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了的学术写作
2009-06-15吴冠军
吴冠军
这年头,听到网络被“黑”已不再稀奇,但学术也能被“黑”掉?并非故作耸人听闻的回答是:能。并且正如“黑”网络的“黑客”们,自身就正是网络高手,“黑”学术的“黑客”们,也恰恰正是今天的“学术大师”们。
有不少朋友在聚会时会问我,你们学者、知识分子今天都在写些什么?我说“你可以自己去读啊”。得到的回答倒很一致,“读不懂”。确实,随便翻开当代学者的学术著作,触目所见的,就是各种各样充满怪语异词的“黑话”。不止是普通读者,就连一些知识分子自己。也开始忧心忡忡。
刘擎先生曾将当代学界直接称为“黑话公社”:“我们的学术训练就是学习掌握一大堆黑话,然后进行‘非物质性生产,创造出更多的黑话。所以,学术界这个‘专业术语共同体说得通俗点就是‘黑话公社,而学者就是这个黑话公社的社员。大家辛勤劳作也互相竞争,谁创造的黑话产量高且质量好就是‘优秀社员,被授予‘教授和‘博导等等头衔。……当专业越是分化、学科越是发展,黑话就越多、越深奥,与社会实践的意义关联也就越来越间接。”
今天的学术写作之面貌,在刘擎的笔下被鲜活地勾勒出来。学问,被“黑客学者”们给“黑”了。是以,当代中国“学术生产”的一个根本性症结,便是太远离日常生活——在各种“思想话语”、“知识体系”、“理论流派”、“学术文本”轰炸性泛滥的同时,根本性地缺乏同“存在于当下”的关联。
尽管同日常社会实践毫无关涉、并自视为高于社会大众的另一社群,这些学者一旦成名后(成为某学“大师”),开起讲座来,在网络“信息经济”的时代,往往能够受到上百个、乃至成千个学生粉丝的追捧。看到这个规模的“粉丝团”(内中更有铁杆的所谓“私淑弟子”),“大师们”泰半已自我陶醉得飘飘然,并不觉得自己的学术写作存在着自绝于读者群体之外的“黑话”乃至“过度黑话”问题。对于社会上95%的阅读人群的冷漠,这些享受关起门来做“大师”的当代学者们,则也早已提出了一系列的“论题”、“诊断”——“大众文化的泛滥”、“人文精神的消褪”、资本主义—市场主义—商品逻辑的“全球化”等等。一言以蔽之,问题出在读者一边——今天的社会公众已经普遍性地精神矮化、平面化、物欲化……
如果按照刘擎的说法,学术写作很难完全避免各类艰涩陌生的“专业术语”。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象牙塔”内的学术写作,又如何来使自己有力度地、批判性地介入当下人们的日常生活呢?或者说,如何令这些包含黑话的学术话语,同当下日常现实中的生命产生关联?我想,哲学家齐泽克晚近20年的思想实践,无疑在这个面向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镜鉴。
齐泽克这位当代左翼知识分子中的思想斗士,最主要的--理论资源乃来自于法国精神分析师拉康——20世纪思想大家中被公认的最首屈一指的“黑话王”。然而,正如齐氏本人在电影《齐泽克!》中所述,现在最喜欢其著作的读者,却并不是在学术界的同行圈内,而是在学院之外。在他的学术著作中,包含着大量的“另类”分析,分析的对象从好莱坞电影、畅销小说,到社会时事、八卦绯闻,再到网络虚拟生活、电脑游戏,一直到饭桌上的政治笑话乃至黄色笑话,甚至是日常生活最私密的性与爱……他的学术写作和日常现实的生活/生命结合得如此紧密,让人常常一读进去便无法释手,以至于,这位来自东欧小国斯洛文尼亚的思想者,如今粉丝已遍布全球,据称许多好莱坞的影视明星,床头厕上,也塞满此公的学术大著;而在上海的“新天地”高级白领酒吧区,穿着廉价T恤的老齐一现身,便被眼尖的年轻女大学生涌上来要求合影……
那些在拉康本人的讲座与著作中不知所云、莫测“玄”深的黑话术语,竟在老齐的笔下化作千刀万针,犀利而尖锐地刺入读者的当下存在中。我在墨尔本的好友兼同屋,一位研读生物医学的当地博士生,经常饭后听我闲聊齐泽克,某日禁不住问我借了一本老齐的书整晚翻看。这位生活风流的帅公子,第二天看到我恨恨地长叹:这几年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如此惶恐——我不就是齐泽克所分析的“变态狂”么!
拉康尽管是齐泽克最核心的思想源头,但齐氏不止一次地表示,极为讨厌拉康身上那种法国思想家的拿腔拿调、作姿作态。在一次下午茶的谈话中老齐曾对我说:他之所以在80年代中期成为拉康理论的坚定的追随者与阐释者,一开始并不是在“理性”上被这种理论所“说服”(当代有理有据的“理论”实在太多),而是自己日常生命的存在性体触,对后期拉康的各种概念产生了某种感应、浸润;也就是说,形成了某种存在性的“关联”。如果某概念无法最终被“related”到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上,他就会对这概念从骨子里感到惶恐不安。
我们看到,齐泽克晚近所写的那本《(如何阅读)拉康》的小册子,根本不是在——如同该书系的其它著作那样——“正儿八经地”、“纯学术性地”引介拉康的思想体系。读者实质上真正读到的是:拉康的那些高深概念,是如何进入一个思想实践者的日常生命(齐泽克本人)中,是如何同当下的意识形态产生出批判性的“关联”。
《中庸》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学者诸君,当你们用黑话写作切断同日常现实的关联,你们也恰恰远离了学问本身。真的是只有“物欲横流”的大众,造成了当下“人文精神的消褪”么?学问,难道不正是在你们手中被“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