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传奇原型叙事模式下的双重意蕴
2009-06-15刘俊池
刘俊池
[摘要]夏洛蒂,勃朗特的处女作《教师》遵循西方文学的神话传统,以神话变体——传奇的叙事模式展开情节,在此范型下潜隐着深邃的双重意蕴:其一,它既是主人公心理发展与自我实现的写照,也是作家人格成长的外部投射;其二,它更是作家对埃热先生情欲幻梦的伪装与变形。
[关键词]夏洛蒂·勃朗特;《教师》。传奇叙事模式。人格发展;自我实现,情欲幻梦
《教师》是夏洛蒂·勃朗特的首部小说,作为女作家凝聚心血、饱含创伤和焦虑的处女作,因被出版商拒斥九次而具有神秘奇异的色彩。这部“情节平平、构思淡淡,相对瘦弱苍白的灰姑娘”序言般的小说,以其“通篇贯穿的理想主义观念,健康奋进精神,展示着她内在的魅力和滋味,”序言更以其特殊的精神品性和独特的美学价值呈现了平实外表下潜隐的非凡神韵和深蕴。在给出版商乔治·史密斯的信中,夏洛蒂说:“我看得很清楚,它(《教师》)的价值永远也不会被人们承认——除了威廉斯先生和我以外……你可以声称那种价值并非肉眼凡胎所能见出,对此我同意,但商品越小,其价值也就越无法估量。”《教师》不仅为女作家未来创作设定了基本主题、基调和取向,而且艺术地表达出其对神话原型的观照和对自身人格成长的外部投射,同时也展露了其情欲幻梦。
一、传奇原型模式的移置
文学是移位的神话,神话叙事模式常常成为文学虚构的范型,作为四种原型叙事结构之一的传奇,亦是对神话的模仿,并蕴涵着超越现实的理想化的人间倾向:“即按人间的方向来移动神话的位置,可是有别于‘现实主义之处,在于它还按理想化的方向规定内容的固定模式。”人间化取向是神话里神的意象向世俗文学人的形象的下滑,重要的是,传奇汲取神话主题的探索冒险模式。传奇中冒险是主要情节成分而其目标是探求获得成功,赢取物质或精神的酬报或变形为“娶得一位新娘或不仅是新娘。”
《教师》是冒险求索神话主题的变形,主人公威廉·克里姆斯沃思出走至布鲁塞尔是求索的传奇冒险之旅。威廉所在的一所男校校长佩利特称他是“一个无耻的冒险者”。他先摆脱富有而狡诈的女校长罗特小姐的勾引,继而经历了情感奋争,与才智双全的女教师弗朗西丝·亨利结合,创办学校后返回英格兰。威廉探求之旅旨在赢得经济和精神独立,同时也“意外”地娶得新娘,获取了物质、爱情和人格的三重报偿。
神话冒险主题也表现在《旧约》中,“亚当之子”摩西从异域返回故土迦南之旅是求索原型的移置。弗朗西丝视英国为理想国,威廉说:“她说到‘英国这个词时,就像摩西时代的古以色列人说到迦南时充满了向往之情。”小说结尾,威廉携妻儿归国,“因为英格兰依然是她们心目中的‘希望之乡。”“亚当之子”威廉认同妻子的“英国情结”,表现了对祖国的眷恋。夏洛蒂说:“作为亚当之子,他(威廉)应该分享亚当的命运,终其一生,他啜饮的都是一杯苦乐参半、平淡醇和的酒。”康斯坦丝演变为夏娃意象,英格兰则象征伊甸乐园。
《教师》“传奇色彩”还体现在主角的身份上,传奇主人公常是寻求希冀的贫者意象,弗莱说:“传奇中还存在一种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成分,这种成分决不会满足于传奇的种种变体……一如过去那样如饥似渴地寻求新的希望和欲念来丰富自己。”威廉由无产者升为有产者,实现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丰盈。在其他人物塑造上,也存在传奇叙事模式的影子。传奇中常有两类范型人物,他们“不是支持便是反对探求。凡是支持探求的人,一律被简单地理想化为豪侠或纯真,否则,便简单地加以漫画化,斥为歹徒或懦夫。”亨斯登和康斯坦丝支持威廉探求,分别象征“豪侠”和“纯真”,反对探求者——成廉的舅父和兄长——“恶魔”和“乡巴佬式”的鄙俗人物——阻碍其发展,是懦夫意象。同时,佩利特是威廉友谊的叛徒而罗特小姐蜕变为威廉情爱的变节者,他们是歹徒意象。
从主题,叙事模式和角色塑造来看,《教师》不只真实再现或批判19世纪英国社会现实的力作,也是神话原型叙事模式的模仿作品,更是传奇范型的延伸与移置。
二、人格发展和自我实现
《教师》承袭着传奇文学传统,此传统在英国历史悠远并在17世纪末英国女作家贝恩(Aphra Behn,1640-1689)的代表作《奥鲁诺克,或王奴:一段信史》里得到进一步的发扬。然而,《教师》模仿求索主题传奇范型并非只是体现一种空泛结构,其机械表层下蕴涵丰富,暗示出女作家对自强不息的理想人格发展的观照和自我潜能与价值实现的渴望。
威廉的行动显露其轻美貌财富重心智的人格特质。任教期间,他“对花容月貌几乎是视而不见,对搔首弄姿更是麻木不仁”。而貌不惊人的学生西尔薇和诚实忠厚、懂事知恩的贫家孤女弗朗西丝备受其赞赏。旅居布鲁塞尔的威廉始终保持着自主自立和正直做人的品质,理性处理学生的放肆、刁难和挑逗,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和信任。后来考虑到佩利特夫妇未来幸福,他毅然辞去教师职位,直面生活困窘,即使绝境中也不向朋友范登胡藤先生求助,始终践行夏洛蒂的诺言:“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财富,他都应该靠自己的汗水去获得。”序威廉外化了女作家人格构想和心里期盼,成为其愿望和理念的代言人。
