,对于他过去的事情已经很不关心了。有好几次,他跟我一提起侦察连,我就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好像我已经看破红尘了。在部队十几年了,生活上不是没有变化,只是那种变化与自己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就像一棵树,无论它有怎么样的想法,它的变化只与园丁有关系。所以,我不像诗人那样相信一棵树会有思想。部队里的人也好事也好,经得多了,兴趣就少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那时最关心的是自己一旦离开部队后怎样开始非军人的新生活。至于怀旧,我认为在以后会有很充足的时间。
直到那一年的中秋。我们在他三楼的楼顶上喝酒。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在他新兵的时候,他特别崇拜我。没有办法,人都是有缺点的,我的缺点就是一旦有人崇拜我,我就愿意听他讲话,即便明知道他讲的是假话。我相信他那一次讲的是真话。导演说,那时候他太不成熟了,如果他不是想把自己成长的速度加快,一直在侦察连,他一定会很快成为战斗班班长并顺利提干。他以为到机关机会会更多一点,但是他没料到机关要比连队复杂得多。
导演告诉我,他当年之所以能调到侦察连,并有后来连串的好机会,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必成大器的假相。必成大器需要哪些假相呢?导演说:一是刻苦,二是沉默,三是豪言壮语,四是胆量,五是信诺。沉默与豪言壮语的关系是这样的——除了豪言壮语之外尽量不说话,而且豪言壮语也只在关键的时候说一遍就行。导演的豪言壮语说在他去找我们连长的时候,连长问他为什么要到侦察连,他说自己就是想到侦察连,连长问他能不能吃了侦察连的苦,侦察连的训练比别的连累,伙食又不比别的连好。他说他到部队就是来吃苦的,不是来吃饭的。就是这句壮语使他成了侦察兵。至于胆量,那就是找领导的勇气,很多新兵别说见连长了,就是见了班长都害怕,但是导演当新兵的时候你就是让他见师长他也不会怕。
再就是信诺。导演到连队的时候,他的五公里长跑成绩很糟糕,于是他跟排长保证,说新兵训练结束后,他要跑到全连的前十名内。结果他做到了。导演说,他在家时就特别能跑,但是到了部队后,他开始并不想跑得那么好。他说,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要急着亮自己的本事,先藏着看看情况,看清了情况再亮本事。
导演能跑与他的父亲有关。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的父亲对他很好,母亲死了之后,父亲就开始天天喝酒,不是一个人在家独自喝,而是招揽很多的酒肉朋友来家喝。父亲的朋友们走后,父亲就会让他干这干那,他不干就得跑,而且要比父亲跑得快。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山里赶过兔子,既有速度又有耐力。他就这样被练了出来。这也是他的胆量来源。母亲死后,他就在家里经常见镇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还有一点就是,母亲死前,他很崇拜父亲,后来父亲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一个人多么伟大他都是一个普通人,都不值得害怕。
我们离开部队之前,又在他的宿舍喝了一回。导演说,他从入伍的第一天起,就想当一个军官,当不当将军对他来说无所谓,在了解了部队的情况以后,他认为自己至少也要当到师长或者副师长,因为到了这个级别自己就不用转业了。导演跟我说这一段的时候,酒精已经烧红了他的面孔,他的两只眼睛又比脸皮更红。导演说,他当兵离开家乡的时候,跟他父亲只说过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问他你父亲怎么说,导演说他父亲看看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自己也没有再说什么就把脸转过去了,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认为人一喝了酒就一定要把气氛搞得很悲壮,于是我说那也不一定非得当到师级干部,随便在驻地搞个对象不就行了,就不用再回去了。导演很鄙视我的这个想法,他说靠,然全败坏光了。他们是从爷爷那一代迁到黑龙江的,他的父亲在黑龙江没有立足之地后,只好又寻根迁回山东。他父亲到山东后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但是他让人把那封信退了。我们可以推测那封信再回到他父亲的手上时,肯定会多—个白色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查无此人之类的话。
第二天,导演直接去了北京。在此之前,他的所有行李全部寄到了北京。更早以前,他因为往北京送稿,在北京改稿等机会,在北京交上了几个朋友,行李就寄往那里。
前不久,导演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在山东,刚刚见完自己的父亲,他的声音很兴奋,我也很替他高兴。后来我问他是怎么找到的,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只有电话故障似的咝咝噪音,最后他说,那一次他退走父亲的信时,把父亲的地址抄了下来。
摆阔
连长万新超当上连长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至少有三十三岁,脸上的皱纹比顶上的头发还要密。有一个星期天,他从家属院早早地来到连队,下身穿着一件磨得有些发白的作训服军裤,上身穿着一件说自不白说灰不灰还有很大的绣龙但是颜色褪尽的衬衣。我们的连值日很阔气地对他说,大爷,您找谁?他瞪了一眼连值日,气呼呼地往连部就闯,结果连值日只好拦住他又问,大爷,你找谁?万连长只好说,我找万新超。万连长把字吐得像投弹一样凶狠。我们的连值日终于看清了他就是万新超。
万连长是从团下特务连调过来的,他当过侦察排长,最早还是我们侦察连的兵,是当做骨干抽到团上去的。万连长在团上待得宫味很重,侦察兵的性格也很足,刚到连队的第三天就要求大家跑十公里,跑完十公里后还要在大院里再跑一圈,跑到师机关楼的时候,还要我们不停地喊口号,喊得我们差不多要把肺都喊出来了。我们还漫回到连队,机关首长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让连长回电话。连长挨了这顿批评后很久才明白,师部的首长比团部的首长高级很多。
万连长的老婆叫李秀丽。其实长得也谈不上有多么秀丽,但是很爱笑,嘴甜,人显得很热情。有这三样,她在连队就成了公认的美女。听说她比连长小四五岁,但是她的皱纹也不少,只不过都集中在眼角,而且要细得多罢了。
万连长爱加班,李秀丽,我们的嫂子,就常常带着他们的儿子到连队来玩。她能很快和战士们打成一片,和她关系最好的是连队炊事班以及菜地、连部里的那些所谓“大员”们。我们常常看见她从连队拿馒头拿肉拿菜。有的时候,那些“大员”还帮着她拿,一直帮她拿到营房大门口。那样的时候,我们的嫂子走起路来就显得扭扭捏捏的。其实我们也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我们想,她和她儿子能吃多少东西呢,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但时间长了之后,我们也开始有点怀疑起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好了。如果她真的那么好,为什么连长爱加班呢?可是如果她真的不好,连长加班的时候,她为什么又要跟到连队来呢?她偶尔也不来连队,那样的时候,她准是和万连长吵架吵得凶了。通信员告诉我们,她总是和连长吵架。直到又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她老是偷偷地把他们家里的东西——包括现金,寄到她的娘家去。当然,她往娘家寄,万连长就往她的婆家寄。而且,他们这种寄法很有点比武竞赛的气势,虽然他们都以某种偷偷摸摸的形式。比如万连长如果知道我们的嫂子给她娘家寄了五斤毛线,他必定会偷偷地给自己家里寄一件夹克衫。如果我们的嫂子知道连长给家里寄了一件夹克衫,那么她一定会给自己的娘家寄两件皮坎肩,而如果万连长知道我们的嫂子给娘家寄了两件皮坎肩,那么他又会给自己家里寄两双大头鞋。反正就是这样吧。他们给自己的父母寄,也给自己的兄弟姐妹寄,还给晚辈们寄,还给同学朋友寄,还给家里亲戚寄。他们在他们的家里人、家乡人面前有求必应,浸有求的时候。他们就主动。
