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晚唐咏史诗创作题材的开拓与丰富
2009-06-17弓亚斌
弓亚斌
[摘要] 在继承初盛唐诗人的基础上,中晚唐咏史诗的创作题材大大丰富,表现为咏史视界的扩大和对本朝史事皇帝的嘲讽,题材的开拓不仅使咏史诗获得了更加广阔的生命力,也为咏史诗走向高峰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 中晚唐咏史诗 悲剧 盛唐 本朝史事
唐代曾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辉煌的时代,自中唐开始,随着社会政治的日趋腐朽,诗歌创作由鼎盛时期的昂扬奋发渐渐转为消极忧郁。与此政治情势相应而生的咏史诗创作却渐渐成熟,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是,中晚唐咏史诗的创作题材大大突破前人,极尽丰富。
一、中晚唐咏史诗与初盛唐咏史诗在创作题材方面的不同
初、盛唐是咏史诗的草创期和奠基期。初唐时代,唐王朝对前朝的社会矛盾进行了调节,开创了蓬勃向上的局面,题材上较多采用前代的王侯将相,如汉高祖、淮阴侯、李广等成就某种功业的人士,显示出一种与时代结合甚紧密的昂扬风范。盛唐时代,社会稳定,政治清明,充满了“万国笙歌醉太平”的盛世状况。咏史诗的创作表现为诗人愿意立功、立业,想在清明时代有所作为,题材上大体分三类,第一是对历史上功勋卓著的人物表示倾慕。如张良、谢安、秦始皇、鲁仲连、苏武、宋玉、接舆、刘备、燕昭王、曹操等人。第二是青睐君臣遇合的题材,表现对功名的渴望。楚庄王、刘备、姜尚、侯嬴、诸葛亮等人的行为被众多作者关注。杜甫《咏怀古迹》其五对先主刘备与武侯的“一体君臣祭祀同”的深情咏唱,流露出对圣主贤臣的神往。第三是借古事,揭示治乱兴亡之理。如李白《远别离》以舜帝、湘妃的悲剧抒发诗人对历史现实的感慨。由上可见,初、盛唐咏史诗人选取历史题材时,多将目光投向古代的将相王侯,成功人士,以汉代及其前者居多,在赞颂古代先哲中,诗人们表现自己的抱负,寄寓自己的理想或感慨自身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部分诗人对本朝史事已有吟咏,如李白、杜甫等诗人,但范围较窄,并未形成一种创作倾向。此外,在题材的运用方面,杜甫继承了左思“名为咏史,实则咏怀”的传统,首创“咏怀古迹”一体,将现实因素更多地注入历史题材之中,是一大创造。
中晚唐时期,政治黑暗、经济凋敝、宦官专权、内忧外患、民不聊生,诗人们充满了缅怀盛世,希冀国家强盛的心理,多借咏史抒发感慨。与盛唐诗人相比,特有的时代与政治情势使诗人们对历史有更深的感触和感慨,他们更愿意借缅怀过去反映走向衰落的唐代,由此咏史诗的创作题材得到了很大的开拓发展,显示了广大的包容力,这些题材大大拓展了初、盛唐以赞美为主的咏史视界,表现出涵盖古今、包蕴丰富的特点。概言之分两方面:一是中晚唐咏史诗把目光指向初、盛唐咏史诗涉及很少或根本未涉及的蕴含悲剧色彩的人物和生活困顿、命运坎坷的下层人士。二是中、晚唐咏史诗不仅取材于重大历史事件,更为重要的是,对本朝史事大加咏叹,把批判的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
二、中晚唐咏史诗在创作题材上的继承与开拓
中晚唐咏史诗中,第一次大量出现了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和下层人士,如荆轲、贾谊、比干,伍子胥、李陵、韩信、楚怀王、戾太子、绿珠、息夫人、项羽等人,可以看到,被初、盛唐咏史诗人关注的古代成功人士减少了,诗人们以冷静的思索来回味他们的失败,在教训中回忆历史,在失望中寄寓感慨。西楚霸王项羽以武勇气魄和进取搏击之志响誉天下,而他却不能把握机遇,由于刚愎自用而致乌江自刎。司马迁就此在《史记》中讲到:“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欲以力征经营天下。”点明项羽是有缺陷的英雄。杜牧《题乌江亭》指出项羽一败而丧志气馁,不能忍耻包羞而铸成大错。李山甫显然很赞同杜牧之见,《项羽庙》中“为虏为王尽偶然,有何羞见汉江船,停分天下犹嫌少,可要行人赠纸钱”,认为战争胜败是一刹那间事,存在许多不可预料的偶然因素,要想取胜,必须能屈能伸。
