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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红楼梦》的人物描写艺术

2009-06-17

中国校外教育(下旬) 2009年9期
关键词:曹雪芹人物形象红楼梦

顾 斌

[摘要] 《红楼梦》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著作,代表着古代小说的最高成就。其成就之一就在于成功地塑造了为数众多的典型人物形象。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红楼梦》突破了传统小说塑造人物非正即邪的传统模式,并有不少艺术创新,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作者善于调动各种艺术手段,将五方面相互配合灵活使用,所以,在肖像描绘、心态剖露、动作摹写、景物与环境渲染、人物语言的个性化等方面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红楼梦》的人物描写艺术不仅打破正面人物一切皆善、反面人物一切皆恶的僵化模式,而且开创了以环境写人、以诗词写人的独特人物描写艺术,显示出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

[关键词] 红楼梦 曹雪芹 人物形象 描写艺术

据统计,《红楼梦》中有名有姓者多达四百八十多个,其中给人印象深刻的典型人物,至少有几十个。可以说,《红楼梦》的巨大艺术成就与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着密切的关系,特别是与一些典型人物的成功塑造密不可分。

《红楼梦》不同于之前的中国古典小说。古典小说源于纪事录闻,总是以事件为中心,在叙事的过程中写人,因此,基本上属于情节型小说。而现代小说往往以人物为中心,事件的叙述退居其次,并且为描写人物服务,因而或可称为人物型小说,这是现代小说的典型特质。《红楼梦》显然具有情节小说和人物小说的双重特色,它处于古典小说向现代转型的过渡阶段。作为一部后出之书,作为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无疑借鉴了前人小说塑造人物的艺术经验,同时也突破传统模式并独创了自己的艺术个性。本文拟就《红楼梦》的人物描写艺术进行一些探析。笔者以为,《红楼梦》的人物描写主要有五个方面的特色。

一、多重性格组合

鲁迅先生曾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这传统的写法就包括人物描写。《红楼梦》的人物形象是圆型的,是多重性格的组合。以前小说的人物也不乏复杂的个性,比如,宋江、曹操、刘备、诸葛亮、西门庆、潘金莲等,但他们基本上属于大奸大恶、大忠大贤之类,而《红楼梦》中人物基本上是“秉正邪两赋,善恶相兼”的。正如小说中贾雨村言:“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馀者皆无大异”。

《红楼梦》中的人物具有高度现实主义精神。比如,贾宝玉,思想里具有朦胧的反封建意识和民主平等观念,反对男尊女卑,同情女性,但同时又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是个 “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其思想里有浓重的主子奴才意识。作者不因为他是小说中的第一主人公而将他美化,只是按照生活的逻辑如实写出他的好坏善恶来。其它人物形象亦是如此。王熙凤精明干练,又贪婪狠毒。薛宝钗温柔贤惠,又老于世故。林黛玉单纯直率,又尖刻多疑。而贾母、王夫人、贾政等,性格无一不是复杂多变的,很难用一个“奸”“恶”或“好”“坏”来概括。至于像贾雨村、夏金桂等这些所谓的“反面人物”,作者也并未将其脸谱化。

因为《红楼梦》人物的性格描写在现实当中是有生活依据的,所以,给人一种真实可信的感觉,这种现实主义的描写手法在文学作品中具有高度的艺术真实性,是典型的艺术形象。因为在社会现实当中,人性本身是复杂易变的,不同的场合环境、不同的人际关系甚至不同的时间段,一个人表现出来的性格可能很不一样。今人郭英德先生谈论红楼梦人物的多重性格时举了一个恰当的例子,他说“宋代文人的性格很复杂。欧阳修写的文章,和他写的诗不一样,和他写的词又更不一样。这个人怎么回事呢?原来他有多重性格,在庙堂上是正直官僚的面貌,在文人交往中是士大夫的做派,在冶游生活中又是风流文人的举止。”这就是说现实当中人性是复杂多变的,作为人学的文学在描写人物揭示人性的时候,也应该如实反映。

二、突出个性,反复“皴染”