每一次寄完东西或者现金的时候,他们就会神采飞扬地从街里回到部队或者是部队家属院,然后他们就会怀着甜蜜的和提心吊胆的心情等待着事情败露。等到吵过一架之后,再长长舒一口气;再之后,没寄东西的一方就开始琢磨自己给家里再寄点什么,而寄过东西的,也开始琢磨还没寄东西的那一方什么时候行动。自己应该怎么样提防。
他们家的事情别人似乎谁也不好说什么。有一次,副参谋长说了一回,还差点说出事故来。
那天副参谋长给直属队上大课,首长讲课的题目是《像把好自家大门一样严守纪律,争当遵守纪律的模范》。副参谋长讲着讲着,就有些激动,一激动就随便举了一个例子,他举的例子就是李秀丽。他说有一次他到菜地遛弯,看见了侦察连长的家属在菜地里摘菜,他说,同志们啊,侦察连长的家属摘菜,居然是用一个小推车在摘,我当时就想,这是谁的家属呀,咋这么能干呢?就过去跟她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是侦察连长的家属。我想,多么好的家属呀,连队一个人没出,她自己帮着连队干活。可是等我转到西门的时候,我看见她把装满青菜的小推车往家属院推去了。
西门是我们营房通往家属院的大门。副参谋长接着说,我知道,侦察连长家里紧,可是也不能用小推车呀,再说了,一下子摘那么多吃不完也得放坏呀。
举完这个例子,在剖析原因的时候,副参谋长又举了万连长的例子。副参谋长又激动地说,侦察连长你是怎么搞的,你家属连随军都没有办好,你应该想法早一点提职,把家属的军随了,不能老是这样让部队照顾你,你倒好,和她比着把家里的东西往老家寄。你摆什么阔,你多大点官,就要在老家充大尾巴狼。我告诉你,我要是再听说你往家里寄东西,我处分你。自己的日子不过了是不是。这就是虚荣。
万连长那一天真是万里长江也洗不去满面羞,散会之后,往常他都是亲自带队的也不带队了,让一个排长带队,他自己也不站到队列前头了,低着头勾着腰走在队伍后面。一边走,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晚上的点名他也没有参加。点完名之后,就有人看见他溜回家属院去了。他走的时候,急急如挨打之狗,匆匆如漏网的鱼。他走之后,那一天晚上刮了很大的风。我们很多人都躺在床上听着风声呼啸睡不着觉。
后来,我们听说,连长到家以后满脸皱纹都笑开了,对我们的嫂子说,你挺能干呀,今天副参谋长在会上还表扬你了呢。我们的嫂子的确能干。通信员说她有的时候还到街里倒腾小买卖呢,她以为副参谋长真的知道了她自谋职业的光荣事迹,羞得脸都红了,假装客气地对万连长说,表扬我干啥呀。
表扬你能干呀,表扬你用小推车到菜地去摘菜呀。据说万连长说这句话时,多年来第一次把满脸的皱纹全部绷平。
我们的嫂子当时就笑不动了,她说,那怎么办?不会连你都批了吧?副参谋长不会因为这事儿以后看不上咱们吧?
第二天,我们的嫂子披头散发地直奔机关楼而去。很多人分析,嫂子之所以要披头散发,一是她一夜没有睡,就想找副参谋长说理,没有顾得梳洗;二是她的脸上被连长打了一巴掌,而且眼也哭肿了,要用披散的头发来遮掩三是她披头散发可以博得同情。
我们嫂子见了副参谋长后嘤嘤哭泣了好长时间,她详细地诉说了头一天晚上万连长回家后是怎么样和她说的话,又是怎么样突然就动了手,又怎么样在一句道理也讲不出来的情况下就扭身离去的。最后,她跟副参谋长说,首长呀,这日子没法过了,出来当兵,老家人以为我们当了多大官了呢,在部队拿点连队吃剩的青菜也要让人看不起,他在部队受了委屈回到家就打我,我和儿子在家一个月吃一顿肉还得到连队跟人家要。说是找了个连长,我还不如随便找一个什么人呢。
副参谋长说,好了,你别哭了,我昨天话是说得重了点,这个小万怎么能这样,一脸的皱纹了也还不成熟。你说怎么办吧,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收拾他。我先说了,我昨天的话说得重了。
我们的嫂子说。我要离婚,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们的嫂子那天在副参谋长的办公室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副参谋长是一个有点急性子的人,可是那一天,
他的性子却出了奇的好,有两小会,他都是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去开会的时候,还专门找人陪着我们的嫂子说话,分别找的是直工科计生干事和我们的指导员。但是我们的嫂子就是坚持要离婚。
眼看就要吃中午饭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嫂子为了擦她那老是淌呀淌的眼泪把副参谋长一盒新买的抽纸已经用了一大半了。嫂子用纸十分节约,她总是把那些纸用泪全部湿透后才小心地叠起来,横叠三折竖叠三折,然后摞在一起,一直摞得有五六寸高,好像要用此方法来丈量自己的泪水的体积,看自己的泪水一点一点地往上长。
就在等着吃午饭的副参谋长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个小人物的出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我们的通信员带着我们的嫂子的儿子万分去了。四岁的万分穿着最时髦的衣裳——他一贯都穿着最时髦的衣裳,虽然他的父母穿得都比较难看。万分说。他刚刚给他姥姥打电话了,他舅妈想要一双皮鞋。
副参谋长摸摸万分的脸说,这孩子真乖,又对我们的嫂子说,好,你先回去,我先给你拿三百块钱,你先到街里去买鞋吧。离婚的事,再考虑一下。
我们的嫂子没有接钱,拉着儿子的手,又披头散发地走了。
离婚
万连长和我们的嫂子李秀丽因为副参谋长在大课上的一次点名,就闹着要离婚。虽然那一次没有离成,但是就像冻疮一样,一旦开了头,每逢冬季就发作。他们又不知自我检讨,不闹离婚的时候,依然比赛往各自的家里寄东西。寄得互相难以忍受了,就又开始闹离婚。
这样闹呀闹的,对万连长的成长进步很不利,到了他当连长的第四个年头,他好像完全淹没在自己脸上的皱纹里了。他在自己的皱纹里潜泳,但还露着顶上稀疏的头发。终于有一回,万连长愤怒了,他主动提出离婚,他声嘶力竭地对着我们的嫂子李秀丽喊:这一回谁要是不离——他一时没有想好下半句,就只好哽在那里。后来有人开玩笑地说,这一回谁要是不离就再不准往老家寄东西。
事情发生在三月末。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我们的嫂子李秀丽往她的娘家寄了一个菜板。这个菜板是从连队副食库里拿出来的。我们连的厨具箱在副食库里。那是一个原木菜板,直径差不多有八十公分,箍着一个铁圈。在那个库房里已经有很多年了,一直也没有人用。
李秀丽寄走菜板之后不久,有一天军需科的人到炊事班检查,一个老助理突然想起那个菜板。老助理说,我记着你们连有一个菜板呀,很大的一个菜板,我还寻思哪天拿家用呢。陪着检查的司务长说昨天还有呢怎么就没有了呢?于是就喊炊事班长,喊了半天也没有喊到。军需助理就说,算了,别喊了,怕不是又让你连长的家属给寄老家去了吧?军需助理说完自己先笑了,其他人也只好跟着笑。但司务长没有笑,因为连长过来了。助理看见连长很不友好,又不想自己没有面子,于是拍拍万连长的肩说,老万,回去侦察一下,看是不是你媳妇拿的那个菜板?连长没有说话,一扬大臂就把他的手把摆到一边去了。气氛还是尴尬了。
助理他们还没有走远,连长就在炊事班骂上了,连长说,谁他妈带的新兵,也敢跟老子拍拍打打的。那一刻,我们的万连长气宇轩昂,他穿着整齐的军装,裤线笔直,裤线的锐角刀刃一样锋利;他的三接头皮鞋锃明瓦亮;他的帽徽在头顶熠熠闪光。他的眼睛精光四射,好像他不是在我们的炊事班副食库里,而是在草丛之中,在工事之后,在连天的炮火之下。
万连长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一直保持着严肃的姿态和审慎的表情,即使你跟他请假去厕所小便,他也要凝眉盯着你看,好像看你还能憋多久,然后再低下头来沉吟,似乎在计算你的生理机能的各种参数值。据通信员说,那两三天里,万连长还老是走神,有一回,通信员告诉他该点名了,他说知道了。可是外面的集合声响起来之后,他突然问通信员:外面呜嗷乱叫是在集合吗?连队安排什么活动了吗?
