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观前期的儿首词看秦观早年的“旷达”
2009-06-15王世立
王世立
摘要:秦现前期词中的“旷达”。主要由三种方式体现:自然景物的陶冶;历史反思;超现实的游仙主题。选种旷达并不彻底。而是带有某种矛盾与隐忧。这是认识秦观性格及前后期词风转变的一个突破口,也是解读词人心路历程的一把钥匙。
关键词:秦观;词;旷达;隐忧
中图分类号:1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2—0146—04
秦观是北宋婉约词的大家,在北宋中期风格多样的词坛上,秦观独树一帜,延续花间词的风格。写恋情,写风月。然而他将自身人生感伤与传统题材结合在一起,完成了“将身世之感打并人艳情”有风格定位,成为北宋婉约一派中一代词宗。但是,千百年来。秦观由于具有悲剧化的人生,加上其词风格纤柔。情调悲苦,词中充溢着无尽的泪水。因此人们将其视为“古之伤心人”。其诗也是风格柔弱,被人们戏称为“女郎诗”。受这一些传统观念的影响。很多人一提到秦观。自然会将其人其词与“悲观”、“伤感”、“柔软”等词汇联系在一起,笔者认为这种简单的风格定位是不全面的。认真通读秦观的全部词作,我们就能发现,秦词风格随着其人生轨迹发生着变化,每个阶段,秦词风格有所不同。然而因为秦词的主要成就在其后期,所以论者的着眼点也聚集在此。从而得出以上结论。其实,秦观前期词也有一些名篇。而且部分被人忽视的作品还能体现秦观早期的某种“旷达”之情。认真研究这些作品。对正确认识作者人格。考察秦词风格演变是大有裨益的。接下来。笔者选出秦观前期词中几首特殊的词作。作简要分析,与方家共赏。
先看其《满庭芳》词: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独棹孤篷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
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饮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此词也见于张先的词集。但据唐圭璋先生《宋词互见考》,认定为秦观作品。根据作品内容推断。这首词大约作于元丰二年(1079)中秋后。据秦观《龙井题名记》记载:“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吴兴过杭,东还会稽:龙井辩才法师以书邀余人山。比出郭,已日夕,航湖至普宁。遇道人参寥,问龙井所遣篮舆,……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毛发。”其描述与此词词境相同。通读全词,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非常唯美,同时在优美的自然景物中,词人潇洒的情怀,空灵的思想,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确乎已经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地。
上片,作者选取深秋季节最具代表性的事物加以描写:繁艳的红蓼花,在秋风中飘零的枯黄的芦叶,还有伴随着寒气来临而形成的晶莹剔透的露珠等,一切都笼罩在深沉的秋夜里。此时皓月当空,江天一色,天高云淡,没有以往悲秋诗词里浓郁凄凉的气氛。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多姿,颇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描摹的人间仙境。词人此时驾着一叶扁舟,倘佯在清风皓月的世界里。穿梭于“烟渚沙汀”与浩瀚的江水中间,轻轻抛下细细的渔钩,体验一回渔夫之乐。但词人哪里是意在捕鱼?他分明是在进行一场匠心独运的行为艺术的表演,他要捕捉的是自己在大自然中留下的痕迹。“牵动一潭星”,是一种对自然人文化完美而诗意的表述,著一“牵”字。则动静结合之妙、之境全出矣。读到这里。我们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现代诗人徐志摩的诗句:“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深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波澜里放歌。……”相同的意境与心情。不一样的表述,古代诗人与现代诗人在优美的大自然中找到了心灵的契合点。
下片,词人更加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欲罢不能。清风皓月,悠扬的笛声。词人“相与忘形”,完全忘记了自我的存在,达到了苏东坡所云“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境地。此时。世间的一切荣与辱、名与利、得与失,在纯洁而永恒无限的大自然面前,显得那么渺小。词人好象顿悟了似的,不再劳心尘世俗事,也“任人笑生涯”。既然得失都不计较了,别人的笑骂更何足论哉?作者宁愿驾着一叶扁舟,像李太白那样泛游江湖,永远融化在大自然中。浅醉闲眠,不去理会人间俗事。“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与苏东坡的“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何其相似?这种傲视功名。快意人生。拥抱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实乃发自内心的旷达,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出世层”,而正是这“出世层”协调着“人世层”里的种种矛盾所在。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从而使内宇宙与外宇宙高度和谐共生。