《红楼梦》所写人物性格复杂,但并非不分主次轻重,一味敷衍。相反,作者总是突出人物个性的主要方面,在各种人物关系中通过各种事件反复皴染,使其主次分明,有轻有重。拿王熙凤来说,这个性格多重的女子,精明、强干、热情、大方、争风吃醋、阴狠歹毒等等,但作者只突出她性格里的“辣”“贪”两个方面,只把“贪”“辣”的特点在各种人物关系中通过不同的事件反复皴染,使其鲜明。

王熙凤与贾母、王夫人,是长幼关系;与贾琏是夫妻的关系,与迎春等姊妹是姑嫂关系,与宝玉是叔嫂关系,与管家婆丫鬟们是主奴关系。从凤姐和贾母、王夫人的关系中,我们看到她的迎合奉承、风趣机智;从她和黛玉迎春探春等的关系中,我们看到她的平和大度、八面玲珑、热情体贴等;在她和丈夫贾琏的关系中,我们看到的是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在她和下人平儿等的关系中,我们看到的是善于操纵善于用人的一面;在她与贾瑞尤二姐的关系中,我们看到的是她的残忍毒辣。如此等等。凤姐性格的多重性可用两个字概括:辣和贪。辣,有专家把王熙凤的辣细分为“香辣”、“麻辣”、“泼辣”、“酸辣”和“毒辣”;把王熙凤的贪,细分为贪权和贪财。很有意思,也有一定道理。

王熙凤形象的复杂的个性,不是一次写成的,而是经过多次描写,多角度的描写,不断丰富不断完成的。正如国画中的 “皴染”技法,是慢慢的、一层一层地染上去。在小说中这一过程就是人物形象的展示过程。展示的方式,主要是描写王熙凤和不同人相处时的言谈举止。王熙凤初次登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热情火辣、随机应变、巧舌如簧的性格特征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接着通过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送宫花贾琏戏熙凤等情节反复渲染这些性格特征,同时也有新的性格展露。后面两回贾瑞见色起淫心,熙凤毒设相思局,无疑从一个新的角度展示了这个人物性格的另一方面——狠毒;以后又在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进行了再次皴染;协理宁国府一回显然写熙凤的无双才干,弄权铁槛寺看出她的贪财弄权,关于王熙凤的情节还很多很多,这些情节的构思和组织都是围绕王熙凤的性格而展开的,都是为了凸现人物个性、皴染人物形象而存在的。

三、外在言行与内心世界的结合

通过外在言行描写人物是一种传统的艺术手法,《红楼梦》之前的诗文、戏曲、小说中屡见不鲜。但通过细腻传神,入木三分的心理描写来揭示人物思想的作品并不多见,至少在手法上还不成熟。《红楼梦》与众不同,它有很多地方大量运用人物内心独白来刻画人物内心活动,剖析人物心理。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里,黛玉听到宝玉说“你放心”后,回家之后那一大段心理刻画,是过去小说里少有的,直接抒发,直接刻画人物内心活动。第五十八回,贾宝玉听说邢岫烟要出嫁,对着杏树发了一大通不着边际的感慨,也是精彩的心理描写:

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正想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不能?”

这是一段细腻的入木三分心理描写,以前小说中也有类似的,可并不多见。这段心理描写艺术的成功之处在于把人物外在言行与内心世的刻画有机的结合起来,使中国小说从此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心理描写。难怪近几十年来西方的百科全书介绍《红楼梦》时,皆称它是一部伟大的“心理小说”。如上一段心理描写,宝玉看到已经花落并结出小杏的一棵大杏树,不禁对景伤怀,竟联想起将要嫁人的邢岫烟来。但这种痴情痴想,不是纯静态的描写,而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一只鸟儿飞来了,又飞走了;一只杏子掉下来了,等等。西方小说的内心独白往往更多是静态的,大段大段的,让人读起来沉闷。曹雪芹能够把人物外在言行和内心独白有机地结合起来,是他的创造。这种通过人物外在行动描写人物内心世界的艺术手法,十分独特,十分巧妙。