星期五晚上,指导员告诉连长该他休息了,让他回家属院。万连长说,噢。万连长噢完之后,眼睛还在电视机上放着。电视机正在卖化妆品,一个漂亮姑娘很是轻佻地用自己的手掌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蹭呀蹭的,宣称她的脸很光滑。这一点和我们的万连长有点像。万连长心情好的时候,也爱自己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蹭呀蹭的,宣称自己阅历丰富。
星期六吃过早饭,指导员又催连长回家属院,连长当时正伏在办公桌上写什么,就又噢了一声。指导员说,你别老是噢噢的,你要是真不回去的话,就替我值班吧,我的一个老乡结婚,我得参加婚礼去。万连长就又噢了一下。
指导员换了便装,刚一出门,就碰到了我们的嫂子李秀丽带着孩子来到连队。指导员说,连长这两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你劝劝他去。我们的嫂子李秀丽当时什么事情还不知道呢,她不以为然地对指导员摆摆手,那意思,根本用不着管我们的万连长。李秀丽说,打今年一过完年,他就老抽风。
万连长屋里突然传出来大声的喊叫:老子休了你!不一会儿,万连长就和我们的嫂子李秀丽来到了走廊里。万连长雄赳赳气昂昂,目不斜视,他的老婆李秀丽也雄赳赳气昂昂,目不斜视。两个人的脚步声和愤怒声充斥着整个连部走廊,通信员在连长喊出声的时候,就探出头来看,这个时候,真的看到连长和他老婆以后,就不好回头了。只好问,干吗呀嫂子?咋又吵架了呀?我们的嫂子李秀丽还没有吱声呢,连长大声地说,没事,我去找首长去,你听着电话,别乱跑。我们的嫂子李秀丽也把孩子托给通信员,那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通信员,好像是急着阜一点摆脱父母战争的阴影。
三月的阳光像十五六岁的少女,虽然还很娇嫩,但毕竟已经有了让人燥热的能力。柳绿才黄半来匀。门前的柳树刚刚抽出第一片嫩叶,远远看去,娇黄得可爱,微风过处,刚刚柔软起来的柳枝轻扬轻摆。一只灰色的鸟飞过,举目望过去,天蓝得刺眼,阳光从一旁晃着,视野里晶莹着七彩,一切就突然朦胧迷幻美得不真实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春日呀,一个晴朗的春日,一个微风的春日,一个温暖的春目,一个所有人都想剥掉棉衣大跳大叫一番的春日。
万连长走在前面,他的老婆走在后面,两个人走在春风里,走在煦暖的阳光里,走在都想大跳大叫一番的激动心情里。他们表情庄重,脚下生风。万连长因为走得太急,忘了戴帽子,路上,他们遇到了纠察,一个刚到纠察队的新兵纠察不是太过认真,就是急于想在为难战友的事业中先立头功,他叫住了万连长。万连长耐心听完他的批评和建议,然后对他吼了一声:滚!小纠察当时就懵了,吓得后退了半步。一年以后,他还说真没有想到万连的声音会那么吓人。万连长丢下纠察继续前行,就连我们的嫂子李秀丽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给纠察同情的一瞥,更不要说语言上的安慰了。
一路上,万连长夫妻二人还遇到了几个其他连队的千部,当别人主动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万连长一概声如洪钟地宣布:找组织,换不了岗位换媳妇总行吧。
这一路上的宣言在日后给万连长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大家普遍认为万连长真是傻瓜至极,离婚嘛离就是了,大喊大叫的干什么,离婚又不是立功受奖。
万连长夫妻到机关楼去找副参谋长,公务员说首长
去连队了,走的时候没有说到哪个连队去。万连长的脸就腾地红了,好像喝了白酒似的,站在司令部阔大无人的走廊里搓着手,踱着步,好像他的衬衣是毛毛虫的毛织成的。走廊一端作训科的一个参谋从门里往这头看了看,万连长就像喝了白酒一样对公务员说,把副参谋长的门打开,我等他。公务员不想开门,公务员通常情况下是不把连长放在眼里,更不会把他们的话放在眼里的,可是那一天,他却把门开了,后来他说,万连长脸上的褶子好像要把他夹死一样。
万连长到副参谋长屋里后,可能是因为副参谋长不在,就十分大胆,一屁股坐到副参谋长带软垫的办公椅上。坐下之后。仍然浑身不舒服,就把身上扭了九十度横坐在椅子上,再顺着扭的方向又把脖子扭了九十度,看办公桌背面的窗户,窗户外面是菜地,绿色的士兵正在忙碌着。春天来了,大家都在忙着播种呢。
看了一眼菜地,万连长把脖子和身子都扭了回来,椅子发出响亮的吱嘎声。万连长抬头看见自己的老婆还站着,就不耐烦地说,坐下。然后,他就开始打电话,从警卫连开始,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地打。我们的嫂子李秀丽并没有听从命令坐下来,她把目光放在墙上的中国地图上,后来又到世界地图上,一边看地图一边让两只手互相抚慰着。好像她的两只手是一对难兄难弟。有一刻,她还哼哼出了声,好像是在哼一首什么歌。公务员给他们倒了水。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动那水。万连长的电话还没有耀幅惨谋长,副参谋长自己就回来了。
副参谋长跟他们谈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也没有谈通。中午打饭号响起的时候,副参谋长就万连长的离婚请求作出如下批复:逐级写报告,先是连队,然后是直工科。副参谋长强调,连职干部离婚的事,直工科就有权批复。
万连长往回走的时候,一出机关楼就对我们的嫂子李秀丽说,你先回去吧,我慢慢打报告,我现在要到连队菜地看一看。万连长刚到菜地,连队就往回撤了。他跟在队伍后面直接去了饭堂。
那之后,万连长的确写了几次离婚报告,但是既没有人批复他,也没有人找他谈话,他常常不出早操,也没有人管他。他不回家,他的老婆也不到连队。这样过了两个多月,他就明显得胖了起来,脸上的褶子似乎浅了许多。那个星期六,我们的嫂子李秀丽突然来了,李秀丽是来要钱的。因为她和儿子都没有钱花了。通信员说,万连长一声不吱地把钱掏了出来,李秀丽一声不响地把钱接了过去,然后拉着儿子扭头就走。眼看就走到门口了,这个时候,万连长说,不还得跟我要钱花。李秀丽也停住了脚,回头说,离婚手续没办呢,你让我找谁要去?