《草堂诗馀隽》评价此词云:“一丝牵动一潭星,惊人语也。眠风醉月渔家乐,洵不可谖。值秋宵之景,驾一叶扁舟于凫渚鹤汀之中。潇洒脱尘。有萧萧然自得之意。”应该是对此词十分到位的评价。少游是东坡的得意门生,显然词中表现的“潇洒脱尘”、“萧萧然自得之意”明显受东坡影响,也未能真正达到苏东坡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但对于早年的秦观,能有这份豁达的情怀,写出如此旷达之语,实属难得。
如果说第一首词是少游因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使其心灵受到洗礼而产生了一种旷达之情的话,而接下来的这首《望海潮》则是作者通过对历史的反思来展现其豪迈洒脱的心境。纵横今古,俯仰众生,潇洒通脱的情怀溢于笔端:
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鸳瓦雉城,谯门画戟。蓬莱燕阁三休。天际识归舟。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茂草台荒,芋萝村冷起闲愁。
何人览古凝眸?怅朱颜易失,翠被难留。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洲。
这首词同样作于元丰二年(1079),时值春夏之交,少游“有大父承议公叔父定于会稽。……乃东游鉴湖,谒禹庙。憩蓬莱阁。是时,给事广平程公辟领越州。先生相得甚欢,多登临唱酬之什。作会稽唱和诗序,又作会稽怀古诸词。”又据徐培均先生考订:“(元丰二年)夏间至秋初,游会稽胜迹,与陈公辟相唱和,有游鉴湖,谒禹庙,蓬莱阁……”可见当时作者身在会稽,并通过对会稽历史遗迹的游览抒发感慨。明代诸刻本词调下均题作“越州怀古”,可见此词是一首典型的怀古词。在以柔软清丽见长的淮海词里,这样的登览之作实属罕见。而语句中体现出的旷达思想则更加难得。
这首词的一大特点是典故众多。一开篇。作者就以“秦望山”、“若耶溪”、“蓬莱阁”、“太湖”等会稽特有的景物入笔,既写出了会稽物华天宝的自然及人文景观,同时巧妙地引出了西施的历史典故,让人们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春秋战国时代。“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更能勾起人们对美女西施与英雄范蠡浪迹江湖,过“只羡鸳鸯不羡仙”式的神仙眷侣般爱情生活的无限向往与遐想,同时也委婉地表达出作者超然物外,无意功名。向往范蠡浪迹天涯式江湖生活的心绪。然而如果作者只是将词的格调定在儿女英雄这一层面,其旷达也许还不太明显。果然,作
者笔锋一转。马上写到杂草丛生的荒凉的姑苏台。而一句“冷起闲愁”更是变徵之声,情调突然变得冷落和伤感。是啊,曾经繁华的姑苏台为何只胜荒草一丛?西子重回故里“芋萝村”何以会感到凄冷而惆怅呢?原来作者是抚今追昔,对历史兴亡产生了深深的感慨,他是借眼前台城之荒。想像西子重游之叹来表达怀古之幽情。
抒发历史兴亡之叹是中国古代文人在怀古诗词中常见的主题,他们多是借古代兴亡隐喻当世,达到政治讽谕的目的,如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然而也有一些人将社会历史反思与人生反思结合在一起,如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秦观的这首词同样如此,由历史的兴亡过渡到人生短暂的感慨。“朱颜易失,翠被难留”,美好的青春不常在。翠被下的温存转瞬即逝。这是人生永远无法回避的矛盾,然而如何调和这种矛盾呢?作者作出了自己的表述。他巧妙地通过“梅市”、“兰亭”、“鉴湖”三个会稽独特的景物分别引出三个历史人物:王莽当权时。少年饱学、怀才不遇、宁愿抛妻弃子变姓名但坚决不与王莽合作的梅福;闻名天下、挥毫兰亭的书圣王羲之;唐时自号“四明狂客”的放达诗人贺知章。这三个历史人物与会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都傲视功名,放浪形骸,不为世俗名利所羁绊,这样的共性显然就是词人表达的主要情怀。如果说词人对古人、对历史作出这样的表述,是他自己对于人生的理解、对于生命的体悟、对自己当时人生观所作的判断话,而接下来的终日逍遥。“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洲”则是效仿“四明狂客”贺知章,冷眼富贵。向往诗酒人生,从而对这种人生观作了生动写照和细节诠释。这种人生态度无疑是旷达的。潇洒的。这样的选择。也很好的调和了历史与现实。永恒与短暂的矛盾,与苏东坡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一样,不是消极避世。而是俯仰古今后的一种顿悟,虽然它还没有达到苏东坡那种参透万物、超越生死的境界,但这样的情怀实乃其旷达精神的重要体现。
除了以自然、历史为载体表达其旷达的人生态度之外,少游还将其对人生的理解通过超现实境界加以诠释。其中虽有现实中失意与苦闷的写照,但仍不失旷达之态。试看其《雨中花》一词:
指点虚无征路。醉乘斑虬,远访西极。正天风吹落。满空寒白。玉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尘域。正火轮飞上。雾卷烟开。洞观金碧。
重重观阁,横枕鳌峰,水面倒衔苍石。随处有、奇香幽火,杳然难测。好是蟠桃熟后,阿环偷报消息。在青天碧海。一枝难遇。占取春色。