四、以环境衬托人物形象

《红楼梦》中人物描写与环境有着密切关系。书中人物既有共同的生活环境,也有个人不同的生活环境。封建末世、大观园是他们共同的生活环境,但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的生活环境。贾宝玉和怡红院,林黛玉和潇湘馆,宝钗和蘅芜院,李纨与稻香村,探春、迎春、惜春与她们的生活居住环境都是和谐融洽的,居住环境恰恰是他们性格的一种外现。如潇湘馆的清幽凄冷,衬托了林黛玉的忧郁;稻香村朴而不实,衬托着李纨的淡漠。而秦可卿卧室中的陈设,暗示其不易为人察觉的放荡性格。

小说给每一个人都设计安排了一个和谐的生活居住环境。拿林黛玉来说,她五岁上死了爹妈,寄身在姥姥家中,虽然生活上有姥姥、舅舅、舅妈的体贴照顾,象其它小姐们一样可以养尊处优,但是特殊的身世和寄人篱下的孤独,使她处于生活优裕而思想苦闷之中。这从她诗词中可以窥见一斑:“忘故乡兮何处?倚阑干兮涕沾襟。”(八十七回“琴曲四章”),“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三十八回“菊梦”),“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二十七回“葬花吟”)。寄身荣府的特殊经历,养成了她与众不同的性格:孤傲、猜疑、尖酸、刻薄,小心眼儿,爱哭等。曹雪芹给她安排了一个特殊的生活环境,让她住进潇湘馆。潇湘馆里面种满了竹子,小径通幽,曲曲折折。竹,在中国古代有一层隐含的意义,就是暗示人的气节,君子之风 ,高洁不屈,它强劲的竹节和稀疏的竹叶,表现出一种骨气一种傲气。同时,“斑竹”的典故与眼泪有关,这些都和林黛玉萧瑟的生活处境、忧郁的心理状态,多愁善感、孤标傲世的性格,爱哭的行为特点等,都融为一体。这个环境换个人不合适,只有林黛玉住在那最合适。如此,书中环境与人物性格息息相关,大多成为人物性格的象征和延伸。这是作者以环境写人的独特艺术手段。

五、以诗词勾勒人物形象

小说诗词,是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一种民族艺术形式。它的功能是多方面的,主要有导读、结构情节、总结全书以及刻画人物等作用。下面主要分析《红楼梦》诗词在刻画人物方面的作用。

1.描写肖像。第二十五回描写癞和尚与跛道人: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象传统的人物描写方式一样,也是从外形装束开始,但传统小说多用叙述文字而曹雪芹采用诗词的形式,写眼鼻头手身及衣衫鞋裤等。

2.评述人物。以贾宝玉为例,有两首词批他: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这首词,和前面的对贾宝玉相貌、服饰及行动等的具体描写结合起来,把宝玉外美内丑的本质统一了起来,为读者了解宝玉这个人物形象起了引导作用。

3.自述情怀。作品中人物所作诗词,是小说作者刻画人物性格、描绘人物心理的一种重要手段。具体人物在具体情境中,或即兴题诗,或对酒而歌,或临景吟咏……都是自述情怀,如林黛玉有一首词《唐多令》云: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这里的“漂泊亦如人命薄”“草木也知愁”正是林黛玉当时处境和心态的真实写照,很符合林黛玉寄居贾府的身份和情感。在这首缠绵凄切的词中,林黛玉抒发了对于不幸身世的深切哀愁以及那种预感到爱情理想行将破灭而发自内心的悲愤。

通过以上五个方面的论述,可以看出《红楼梦》不但继承和发扬了传统古典小说人物艺术创作的成就,同时也开辟了中国小说人物塑造的新的艺术时代。没有一部作品能像《红楼梦》那样调动各种艺术手法立体地刻画人物,肖像描绘、心态剖露、动作摹写、景物与环境渲染以及通过情节反复皴染,人物语言的个性化、运用诗词刻画等,既有对传统的继承,也有个体的探索与创新。

参考文献:

[1]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周汝昌.红楼小讲.中华书局,2007.

[3]李庆信.红楼梦的正邪兼赋说与正面人物塑造.天府新论,1994.

[4]吕启祥.红楼梦与中国现代女性文化形象的塑立.红楼梦学刊,1994,(1).

[5]张俊.清代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6]林辰.古代小说概论.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

[7]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北京出版社,1979.

[8]张俊.清代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386.

[9]郭英德.中国四大名著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60.

[10]新解红楼梦——是是非非王熙凤.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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