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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万物

2009-06-15

野草 2009年3期
关键词:钟点工拖把音乐

甘 草

半梦半醒之间,那个声音照例响起。只有两个音节,短促而又高亢。我不知道他在叫什么,如果用汉语拼音表示,应该是mibia,头一个音节用第二声,后一个音节用第四声。我甚至分不清那嗓音是男是女。每天中午这个声音都会从楼下叫过去,不紧不慢,也许蹬着三轮,也许踏着自行车,反正是“卖大米”那一类人吧。不过我估计他是个男的。

吸引我的始终是他的声音。他竟能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展现出一种明亮和光滑,实在让我入迷。我想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看看这个高声叫卖的人,但最终还是没有动弹。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他叫卖的是什么东西,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声音,未经教授调教,从肉里直接发出,健康又充满力量,就像两颗子弹,蓦地击碎这个小区全体午睡者的梦境。

我相信,每个人心中,每时每刻,都萦绕着一种音乐,只是他本人不一定每时每刻都在倾听罢了;我也相信,我们所见到的世间万物,都可以发出不亚于铜管丝弦的乐声,与我们内心的那种声音共鸣,形成天籁。所以我们其实是生活在音乐的海洋中的,音乐浸泡着我们,使我们成为上帝的宠儿。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宏大的场景:高楼的屋顶平台上,矗立着一堵用角铁焊制成的镂空的墙,我估摸着大约有五层楼那么高,远处城市狰狞的地平线如猛兽的牙齿,穿越角铁之间的空隙扑面而来。有罡风猎猎吹过,使得悬挂在铁墙上的几个人宛如风中的钟锤,小幅度地左右摆动。粗大的登山绳紧紧捆在他们的腰间和胯下,这样他们就可以腾出双手击打身边的响器了。那都是些什么响器呢?有塑料浴盆、旧铁锅、汽车挡泥板和牌照、散热器的百页窗、马达……这些东西通常只能在物资回收站或废弃的工厂才能找到。他们是七个体态各异肤色不同的男女,每只手都握着短槌,一边左右摇摆,一边击打。先是几声击打钢管的清脆而又单调的声音,然后是沉闷的、瓷实的、响亮的、喑哑的敲击声。它们从那些破铜烂铁上蹦出来,交织在一起,组成让你忍不住想跺脚的节奏。

而这仅仅是序幕。接踵而来的是一顿视觉和听觉的大餐!一群半大小子,有黑人也有白人,在一条潮湿的街道上玩篮球。共有七八个皮球在墙上、铁皮垃圾桶上、消防梯上翻飞,拍击皮球的声音异常沉闷,在空旷的街巷里合奏出中规中矩可又出乎意料的旋律。每个皮球先后弹起的高度恰好构成音与音之间的度数,其间的距离仿佛用皮尺仔细地量过,均匀整齐,“合于桑林之舞台,乃中经首之会”。然后镜头切换到一个逼仄的小木屋里——也许是铁路扳道工住的小屋,四个邋里邋塌的黑人一边吃着潦草的晚饭一边玩纸牌。灯光昏暗。那几双粗粝的大手将纸牌拍打在原木桌面上的声响,与不时从屋外划过的火车尖叫声激烈搏杀,虽然寡不敌众,却依然坚守着自己的节奏,硬然要将那庞然大物整个儿掀翻。紧接着又从那些古老砖墙上的窗口里传来勺子碰撞铁锅的声音。这声音一点点宏大起来,眼前蓦然开阔。是个大厨房,一群心事重重的厨师将手里的家什摆弄出悦耳的乐章。你不知道谁在指挥他们,但那确实是个交响乐队。

突然,就像着了魔似地,所有人,那些打牌的,玩球的,全都停止动作凝神倾听。寂静中,他们看见一枚照亮伦敦灰暗街头的音符,从一个湿漉漉的巷口蹓跶出来。那是个普通的音符,太不起眼了,以至于根本无法在我们的鼓膜上逗留。你会留意将茶杯放到桌子上的一刹那发出的触碰声吗?你会留意门在身后轻轻关上的撞击声吗?你同样不会留意喧闹的大街上一双平跟鞋从容行走的声音。此时,让所有人凝神倾听的就是这种声音。它像从冰挂上滴下的一粒水珠,预示着春潮正汹涌而来!