桃花夫人(即息夫人)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位悲剧人物,以她为题材的诗很多。盛唐诗人王维曾写过一首《息夫人》,着重对息夫人本事的描述,“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颂扬息夫人不以新宠而忘旧恩,可夺其身不可夺其志的崇高操守。杜牧《题桃花夫人庙》同样取材于息夫人,但却表达了不同的认识: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诗的前两句以“露桃”新放与其人“脉脉无言”的形象,概括了息夫人的故事,言简意明而形象突出。后两句转入议论,先以发问带起而后又不正面作答,却调转笔锋写晋代豪富家的乐妓绿珠,以绿珠之刚烈与息夫人之懦弱作比,认为,一个乐妓敢于为爱而死的刚烈远远胜过息夫人苟延存活的懦弱,清代赵翼评说:“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刺,尤得风人之旨耳。”同样的题材在盛唐、晚唐不同的背景下,诗人的选材角度和评价是相异的,一褒而一贬,显示的是不同的情怀。
再如,张祜的《钩弋夫人词》和许浑的《读戾太子传》:
惆怅云陵事不回,万金重更筑仙台。莫言天上无消息,犹是夫人作鸟来。
佞臣巫蛊已相疑,身没湖边筑望思。今日更归何处是,年年芳草上台基。
张祜与许浑同是晚唐诗人,此二首诗一咏钩弋夫人,一咏戾太子,人物不同,但都以汉武帝对他们的杀害来表现对钩弋夫人和戾太子的痛惜之情。按《史记•外戚世家》载,钩弋夫人姓赵,汉武帝夫人之一,武帝废卫太子后,欲立少子(即昭帝)却有意将钩弋夫人赐死。有人对武帝说:人言见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且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耶?”此诗即吟咏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之事,借古事和浓厚神话意味的民间传说熔成一首充满哀伤凄切的诗篇。钩弋夫人是这一悲剧事件的牺牲者,由于儿子要登皇帝的宝座,作母亲的只好被迫退出人世。武帝是这一悲剧的制造者,同时又是心灵上被悲剧烙伤的人物。诗人对他们三者的悲剧原因作了深刻的剖析:根源在于封建宫廷内部无可避免的皇权之争。戾太子,即汉武帝太子刘据,因江充与刘据有仇,江充以蛊事诬告陷害刘据,刘据害怕受祸,举兵斩充,后战败自杀,死于湖县。后武帝知据之冤,族灭江充全家。诗人怀着痛惜和感慨的心情来咏写他的不幸遭遇,戾太子屈死于佞臣的进谗与武帝的猜忌专断,字里行间流露出武帝惑于奸言,造成间接杀子的遗恨。这二首诗分咏不同的悲剧人物,明咏钩戈夫人、戾太子,暗写汉武帝,但却在选材方面敢于大胆起用前人不曾着笔的对象,构筑了一种悲凉的怀念之思。中晚唐咏史诗中出现大量悲剧人物和下层人士,情况并非偶然。在咏史诗中注入强烈悲剧意识的现象源于中晚唐诗人特有的心理层面,社会的动荡,时政的衰败在诗人内心留下了无可抹去的伤痕,因此,他们怀着同情的目光看待和他们命运一样的悲剧人物、坎坷人士。