威廉不只是作家满足独立欲求的替代性符号,通过这一人物,她也展示了对自我潜质和价值实现的思索。威廉的人格成长之旅是在“趋向安全”或“导向成长”的选择中得以完成的。他摒弃舅父承诺教区长的职位和表姐妹们的诱惑,选择在兄长手下做二等私人秘书,因为他深知自己的本性,“根本做不了好牧师”,更不愿与“丝毫触动不了我的心弦”“”的女人联姻。他摆脱了“约拿情结”(成长畏惧)的苑图,出走至比利时。此间,他忠于本性、独立自持和辛苦劳作,获得了经济独立与灵魂完善,实现了存在价值——作为教师和人的价值,成为“自我实现的人,”满足了成长需要,这种需要是“个体自身的健康成长和自我实现趋向所激励的需要”,它驱动个体克服恐惧和环境羁绊,走向潜能和价值的升华。夏洛蒂在给挚友亨利·纳西的信中写道:“……他们应该有道德上的勇气和体力上的勤勉来弥补金钱上的欠缺。他们得具备蔑视施舍的精神、忍受贫苦的耐心、劳作谋生的毅力……用诚实的劳作换来的面包总比不劳而获之物更香甜;相亲相爱、家庭和睦与那些尘朽蠹蛀来的财物相比,更是无价之宝。”可见,威廉的人格特质,就隐喻意义而言,是夏洛蒂独立自主、自强不息、追求价值实现的人格品质的折射,这部以传奇模式为叙事范型的小说,其背后潜藏的意蕴是女作家自我实现心理欲求的表征。
三、情欲幻梦的变形
文学人物载荷了作者现实的观念和期许,也是作家现实中未获满足的欲求在虚构世界中的投射。夏洛蒂的财富幻想和办学欲求受挫后,以传奇梦幻形式变相显露,是创伤后生成的心理防卫和心灵抚慰产物。弗莱说:“传奇是最接近如愿以偿的梦幻”,“若用梦幻来解释,描写冒
险探求的传奇便是力比多或自我欲望在寻求一种满足,这种满足能将它从现实的忧虑中解放出来,但仍然包含着该现实”。
布鲁塞尔之旅原初意旨包含女作家的经济条件改善的欲求,然而此行的创伤引发了其创作渴望。她抵此不久便爱上埃热,次年离开此地。莫德尔(A.Mordell,1885—1953)将她离开归因于“埃热夫人实在受不了她对埃热先生的那种殷勤”。在她写信埃热的信中说:“日日夜夜,我既不能休息,也无法宁静……折磨人的梦境——我梦见了你,老是板着脸……就会来骚扰我。”“但是你向我显示了你的一点儿小小的兴趣……我抓住它像我抓住生命一样。”单相思的她痛苦难抑。莫德尔说:“她的焦虑就是由于她对埃热先生抱着那种无望的爱而引起的。”欲罢不能的情感渗入《教师》创作,使情节与意蕴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
这种初恋寄托了作家青春和爱情幻梦,埃热的冷漠使其情欲受阻,令其倍感遗憾。克尔凯郭尔说:“一般说来,每个人都有一种遗憾,即他的理想只能通过他理想的对立面才能实现。”夏洛蒂通过文学构建理想的对立面——白日梦——来规避遗憾。熟谙梦幻运作方式的弗洛伊德认为,梦和白日梦的“材料的删除、改变更动和重组——便是梦的检查作用活动方式及伪装作用所用的方法。”《教师》采取移置和润饰手段对素材重组,潜隐表露女作家的欲求,此欲念表征干人物上。莫德尔指出:“在夏洛蒂-勃朗特的第一部小说《教师》里,她把自己写成一个名叫威廉·克里姆斯沃斯的男人,并让他爱上了他的老师露特女士。”夏洛蒂笔下的威廉心思细腻、敏感好奇、爱做心灵探索的表现具有“女性气质”,是“女性化的男人”或“戴着男性面具的女人”,肖沃尔特将维多利亚时代女作家的男主角戏称为“女性男人,”也许奥妙正存于此。更合理的解释是,作家将自己与埃热切分成不同角色,并进行再分配和再组合:佩利特是变形的埃热,威廉是戴上男性面具的夏洛蒂;倘若威廉象征埃热,康斯坦丝则隐喻夏洛蒂。夏洛蒂安排佩利特娶了罗特小姐,让威廉与康斯坦丝成婚并生子,其中寄托她与埃热结合的热望。
《教师》在伪装和变形的面具下,包含着作家对埃热单恋、苦恋和无望之恋的曲婉表白。在自由的文学世界里,作家尽情表现情欲和期冀并借此与创伤、抑郁和焦虑对抗。
四、结语
尼采说:“艺术是如何产生的?表现欢乐,表现痛苦——阿波罗的东西和狄俄尼索斯的东西,始终相互刺激而存在。”阿波罗象征光明、表层和梦幻,狄俄尼索斯隐喻黑暗、深层和欲望,艺术和文学是这两极的整合体,并在两者无限的张力中流变和升华。《教师》是显在欢愉和隐在苦痛交混的产物,阿波罗精神体现外在表述,狄俄尼索斯精神蕴于文本深层。这部伟大的小说奠定了女作家创作的基本叙事模式、主题和心灵探索取向,具有某种潜藏的超越价值。作家说:“依我的判断,它(《教师》)要比《简·爱》的大部分都包含有更多的精髓、更多的实质、更多的现实性。”这部凝结作家智慧和创伤的小说有待重估,以便获取公正合理的评价与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