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让人

李华章

沈从文先生的名字，是我读过他的《湘行散记》《湘西》和《边城》过后才引我瞩目，并油然平添钦敬之情的。他就像一只多彩的凤凰展翅飞翔在神秘湘西的蓝天，也扑闪在我的湘西的梦里。他谦卑地称自己是”乡巴佬”。其实，沈从文因湘西神地而滋润；湘西也因有这位世界级的作家而出名、而骄傲。

年轻的沈从文凭着湘西人特有的向外闯荡的性格，只身到了北平，可考学无门，“为稻粱谋”，想靠发奋写作生存下去。从1924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上世纪的20年代到40年代，他曾用不同手法写出了大量小说、散文和评论，出版作品集多达70余种，蜚声文坛。

新中国成立之前和之后，他曾遭到过残酷的批判，被斥为”反动文艺”。沈从文惹不起躲得起，从此他离开了文学界，被迫转行到历史博物馆工作，做了说明员，默默无闻地干了10年。以后几经坎坷曲折，风风雨雨的人生，直到在周总理的关心下，得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大力支持，依靠王亚蓉等两位助手，积几十年的收藏爱好和丰富的知识积累，呕心沥血，终于在1981年完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一部大书。沈从文的名字重新又在中国和世界轰动起来，“长立于中国文物学界，乃至中国文学艺术界”。

在阅读沈从文中，我读到晚年沈从文曾在湖南所作的三次讲演，以及他与美国学者金介甫的访谈录，不仅内容丰富深刻，而且鲜为人知。我们可以从中找回一位大师的音容笑貌，尽享他的人生感悟。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苗族，1902年12月28日出生于湖南凤凰县。十三四岁当兵，流荡在沅水流域和湘川黔边界。有一次，他军队里的一位上司，是个胖子军阀官，一时心血来潮，便按照孔子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句话，帮助沈岳焕改名沈崇文。后来他自己又改为沈从文。这就是沈从文名字的由来。这是1980年6月，在与金介甫对话时才公开出来的。他幽默地说：“其实我是不文不武的。”然后呵呵一笑，“我又住在崇文门，一种巧合吧!”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给孩子取名儿，大多寄托着父母亲的一种心愿；孩子长大后欲改名字，也寄寓着人生的某种理想。沈从文这个名字就有一种浓浓的味道在其中。

因为这个名字，我重又去了湘西凤凰。在拜谒沈从文墓地时，我心有一种感触总是挥之不去。那座坟茔极特别。实际上就是一块自然天成、未经雕琢的花岗岩。在岩石背后，镌刻着张充和女士(沈夫人张兆和之姐)的一副敬诔：

不折不从星斗其文

尔慈尔让赤子其人

字里行间嵌藏着”从文让人”四个字。我一边诵读，一边轻轻抚摸，从手感中发现已被许许多多双敬仰者用手、用心把它摩擦得光滑发亮了。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从文让人”，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沈从文一生为人的个性特点和人格魅力。

“上善若水”。我记起1953年的一件事来，那一年，沈从文大部分书的纸型，突然被书店所烧毁，开明书店通知说，他的书“过时了”。祸不单行，在台湾也被禁止出版。面对这一残酷的打击，沈从文表现出极为罕见的平静，其忍让之心真是超人。他喃喃自语：“我也觉得烧掉倒省事。国内我倒没觉得惋惜，国外嘛我也没寄托希望。因为，我已有新的工作(做说明员———引者)。但是，现在国家又有新的文艺政策，有机会让我旧作一部分再印出来……我仅仅剩下一本样本，一下子不容易找。”沈从文对于遭遇的不公平，总是心态平和，默不作声，更不敢生气，他的心静似秋水一样。

当美国学者金介甫问沈从文，苏雪林曾写文章批评你、骂你……沈从文回答：她不认识我，她说的地方还是有点对啦。说我的作品很粗糙的，没有组织，文字浪费是对的。因为我那时并不成熟啊!后来，苏雪林再认真地读我的作品，看法就改了。对我满好的。其心地之善良达到了极致。

年轻的时候，沈从文与丁玲、胡也频是朋友，帮助过他们，还写过《记丁玲》《记胡也频》两篇洋洋几万言的长文，都是关心丁玲，充满友好善意的。可是，因为在《记丁玲》中涉及她与冯达的事，这是丁玲的“伤”，所以她不高兴，翻脸大骂沈从文，恨沈从文。而沈从文胸怀宽广，非常宽容，他对金介甫说，让她骂骂，我也不要紧。从文让人真乃大家风范!他始终相信：论公平还是读者公平。

在1987、1988年，沈从文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而且基本倾向于沈从文。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最终没有评上。当时，私下为沈从文打抱不平的很多。可他本人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以平常心态，处之淡然，就当未有此事一样。即使是对身边的助手和接近的友人也从不说及这次评奖的事。对待这一人生的殊荣，他没有斤斤计较其得失。当然，也不是说他连殊荣都已麻木了。据一位学生观察，“沈先生从此身体好了起来”。个中似乎也透露出沈从文内心世界的一点隐秘。谁不为荣誉而心动而欣喜呢?

沈从文的一生，是曲折坎坷的一生，是饱经沧桑的一生，但也是光辉灿烂的一生。他以高尚的人格和不凡的成就，长留在中国和世界读者的心中。他晚年的口述和讲演，其言也善，其意尤真。沈从文甘于寂寞而终不寂寞!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