第二天上午,我们的嫂子李秀丽又来到连队,当天下午,她就把万连长领回家了。第二天早上,万连长才从家属院赶回来。他们又和好了。万连长出操什么的又正常了。有一天,副参谋长去看连队训练,连长跑到一边去陪同他,我们一边打擒敌拳,一边听副参谋长对连长说:不闹了?再闹,再闹让你千一辈子连长。
纱巾
那年10月27日,一辆中巴车行驶到高速公路桥下的时候,那座象征着文明进步和速度的桥突然塌了下来,结果车的后半部分被压在钢筋混凝土下面,最后一排座上的两位乘客当场死亡,另有12名乘客负伤。大多数人应该隐约把那两个死去的人忘了,很多媒体在讨论的时候常常把他们忽略,他们和另外12个受伤者都被10·27这个数字代替。
死去的这两个人就是万连长万新超和我们的嫂子李秀丽。
我真诚地祝愿他们幸福,祝愿他们在天堂里看不到车来车往,祝愿他们不再吵架,不再惦念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死亡,为家里赢得了15万余元的保险费及抚恤金。
那些幸存的伤者在惋惜他们的同时,又一致认定是受了他们的牵连。他们两口子一上车就不停地拌嘴,为了一条价值20块钱的纱巾,声音越吵越高,以至于全车的人都回头看他们,司机也在他们吵架的时候回过一次头——大家于是认定:如果他们不吵架,司机就不会回头,司机不回头,车速就不会降那么一点下来,而如果不降那么一点速度,车子也就会在高速公路桥塌下来之前平安通过。我去医院的时候,一个轻伤者在一个很适合发牢骚的时机对我说,我真没有见过你战友那样的老爷们儿,还是个军人呢,那个磨叽劲儿连个娘们儿都不如。那是一个小伙子,他说他当时就有预感,灾难发生的时候人和老鼠一样会有预感的,于是他拼命往前窜了一下,车上人不多,他跑到了司机旁边。小伙子说,你们连长也忒那个了,他把纱巾打开比比划划地跟他老婆说这怎么不值60块钱了,这怎么不值60块钱了,还说料子怎么样,花色怎么样,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爷们儿会说这样的话,他又不是产品推销员。
小伙子说,都怪那条纱巾。一条纱巾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伙子鬼鬼祟祟地对我说,其实他两口子不是为了纱巾的价格在吵,他们吵架的原因是你战友买的这条纱巾要送给别的女人,一个叫小娟的女人。
是我们的嫂子李秀丽先提到那条纱巾的,她说,买一条纱巾就要60块钱,比我的一个棉袄还责呢,真是不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万连长听了李秀丽的这句话以后就很不高兴了,万连长说,也不是什么都要看重量,麻袋重,还便宜,能往身上穿吗?说着,连长就把那条纱巾给扒拉出来了,连长把那条纱巾在手上捋了一下,捋平了,摆到李秀丽的面前说:你看看,这么好的纱巾我买亏了吗?然后他们就那个纱巾的质地和价格进行了一些看上去很专业的辩论。最后,我们的嫂子李秀丽说,好有什么用,也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咱家亲戚的。
万连长就更不高兴了,万连长说,什么叫亲戚,什么叫朋友,我看有的时候朋友比亲戚还好呢,亲戚光知道从我这里要这要那,朋友还知道在关键的时候帮我一下呢。李秀丽说,帮就帮了呗,借的都还了,那我们这辈子还还不完这个人情了呢。万连长不吱声了,李秀丽又补充说,还人情还人情,天天还,以后还没准日久生情了呢。
就是这个时候,司机回过头来看了一次,李秀丽又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看我们这是干什么,你看我们买的东西比人家开服装店上货的人买的还多。这一次回去,我们把这些东西发下去,管他们说什么,我们只能这样了,我们攒了半年的钱还不够回一趟老家的。
万连长说,你生怕别人多买了。万连长还说了什么,没有人能知道了,因为就在他说第二句话的时候,桥塌了下来。有人开始尖叫,估计万连长他们也听不见了。他们生命的突然结束,终止了他们新一轮刚刚开始的讨论或者说是争吵。
不管怎么说,都是命里注定的,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小伙子又说,那条纱巾也飘走了,我冲到司机身后刚抓住一个立杆的时候,车就被压住了,我看见那条纱巾飞了出去。唉,对了,他买的那些东西你们都帮着拿回来没有,都是新衣服,应该不会被砸坏吧。
那些新衣服都拿回来了,只要没有沾上血迹的,还都带回到万连长的老家去了。万连长夫妻办事真是细心,在万连长和我们的嫂子李秀丽的口袋里,我们还分别发现了一张信纸上写着的名单,那名单标明,哪一件衣服是送给谁的,哪一件是送给谁的。也是,那么一大堆衣服,
如果不事先写好,也许真的会弄乱套。那张纸上沾着血迹。我们没有发现那条纱巾,那条惹祸的纱巾,看来它真的是随风瓢走了,那条本来是要送给小娟的纱巾。
后来通信员告诉我们,他见着小娟了。通信员是陪着万连长的父亲以及万连长的儿子还有万连长夫妻的骨灰回到万连长老家的。万连长结婚后只回过一次老家,回去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孩子刚到部队的时候刚才满月不久,而他死的时候,孩子已五岁了。万连长这次回到老家后,将再也不会出门了,他谈不上是衣锦还乡,虽然和他一块儿回去的有那么多新衣裳,以及他在部队上的通信员。因为他已经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小娟是万连长的老同学,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或者暧昧的关系。那一年连长回老家的时候,搞得很铺张,谁请都去,去了就给孩子钱,给老人礼物。亲戚朋友那里,也都有礼物。那时候,万连长还在团下当副连长呢,他能有多少钱?所以花到最后就没有钱了。没钱了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在街上碰到了小娟。小娟在镇上卖家用电器,算是一个富裕的八。连长就跟她借了五百元钱。按小娟当时的意思,是想借给他一千元的。小娟说,五百块钱能干啥呢?其实小娟还有一种想法,那就是五百块钱太少了,以后想要回来都不好意思张嘴。当然,后来她也知道了,万连长当时口袋里已经空空如也,借五百块钱就是借个车费钱。
小娟说万连长回到部队不久就把那五百块钱寄还给她了,后来,几乎每年万连长都要给她寄些东西来,有的时候是松子,有的时候是千海货。小娟说,新超这个人就是太客气了,老寄东西来,收得都不好意思了。
小娟说,她对万连长夫妻的死去感到非常难过,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得不考虑到万连长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个五岁的孩子,他将怎么生活呢?虽然有15万块钱应该说是他的,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父母,他将怎么样生活下去。通信员还说,小娟很想收留万连长的儿子万分,但是她不敢收留,原因是那孩子有15万元的财产。
万连长夫妻在很多年里,都一直是我们常常回忆的人。我们觉得万连长其实真是一个好人,虽然他一脸的皱纹常常让我们觉得很不轻松。还有李秀丽,我们的嫂子,她也是一个好人,她时常会拿连队一些青菜或者别的食品,但是她对我们真的很好。
小半年过去了,春暖花开,部队上山演习新的战法,我在山上的小树林里突然看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间突然飞起一条纱巾。山上草丛之中怎么会有纱巾?我追过去,那是一条粉红色的纱巾,上面绣着无数鲜花的图案。我四处看一看,没能看到什么生人。我又往山下看,山下公路环绕,壮美得很,我突然记得那个高速公路和国道交叉的十字架就是万连长夫妇发生灾难的地方。我想起了那个小伙子,他说万连长给小娟买的纱巾飘走了,难道刚才那条纱巾就是小伙子说的那一条吗?我感到毛骨悚然。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了歌声。一个姑娘和一个伙子一起走过来,那个姑娘对我说谢谢,就把手伸向我手里的纱巾。
慰问
1998年夏天,在大庆市肇源县,我采访了侦察连战士辛丰,辛丰给我说了他的故事,当时,报纸并没有把我写的辛丰的故事刊登出来,多年过去后,我在整理旧笔记时,发现了当时的采访笔记,现在整理出来。我仍然认为辛丰的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我家住在哈尔滨,父亲有很严重的关节炎,我们出发前哈尔滨就已经发水了,水淹到了我们家的窗户,因为我们家是一楼。我父亲的腿见得不凉水,空气太潮了都不行。那个时候松花江大坝还有管涌,是海军基地的潜水员去给堵上的,他临到大庆的时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跟我东拉西扯,光是把大庆我姨家的电话号码都说了五六遍。最后才问我:你们是陆军,不会往水底下钻吧?