可那只是墩布跺在地面上的声音。

送我这盘碟片的朋友是个钟点工兼音乐发烧友。他在我播放前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讲述了那些用菜刀和砧板以及废旧钢管砌成音乐,讲到兴头上,不免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他讲述得最多的还是墩布。用拖把作乐器,不免骇人听闻。谭盾曾在《地图》里请出一位土著老人用石块作乐器,敲击出一种节奏,说是“寻找消失中的根籁”。没人相信墩布也可以作乐器。墩布入诗倒是有的,我记得北岛有诗云:“我们像倒挂在老树上的墩布/眺望”。但是,当我在电脑上点击光驱进入那个场景后,我的感官经验被粗暴地颠覆了。我看到LukeCresswell和他的伙伴们真的是在用墩布演奏。洋人的拖把跟我们的不一样,他们的拖把更像一个长柄的刷子,头上没有布条。还是那几个曾高高挂在钢墙上的男女,每人手里一个洋拖把,在LukeCresswell的带领下,不停地拖着,擦着,跺着,看似零乱,但那片敲击声组合起来,就是一组规整的节奏。他在简易舞台上来回拖、擦、跺,也在反射着清晨黯淡微光的街头拖、擦、跺,不时变换着队形。那声响因地面质地的变化而变化,时而沉闷,时而激越;时而恍惚,时而癫狂。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仿佛是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不,那不是经过训练的默契,而是巧合。这种巧合连绵不绝变幻莫测花样百出。我不想把这种巧合提升到心与心之间的融合上,因为那不是若干颗心,而是依附在同一旋律上的同一颗心。

大多数时候,我渴望听见一些声音。我一度觉得,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会去做一个能听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的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都可以听到风与树梢的细语和远方牧羊人的歌声,除此之外还有书页被掀动的声音,蚂蚁心脏的跳动,恒河对岸的一声浅笑,乌贼鱼在海底喷出墨汁时那不可比拟的声响,帕米尔高原的山崩地裂,慧星划过夜空的丝丝声,细胞裂变的爆炸声,书记办公会议上的讨价还价,无线电对讲机里警察专用频道的哔剥声……每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睛时,这些声音便如潮水般向我涌来。听不到那些声音让我郁闷。但是,能听到任何声音,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博尔赫斯写过一个小说,讲有个名叫富内斯的阿根廷人,能记住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他“一个人的回忆比自从世界成其为世界以来所有人的回忆都要多”。富内斯年纪轻轻就死于肺部出血。博尔赫斯没有说他之所以死得如此悲惨是不是因为记住的事太多了,但我想,这么多烂事肯定撑得他脑壳发涨彻夜难眠无比痛苦。而正像这个神奇的富内斯所体验到的那样,能听见所有的声音,不啻也是一种痛苦!是啊是啊,连午夜的猫从屋檐走过的脚步声都会让我们失眠到天亮,更何况那些锥子一样几乎扎穿鼓膜的嘈杂呢?

庄子在《齐物论》里记载了天籁、地籁和人籁。当说起天籁时,南郭子綦突然亢奋地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我想他要说的是,音乐存在于人心中。那就是道。原来,音乐并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只存在于铜管、木管和丝弦中。能听到任何声音,固然是一种痛苦;但是我想,如果你能从这所有的声音中听出旋律和节奏来,那么,你胸中将永远有万籁齐鸣,如黄钟大吕,辉煌灿烂生生不息。

LukeCresswell长得有点像《终结者2》里扮演液态金属机器人杀手的演员,冷峻而又帅气。光盘的封套上介绍

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LukeCresswell和他的朋友SteveMcnicholas别出心裁地将身体、环境、律动和声音揉在一起,企图展示他们对“生活艺术化”的追求,重新诠释返璞归真的内涵。这两人身负十几年的演出经验,对自然与艺术有自己独特的感悟;深知音乐语言、肢体语言和表演媒介一旦产生互动,必然能带来不同凡响的效果。于是将日常生活中捕捉到的各类音乐元素揉合在一起,假手随处可见的现代日常生活用品来印证他们对“生活艺术化”的追求;那种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最后竟寄托在被我们丢弃的东西上了,又通过神出鬼没的节奏和金铁交鸣的乐章,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Stomp舞蹈团就这样横空出世,并创下在百老汇剧院连续七年夺得票房冠军的经典时刻。

这个演出的DVD辗转到达我手上时,已是十几年后的今天了。我那个做钟点工的朋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兴高采烈地将这个光碟交到我手上的时候,说好是借我的。他曾这样借给我好些光盘,却从来也不索还;这很正常,因为他手里有好些从我这儿借去的书,照例也是不还的。但是这一次,他却来讨还了,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原来,他常去光顾的那家音像商店的老板,名叫四羊,在进货途中出了车祸,葬身轮下。这盘《破铜烂铁》就是从四羊那儿买的。四羊是个性格温和感情充沛的好人。四羊的死让我的朋友心里很难过。今年春上,我的这位朋友办妥了所有手续,到法国去了。临走前送我一盘世界著名歌剧唱段MP3,以作留念。其实我更喜欢那盘《破铜烂铁》,很想拿这盘MP3跟他换,但他走得十分匆忙,仿佛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我去过许多家音像商店找这盘光碟,始终没有找到。于是,它就成为我视听记忆中的绝版。而我的这位钟点工朋友(他现在肯定不是钟点工了)竟也音信杳然,不知现在过得好不好。

那些知心的朋友,大抵都是在人到中年后离去的,或为生计所迫,或为黯然神伤,他们就这样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你的生活中抽走了,如敲骨吸髓。同时被抽走的自然还有本来就不多的东西。你得忍着。我试过好几次,最好的方法是在午夜点一根烟,侧耳倾听。万籁如水,静若虚空,但那有力的击打仍然直抵胸腔。不需要先锋音响,也不需MP3,只要倾听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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