这是一首游仙词,此词据洪惠《冷斋夜话》记载:“少游元丰初梦中作长短旬日:指点虚无征路,醉乘班虬,远访西极。既觉,使侍儿歌之,盖雨中花也。”虽然记载不一定属实,但所述时间和情境与元丰三年秦观金山之游吻合,故此词与上一首《望海潮》一样,应作于元丰三年(1080),当时秦观与苏辙一起游金山,并且相互唱和,其内容多是神境仙山。与此词描写之境相同。
游仙主题在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古典诗歌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类别。游仙诗起源于先秦时期的歌赋,经过两汉时期的发展,魏晋时期得以成熟。后代游仙诗也成为诗歌之一种类。游仙诗在思想上有两种不同的倾向:一是表达对世俗社会的不满,借超现实之境浇心中块垒:其二是表达长生不老之愿。二者在倾向上虽有不同,但都表现出强烈的超越现实社会的愿望。然而在词中写游仙的并不多见,秦观此词,实属少见。也体现了词人在词的表现方式上的创新。从秦观的思想发展来看。他受道家思想影响不深,也不如有些游仙诗人那样。借游仙来表达长生不老之意,而是通过对超现实世界的描写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因此全词有着非常明显的象征性。
全词主要是写自己游历西方极乐世界的过程。出发前,酩酊大醉,在仙人的指引下,词人骑着斑驳的虬龙去寻访西方极乐世界,这是怎样的奇特世界啊?原先弥漫在天空中的阴霾,在天风的吹拂下,烟消云散,天神似乎在以这样的方式欢迎词人的到来。华山神女也笑着迎接远方客人,并关切地对他说:“何苦自淹尘域?”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使词人如大梦初醒。是啊,为什么情愿苦苦留在红尘之中。饱受磨砺与痛苦。却不愿在此逍遥自在的仙境做快活神仙呢?这句看似规劝的话,正是发自词人内心的真实声音,只是借仙女之口代言罢了。读到这里,词人的超然出世,摆脱世俗名利之愿明矣,接着便是继续邀游天官,并寻找成仙的机遇。在继续仙游之旅时,仙界出现了更加奇妙的景观:红日高照,天破云开,显现出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重重楼阁在连绵起伏的仙山上鳞次栉比,青色的山石倒映在清澈如镜的湖面。到处有奇香异火。这样的景观出现也使词人内心更加喜悦,成仙之愿更加强烈。然而幽远而奇异的仙境充满着神奇。美妙却又深不可测。一句“杳然难测”道出词人对仙境既留恋又有隐忧的心情。这点颇似苏东坡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水调歌头》),黄山谷的“我欲穿花寻路,直人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水调歌头》),只不过少游在表达这种矛盾心态的时候,比较含蓄而已。然而隐忧归隐忧。仙界的自由与世间的烦恼这种鲜明的对比。还是使词人成仙的之愿更强烈。正在这时,王母娘娘信使阿环悄悄告诉一个好消息:你来得太巧了。蟠桃现在正熟着呢!这样的消息对渴望成仙的词人可谓是一个最好的福音,可偌大一个仙境,怎么知道蟠桃所在呢?带着成仙的渴望,此时,他苦苦寻觅。但寻遍碧海青天,整个仙境也没有发现一枝含着春色。结着成熟蟠桃的蟠桃树。这似乎又是一个象征,词人极力想超越世俗社会,得道成仙,但是还是无法完全摆脱现实的束缚。这种矛盾的心态既体现出了词人想力求超脱的“旷达”,又真实在展现出他在实现这种完全“旷达”时内心的隐忧、挣扎与惆怅。这种隐忧、挣扎与惆怅也正是少游与东坡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展现出的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态度的分水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因此而否定秦观早年思想中旷达的一面,只不过由于性格及成长环境、人生经历种种原因。这种旷达不彻底,后来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消失殆尽,最终导致悲剧性的人生。秦观由早年的旷达到晚年的悲观。有一个长期发展变化的过程,而其早年旷达背后隐藏这些矛盾与隐忧则是我们认识这种转变的一个突破口。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所列诸词中的旷达,绝不是故作放达,而是经历过深刻的人生体悟后的一种顿悟。秦观写的这几首旷达之词,集中在元丰二年(1079)、元丰三年(1080)这两年,此时的词人仕途并不顺利,多次科考未中,而且朝廷党争激烈,政治混乱。黑暗的社会现实与个人失意的处境对词人的打击是巨大的,这些都应该是词人超越世俗。实现自我精神解脱的现实根源。
从以上几首词的分析可以看出,秦观早年思想中是有旷达一面的,而在表现这种旷达的时候。他运用了多种题材。自然、历史、游仙。少游似乎在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来表达他对社会、历史、人生的理解。他并非如我们一般理解的悲观、自怜,同时他的词风也是多样的。并不只是充满悲苦的泪水,其后期词所呈现的伤感面貌和其坎坷的人生经历及宦海沉浮直接相关。其性格与词风是随着他人生与时代的变幻而不断改变的,前后期词人心境与词风也都出现了非常重大的转变。由早年的旷达到晚年的悲观,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分析其早年思想中旷达一面及旷达背后隐藏一些矛盾与隐忧,对分析秦观一生的心路历程,对理解秦观作品非常重要。因此,我们在认识秦观这位多才的词人时,不能以偏概全。要结合其不同的人生经历。结合具体文本的研读来加以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