我告诉他,我们部队还没动呢,真要是出去的时候,我提前给家里打招呼。我爸突然就问:你上次不是说你们刚从海边训练回来吗?你们到海边不是训游泳吗?该不是你们也要下水吧?
我就有些急,告诉他说,侦察兵要干的事多了,然后我说你别担心,到了大庆该烤电烤电,该干啥干啥,我这边没有啥好担心的。
后来,我们出发得太着急,也没有时间出去打电话,就想,还是等到了大庆再说吧。
没想到,连夜就直接到了肇源,连夜就上了大坝,而且我受伤受得也好像有点迫不及待。刚到肇源的那天早晨我们从两点钟干刘四点多钟,我一点事也没有,可是从大堤上下来的时候,我却一不小心滑了一脚,小腿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这口子划得真没名,我虽然干得不是最好的,可我在大坝上也是风风火火的,班里的人没有不夸我的。连长见了我,连着跟我说两遍让我小心一点,但当时没有摔倒,下大堤的时候却摔倒了。我想跟我没有喝白酒有关系。天冷,地方政府送饭时送的白酒他们都喝了,我怕喝多了干不了活,就没有喝。可是肩膀上一旦没有了沙袋,身上就抖了起来,好像风风雨雨的一下子就淋到了骨头里,虽然那个时候雨已经很小了。
因为小腿上有伤,我在房东家躺了两天,两天的时间里,我都是半躺在炕上看电视。全部的人都上大坝去了,房东家里连个小孩子都没有。屋里就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无聊,懒洋洋的,坐着不如躺着。可电视里也是,除了抗洪抢险的,就是支援慰问的。看看别人,想想自己,觉得挺有意思的,虽然我的伤不怎么光荣,可是躺在炕上想自己不管怎么样也是参加抗洪了,这本身也很牛。镇上的卫生所还专门派了一个医生来给我查看伤口,换了包扎,还免费送了我一些药,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医生是一个40多岁的阿姨,可亲切了,问我家是哪里的,我说是哈尔滨的,她说,哎呀,那咱还是老乡呢!好像我这个老乡给她争了多大光了似的,好像跟我是老乡她就更加光荣了似的。后来她又问我家里都是干什么的,我就跟她简单说了,我说我得给我姨家打一个电话,可是房东家没有电话。她说那好办,她家就有,等我的伤好了,可以到她家去打。我本来想让她替我打一个,话都到嘴边了又没有说,倒不是怕麻烦她,我是怕我父母着急——连打电话的工夫都没有,那我抗洪得忙成啥样了?
两天之后,我就开始上坝干活了。因为腿上有伤,走路还不是很利索,我只能打打杂,比如填填土什么的,最多的是给人家送点水呀什么的,只能当半个人用。干活一出去就是一个白天,晚上我刚想到那个医生家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连开了一个连队军人大会,指导员搞了一下纪律教育,专门提到一点,就是个别同志象自己不当外人,占老乡的便宜,打老乡家的电话。指导员说,你在人家住着,人家能好意思不让你打吗?
会一直开到晚点名的时间,点名之后就得上床睡觉了,不许再外出。我想请个假,可是没有想到会那么疲乏,简单一洗之后,两张眼皮就像吸铁石的两极一样,我就想,算了,再等一天吧,再说了,不打电话,爹妈还寻思我还是在部队呢,要是一打电话,他们反而更着急了。这样,又过了一天。
第二天晚上,我到收费电话亭打电话,我姨一听是我,立即大声地喊,先喊大姐,又喊姐夫,可是人来之后,她又不让说话,问我在哪儿,怎么样啥的。我说一句,
她就加个惊叹号再向我爸我妈重复一次。后来我忍不住了,就说老姨你把电话给我妈不就行了吗?我说一遍你还得重说一遍。我姨把电话递给我妈的时候,还听见她说,哎呀,这小子居然就在肇源。
我妈没说两句话,电话就被我爸抢去了。我估计我爸刚才是不好意思抢我姨的电话,到我妈这里他就不客气了。我爸问我,肇源前两天挺紧的,你没有下水吧?我说没有下。我爸说,要是下水可得注点意,一次不要待太长时间。如果有酒,喝点白酒最好,上来后用酒搓搓关节,年轻的时候要多注意保养自己,省得以后麻烦。
我问他的关节炎怎么样了,他说没事了,说我姨家是五楼,好得很,就是连晴了两天中午有点烤得慌。然后,我和我爸之间就忽然没有话说了,他不说,我也不说,我是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不说了,电话听筒里有一种很低但是很脆很刺耳的嗡嗡声,我和我爸就一起说,说了两次,也没有那出个什么来。后来我妈就把电话接过去了。
我妈问怎么打电话找我,我说我们那家房东没有电话,我想起了那个医生,可是我只知道她家有电话,却不知道她家的电话多少号,再说了她家也应该挺远的,也不方便。我妈就有些那啥,我说妈你别那啥了,有空我就往我姨家里打电话不就行了。这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如果我不打电话,就证明我是没空吗?