另外,中晚唐咏史诗在题材运用上还大量采用本朝史事,甚至直接以帝王为评判对象,做出自己的判断,这在我国历史上是不多见的。诗人们大多以唐太宗、唐玄宗为评论对象,其中尤以唐玄宗为多,玄宗是唐代开、天盛世的缔造者,又是陷唐王朝于一蹶不振的安史之乱的主要历史责任者,天宝时期,玄宗不理国政、贪图享乐、倚重安禄山、排斥忠良,终于导致安史之乱。中晚唐诗人从动乱中清醒后,将目光投向玄宗,借此缅怀盛世,以古鉴今。如以玄宗与贵妃的史事作为咏史的题材,早在盛唐就已论及,但是,中晚唐则第一次在咏史诗中大量采用这类题材,许多诗人皆有作品传世。如杜牧《过华清宫》三首,《华清宫三十韵》;张祐《马嵬坡》、《阿滥堆》;罗隐《马嵬坡》;李商隐《华清宫》(二首)、《龙池》、《骊山有感》等。略一统计,竟有数十首之多,众多诗人在吟咏玄宗史事时,能够在其原有基础上加以生发和拓展,表现他们独到的认识。唐代诗人对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遭遇大多表示同情,以白居易的《长恨歌》为代表,而中晚唐诗人们则以批判的笔触来写“天宝遗事”的旧题,对这幕历史悲剧的缔造者唐玄宗极尽挖苦和揶榆:“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认为马嵬兵败,玄宗被逼赐死贵妃,贵为天子的玄宗不能保护自己钟爱的妃子,杨玉环的命运又怎比得上普通人家的女子,以批判的态度来对待封建君王的所作所为,给这类题材注入了新的精神。李商隐创作的《龙池》和《骊山有感》则表现的更加充分: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骊秀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唯寿王。
两首诗均以唐玄宗的儿子寿王的心态与感受为取材对象,婉曲讽刺了唐玄宗霸占其儿媳的秽行,表现了诗人的大胆与讽刺的尖锐,《龙池》极力渲染了宴会上狂歌醉舞的气象,点明众人皆醉而寿王独醒内心苦闷而无可奈何的凄凉心境,《骊山有感》借一副画面展现玄宗对杨贵妃的无比娇宠,点明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唯独缺少寿王的身影,描写玄宗的荒淫行为含蓄而深刻。两首诗都在选材方面更是敢于深入前人所未到处,富于新意。前人曾评此“未责明皇,亦觉失体”,“太伤轻薄”之语,原因在于其创作有违“不彰君过”的儒家思想,但这却为我们理解诗作本身提供了好的思路。
除玄宗之外,晚唐本朝的皇帝也成为诗人笔下讽刺的对象,诗人们用咏史的方式借古讽今,直指王朝的腐败。如唐敬宗是晚唐时期以荒嬉著称的皇帝,生活荒淫,游戏无度。如李商隐以《览古》中的兴亡之叹讽刺唐敬宗遇害之事,在另一首《富少平侯》中,李商隐写下“当官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来讽刺唐敬宗沉湎女色,不忧国事,笔触辛辣,颇有现实意义。而唐武宗“性加躁急,喜怒不常”,好求仙,宠女色,李商隐《茂陵》借汉武帝之事批评唐武宗的巡游、求仙、好色等行为,他的《瑶池》用西王母与周穆王的史事来讽刺武宗求仙迷信的荒唐愚昧,这些作品表明,咏史诗的创作与当代的政治生活发生了紧密的联系,题材丰富,借古讽今,有较强的现实意义。
三、中晚唐咏史诗题材开拓的原因与意义
中晚唐咏史诗创作题材的丰富与发展,很大程度上源于中晚唐特有的时代背景,王朝的衰落与国运的艰难,引发了诗人振兴国家、缅怀盛世的感慨,在历史上首次出现了大量诗人创作咏史诗的景观,作为晚唐社会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吻合了“国家不幸诗家幸”的现状,而其选材上的广阔与丰富,内容上的大胆与讽刺、感情上的哀怨与敏感,更是将咏史诗的创作视界带入到一个全新的领域,形成了不同于前代的鲜明的悲剧审美特征。唐之后,宋元明清时期以咏史为题材的诗、词、文都不同程度的从其中受到浸润和启发,使得文学史中以咏史为内容的作品绵延不绝,代有所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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