我打完电话,看电话的人说啥也不要钱,他说,一个市话,要什么钱!最后把钱坚持给了,但心里那个舒服呀,真的,要是平时都能这样多好,要不要钱倒是小事,关键是那份待见。
突然就到星期天了,要休息一天,大家就开始替房东干活,我也想干呀,但是腿上的那点快好清了的伤取消了我的资格。大家说,没有多少活,你就歇着吧。看着别人忙,我心里挺失落的,真的,人就是这样,看着别人多吃多占心里难受,看到别人多劳多累心里也不舒坦。突然就又传话来,说上面来慰问品了,每一班派两个人到连部集合,然后到小学去领慰问品。
这一次,我排上队了,再排不上队的话,我肯定会急。
我们侦察连,爱讲风格,越是关键时候,越是风格高,干活往前冲,领慰问品的时候就往后缩。我们就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看着前面的人从大卡车上往回搬东西。
我爸就在车厢的最后,和另一个人一起把东西往下发。他搬一件东西下来交给下面战士的时候,都要仔细打量人家一下,看看不认识以后就四处再看一圈。每一次都是那样,后来,东西越搬越少,他每一次都要到车厢里面走好几步才能把东西搬出来,一边走一边看。别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一猜就猜出来了,他是在找我。
我是和班长一块去的,班长注意到了我爸,他捅捅我跟我开玩笑,看,地方上来慰问的还有一个受伤的呢,你一会儿可得跟他好好交流轻伤不下火线的心得。的确,我爸的关节炎没有他说的那么好,他搬起东西走路的时候,一条腿不太能使上劲,好像是拉在后面,这样,他整个人的身子就有点斜。
我咬咬嘴唇,没有接班长的话茬。说实话,我真想上去帮我爸干,说啥我爸也是一个小老板,在家哪干过这么重的活呀,擦擦地就算是大体力劳动了。但是我的鞋像长根了一样,往前迈不动步,有几次都是后面的人推我往前走的,每走一步,心就怦怦地跳几下,好像我不是一步一步走近我爸,而是一步一步走近一个炸药包。我想,如果我扑上去,我跟我爸说啥呢,大家的父母都没有来,自己的来了,要是在营房,给大家伙带点土特产吃,脸上也挺有光的,现在多难为情呀,有点跟逃兵似的。这时候,我看见他们的人把另外一个人换了下来,可是我爸说啥不让人换,他乐乐呵呵的,眼神四处看。
终于轮到我们连了,终于轮到我了,还好,是我爸亲手把东西交给我的,我爸还没有把东西给我的时候,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我说,爸,我是小丰。我爸往我这里送东西的手,就和那箱东西一起停住了。他瞅着我,甚至还皱了一下眉毛认真盯住瞅了一下,他认出来了,手里的纸箱子就落在了车厢板上,他说,小兔崽子,真的是你呀。我爸的声音大得很,把他的搭档吓了一跳,我们连好多人都回头看他。我看见他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呀转的,最后叭嗒一声掉在车厢板上。我还没有见我爸哭过呢。
我跟我营也没有说几句,我问他的腿怎么又不行了,他说从大庆到我们这有一段路不太好走,他们把货先下了一部分,后来趟水把货再装到车上,可能是又受到潮气了。我爸说,没事了,回去的时候是空车,就不怕了。
后来,我给我爸打电话,我爸说,儿子,你真行,回来的时候,因为你,人家非让我坐驾驶楼不可。我爸来的时候,居然是坐大厢板来的。
瞎忙
老崔过去没有给我太深的印象,直到他从军校毕业分到警卫连当排长以后,我才渐渐和他熟悉。据他自己说,我曾经和他一起参加过军校考试前的学员苗子集训。我想了很久才影影绰绰记起当时的一百多个人里有他这么一个人,但是太模糊了。也许他太不显眼了。可是他考上了军校,虽然他在三个月里没有留下一点可以让人回忆的故事。
其实也只是三年的时间,他却在我的记忆里无影无踪了。和老崔重新认识是因为小苗。小苗军校毕业后直接就到了侦察连当排长。在学员苗子集训队的时候,我们两个很热乎。小苗矮小,老崔长得很黑。
老崔的女朋友是当地人,人长得说不上漂亮,但是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和小苗都去了,小苗比较能张罗,我只是帮着记记账。老崔结婚那天,宾客散尽之后,新郎新娘陪着我们这几个打杂的好战友又吃了一顿饭。小茁喝酒喝得很高兴。老崔一个劲地劝酒,新娘子却不大说话,偶尔说两句也是埋怨老崔,让他不要硬灌人酒。但老崔只是笑,仍然接着说几句并不是十分恰当的成语,以显示自己在文学上的修养。我觉得老崔笑的和说的都有些傻。我们散了之后,小苗偷偷地对我说,这个小蕾,真是的。小蕾就是老崔的新娘子。小苗不满她没让自己喝得尽兴。
老崔结婚之后,经常遭到我和小苗的嘲笑。我们三个爱喝点小酒什么的。部队是禁酒的,可是我住在机关的一个仓库里,晚上把被子严严地蒙在窗户上再点上一截小蜡头,室内叉神秘又温馨,外面还看不见。我们的酒菜都很差,特别是菜,一般也就是花生米、咸菜和一点熟食,熟食主要是鸡爪子。鸡爪子不贵,而且可以吃得很慢。但我吃鸡爪子的速度却很快,快而且干净,让他们没法抱怨。我们一般半个月左右看看局势平稳,就要想办法喝酒。但是老崔结婚假休完之后,就突然在我们的小聚会上提出:把鸡爪子分着吃。那时部队刚刚实行分餐,大家都觉得不习惯,小苗当时就乐了,说,哎,不结婚不知道鸡爪子贵呀。老崔这个人还有一顶好处是,你挖苦他或者打趣他,他也不生气。所以当时他就笑着解释说,你们这些娶不上媳妇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连队都开始分餐了,我们一定要紧跟形势,认清方向。小苗看看我,小苗的眼不大,但是一转起来就要坏事,他的眼珠转了转,瞄了瞄鸡爪子,我就明白了。老崔还在解释呢,小苗突然把蜡烛吹了,等老崔再点燃蜡烛的时候,不说大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虽然老崔嘴都说得起泡了,但是他一个鸡爪子都没有吃着。老崔绝不会为鸡爪子生我们的气。老崔对我们是宽容的,他总是笑。
小蕾在结婚后常常在周末来我们部队。我一个在机关当文书的人平时事就少,到了周末就更闲,但是老崔却要带着连队干这干那的,小苗也是。所以陪小蕾的任务很自然地就落在了我的肩上。说实在话,这是一份美差。小蕾喜欢文艺,特别是她反复地称赞我的书法,也就是大字。小蕾身上总有一股香味,她还特别爱吃零食。她的零食档次相当高,一般都是开心果呀松子呀榛子呀什么的,最不济也得是包装精美的葵花籽或者花生。开心果和榛子都比较贵,有的时候我会不由地想,老崔呀老崔,你媳妇一包开心果的钱就可以买我们三个人吃的鸡爪子呀,这下子你可亏大发了。但是小苗就是不喜欢小蕾,他说小蕾工资不高消费高,我想想小苗说的话,也觉得正确。但我坚持认为自己对小蕾有好感不是因为她有零食,而是因为她首先是老崔的媳妇其次她本人也有着相当不错的修养和气质。
因为我经常陪着小蕾在营房里散步,一些人打趣我,要我保持革命军人的操守,不挖朋友的墙角。这些人哪里知道,小蕾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话都是用来夸奖老崔的。
小苗不喜欢小蕾可能还与我们后来又到他家里去过一次有关。老崔结婚后住丈母娘家。我们兴高采烈地去了之后,小蕾的母亲对我们的关心有点居高临下。我在机关待的时间长了,首长和同志们差不多都是用那种姿态关心我的,能习惯,但是小苗不喜欢,小苗觉得自己是堂堂的军官,用不着她一个退了休的家庭妇女那样关心。小苗后来跟我说,我是军官,以为我是在外流浪的民工呢!小蕾的母亲那天还说了一句话,连我都觉得不妥当。她原话的大意是说,他们家就一个女儿,老崔必须迁就她、照顾她,这是在他们搞对象的时候就说好的。连我都觉得不妥当的还有一点,就是那天中午的菜除了两样早晨剩的青菜外,全是老崔到楼下买的熟食。小蕾母亲不出来吃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小苗有一次说话的声音大了,老崔赶忙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并神情紧张地看看另一边的卧室,说爸爸身体不好,不喜欢吵闹。我靠。小苗轻轻地嘟囔了一句。老崔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但是他很快又宽容地笑了。我们下楼的时候小蕾刚加班回来,小蕾笑着埋怨老崔不等她自己先吃饭了。小苗说,没事儿,大姨夫和大姨都在等着你呢。我捅了一下小苗。分手后,小苗说,妈的,老崔在家也就是一个通信员。又嘟囔,老东西,家里来客了,连出门打个招呼都不打。
但小苗的不喜欢一点也影响不了老崔。小苗不过是小苗而已。老崔仍然是整天乐呵呵的,一脸的幸福模样。老崔工作上很卖力,不久就调到侦察连去当副连长去了。小苗还是当排长。小苗好像有点不爽,酸酸地说,老崔呀老崔,你真是太辛苦了,连队家庭两头卖命。老崔确实很顾家,在班上你让他怎么干他都没问题,但是该他休息的时候,你要是不让他休息,他是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的。他曾经让我装他老丈人给他们连长打电话,就是因为连长让周五晚上多值一宿班。
老崔当了副连长不久,就到了冬天,他带着一排士兵到营房科烧锅炉,我差不多每一天都去找他,因为可以到锅炉房里享受热水淋浴。有一天我去的时候,我看见他笔直笔直地站在营房科长面前,黑脸红得像是深秋的大枣。我去的时候,营房科长就要走了,我只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瞎鸡巴忙!营房科长看我的眼神都不够友好了。营房科长走后,老崔告诉我说,他把营房科几个旧桌子拆巴拆巴弄家里去了。我说破桌子那么多,拆几个算什么。老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又问,他怎么说你瞎忙。老崔挠挠头,说,他说我整天忙忙乎乎的,以为是在干活呢,原来是在搬运。我乐了口老崔也乐了,说,科长这人挺好的,他说完也就说完了。
老崔死后,有一次,我听见营房科长说,这小子太顾家了,哎,人呀,忙那么狠干什么?
老崔死的那一天上午我在科里待着,他去请假的时候,科长到司令部去开会还没有回来,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小蕾买了架钢琴要他中午帮着弄回家。我说你家小蕾越来越高雅了。老崔见屋里没有人,就幸福地跟我说,你不知道,她不想要孩子,我买钢琴就是要哄她,早点要个孩子。你真幸福,我说。然后我们又说了一些什么。老崔的脸色有些发青,我闻他是不是最近太忙了,当时已经是夏天了,因为要准备比武。连队训练很紧张。老崔说不忙呀。于是开玩笑说,老崔,你得注意了,我看你的印堂有些发黑。老崔拿出他惯常的微笑说,扯淡,这两天没有睡好,给你嫂子做思想工作来的。我对他撇撇嘴。这时候,科长回来了,他去到科长的办公室请假去了。
中午吃完饭,我回屋睡觉,一睡睡过了头。然后,我又一个人到山上转了转。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到山上转转,那里有我们的一个工兵库,转累了,可以到他们那里聊聊天。就在我睡觉的时候,骑自行车往城里赶的老崔被一辆大货车撞得飞了起来,我们直工科副科长参加了所有的后事处理,他说老崔的尸体距车头有八米多远,而车轮因紧急刹车擦出来黑色橡胶印迹足有十几米长。他还说,当时有目击者,看见老崔炮弹一样在离地一米高的地方划了一道弧。他们说,老崔死的时候,眼里流着泪水,随着嗓子里呜噜不清的几声嘶哑,鲜血泛着泡沫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好像在找什么,好像要说什么,但没有一个熟人在他身边,于是他就闭上了眼。他死的时候,鲜血整个儿地浸泡了他。副科长去的时候,他还在血里泡着呢,副科长说,真不敢想象,一个人居然有那么多血。
在工兵库吃过晚饭,我直接到侦察连去找小苗,小苗刚从市医院回来,他看着老崔被人推到太平间后,又陪着小蕾及她的父母和司机方面理论后才回来的,他很伤心,因为老崔死了,我看见他的脸上有被泪皲的痕迹。他也很生气,他说看到小蕾并不伤心。我无法接受老崔死去的现实。因为太突然了,太突然的事情我们都觉得不可以相信,后来美国的世贸大楼倒塌我也觉得不可以棺信。说了一会儿,不相信也相信了,我就去小蕾家,小蕾很尝渗地对我笑笑,然后就劝我不要伤心。我这个人是没有经过什么事,是有些嘴拙,但当她劝我不要伤心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很伤心。
一个月后,老崔才被火化。原因是小蕾的父母一直不让火化,因为和车主的商讨还没有最终定局。也许老崔不火化真的能帮助他们在商讨中占据更为有力一些的资本吧。天已经很热了,也不知道老崔在冰块之间是清凉还是冷。
后来又和老崔的几个老乡去过小蕾家,但是去第三次的时候,我们就再也没有人要去了。我们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小蕾不在家或者是不见我们。小蕾的母亲说,他们的小蕾还要生活,我们那样老是去看不太好。
老崔的骨灰被他老家来的人领走了,因为他是孤儿,来的是一个远亲,来人说,不管怎么样,既然部队通知了,他们就要把骨灰领走,他们那个姓氏,能出个军官也算是个光荣呢。科长说,老崔的命连保险带赔共十四万多,小蕾家居然连那个远亲的车票都不给报销。那个远亲是个农民,很不容易,他的旅费是我和小苗以及他的老乡
们给凑的,他临走的时候说要把老崔的骨灰埋在他父母的坟旁。因为他没有来过信,也不知道老崔是不是真的和他的父母又团聚了。
遭遇
流氓遇到兵会出现什么结果?那一年高班长高云浩让我们真真切切地见识了一下。
事情发生在海训期间,引发事件的是方忱,当时方忱还是一个新兵,是一个胆小鬼。那天是星期天,阳光很好,海面澄清,细细的白浪逐沙滩,天蓝海碧沙滩金黄,几只海鸥在海天间滑翔,风景如画,极适合抒情。连长的老婆要生孩子了,于是连长原来打算的加班训练取消了,让大家休息。一部分人到市里买日用品兼逛街,大部分人在屋里看电视,表现积极的同志帮房东干活。并不会抒情的方忱却独自一个人溜到了海边,在沙滩上留下自己的脚印一串串,据说那个时候方忱在恋爱,有些甜蜜的哀愁。
但恋爱并没有使方忱强大起来。相反,当那个叫老喝的地痞向他挑衅的时候,他充分地展现了一个胆小鬼所能做的一切。没有人知道老喝当时为什么要跑到海边,因为炙热的中午的海边在理论上与流氓似乎没有什么联系。
正在抒情的方忱听到老喝喊他:当兵的,站住。方忱就真的站住了,看见是个流氓在喊他,方忱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远离流氓好一些,于是他又扭头走了。结果后面的喊声更响了,而且加上了辱骂。如果换作另一个人,老喝当时可能就会知道随便骂人是不对的,但方忱却没有向老喝多作说明,他虽然很生气很伤心,但只是很被动地在老喝的骂声中快速逃回到班里。
从来没有人在外面受了欺侮之后回到班里还会说,或者从来都没有人在外面受到过欺侮。虽然后来有人说方忱那天是因为失恋而让脑筋坏掉了,但他确实破坏了侦察连的这种传统,他涕泪交流,好半天才让人弄明白,他是受了流氓的欺侮。高班长高云浩觉得很奇怪,高班长问他,是不是你先惹毛了人家?方忱还是嘤嘤地哭,后来大家都说他那种小孩子一样的哭法完全与老喝无关,而是一个少女给他的礼物。
高班长很生气,大喝—声,别他妈哭了,好好地把事情说一遍。方忱果然就令行禁止地停住了哭。
高班长于是拉起方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看看是谁咋这么胆肥,我就不信有人这么胆肥。其他人想跟着去,都让高班长拦下来了。高班长说,干吗去呀,流氓打仗去呀。
高班长和方忱到了海边,老喝居然还没有走,看到来了两个军人,他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笑起来,对高班长说:你是他班长吧,你这个兵可真够熊的,只会搬救兵。
老喝批评得很对,但他显然不是在本着救病治人的原则在和高班长说话,特别是他竟然还笑。他在嘲笑谁呢?他嘲笑方忱就是嘲笑高班长。高班长说他当时真的是特别的气愤,但他仍然还是问老喝:他惹了你没有?你为什么要骂他?
老喝还是那样笑笑说,啥叫惹,啥叫不惹?他走在我们的沙滩上,我喊他他干吗不吱声,他又不是聋子,我不骂他我骂谁去。
高班长说:他干吗要吱声?你是什么人?喊他他就得吱声,就算他不吱声,你也不能出口就伤人,对不对?
老喝突然间有些不耐烦了,一摆手说,对个屁呀,对不对,全让你说了,我哪知道对不对呀?
高班长说:你什么意思,你找茬是不是?
老喝说:是呀,大爷我跟什么人都练过,就是没有跟臭大兵练过呢,今天我就是想和你们这帮臭大兵练一练。
你跟我说话嘴干净点儿,高班长说,我不会惯你毛病的。
老喝的脾气似乎很火爆,他听高班长说不惯他毛病,立即又破口骂了起来。老喝一直是坐在沙滩远处一棵树下的,据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很光滑的短袖衬衣,下身穿着牛仔裤,头发打了大卷往后梳着,鼻梁上还有一副不大不小的变色镜。一直不说话的方忱和一直和他讲道理的高班长就站在他的面前,直到他骂高班长的时候,才一边骂,一边站起身来。他站起身来,就是要扑起来进攻。
据高班长说,他当时是想抓住老喝冲过来的拳头,追其投降的,没有想到的是鼻涕眼泪刚刚被海风吹干的方忱突然来了勇气。方忱说他当时看见老喝冲拳过来,怕班长一直在讲道理反应不过来,就想替班长挡一拳,本来他是打算是用胸脯挡的,但老喝却打中了他的鼻子。
老喝一拳打得方忱的鼻血比眼泪的流量要大出来很多,高班长早已经是怒不可遏了,他一把抓住老喝的头发,一使劲就把老喝甩了一个大跟头,变色镜也远远地被甩到了一边。
老喝被甩到一边,高班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手纸来扔给方忱,当时方忱正坐在地上,看血从鼻孔里一滴一滴往下滴呢。高班长喊,别看了,快点塞起来。
这边,老喝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再次向高班长发起攻击,高班长说,他一转身就看见老喝的手里抓的沙土了,所以当老喝距他差不多两米的地方刚刚扬起手来的时候,他就开始瞅准目标,腾身起来往前踹过去,并把一只脚踹在老喝的黑胸脯上。这一脚踹得不轻,老喝再次倒在地上,半天也没有爬起来。
高班长走过去,问捂着胸口的老喝,还练不练了?老喝仍然是骂,说,老子先歇一会儿,一会儿再跟你练。
高班长说,你别跟我嘴硬,你现在给我的兵赔个礼道个歉就算了。老喝还是骂。
高班长把老喝的腰带抽下来,一只脚踩着老喝的脸又把他的黑色的短袖衬衣给脱了下来。老喝除了骂,还威胁高班长,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老喝是什么人,你今天踹我一脚,明天你就得挨十脚。
高班长说,正是老喝的这一句话,他决定把老喝的牛仔裤也脱了下来。长裤脱下来后,高班长用老喝的腰带把只穿着裤衩的老喝手脚全捆在背后,虽然脸被高班长用脚踩着,但老喝一直在挣扎,所以高班长把老喝捆好以后,出了不少的汗。但高班长还是一鼓作气地把捆得结结实实的老喝给滚到了骄阳下的炙热沙滩上之后,才重新回到树旁,看方忱的伤势,并喘一口气。
方忱的鼻血已经止住。高班长和方忱一块儿到毒太阳下的沙滩上看老喝,高班长告诉老喝:我给你一个小时时间,让你考虑到底道不道歉。高班长和方忱回到班里,把情况大致和大家说了一下,大家都觉得十分振奋,但也有的人认为高班长过于仁慈,应该再折一支柳条,把老喝的屁股抽得皮开肉绽后再放到沙滩上。但高班长却告诉方忱:一个小时后,你去把他松了,如果他想跟你练,你就再打他一顿,如果你还打不过他,你就跳海算了。
但一个小时后,方忱到沙滩上没有找到老喝,高班长一听没有找到老喝,十分紧张,问:是不是涨潮了?方忱说,没有,现在是千潮。
当天晚上,连长从家里赶到连队,带来喜讯,他得了一个大胖儿子。全班为老喝的担心就因为这个喜讯的到来而烟消云散,就连高班长都在那天晚上点名以后冲凉的时候哼起了快活的歌曲。他可是从来都不在冲凉的时候哼歌的。
到了夜里,高班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不断地埋怨蚊子太多、天气太热。那天晚上的天气也确实热,我们好像不是睡在房东家的凉炕上,而是睡在炊事班的大锅里。高班长起来整过好几次被褥,有一次,还把灯拉开了,方忱帮他整,说褥子都让他的身体给搓成一根绳了。
第二天,我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下起了大雨,大家都说好呀,又可以歇一天了。但吃早饭的时候,老喝却带着人来到了连队,老喝是一个长相并不出众的人,你看不出他有什么特点,而且那天早晨我们看到的老喝头发也被淋湿了,贴在脸上,牛仔裤虽然还穿着,但上衣却是一件白衬衣,看上去还一脸的朴实相。老喝给连长提的要求是,打他的人必须给他道歉,并赔偿他的医药费五百元。五百元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时的扑热息痛才两分钱一片。好在连长没有答应老喝,而是给村长打了一个电话。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村长带着派出所长到了连队,老喝被赶走,还有人传说派出所长想给高班长请功,但连队没有同意。
又过了一天,高班长就被送下山回连队去了,他走的那天,很多老百姓都到村口看热闹的,对他指指点点的,说这个兵可真是了不起。
责任编辑刘登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