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动词背后的历史真相
2009-06-13李强
李 强
摘 要: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后周大臣范质被迫认可了新政权。对相关史料中所使用的“召”“拥”“率”三个动词进行语义学和修辞学分析,可以使我们获得新的历史阅读感受。
关键词:召 拥 率
公元960年2月3日上午,对后周宰相、顾命大臣范质(911-964)而言,是其终身难忘的一天——昔日的同事赵匡胤在这天发动军事政变,后周政权顷刻间土崩瓦解。这天上午的事情,被大宋王朝的史臣们一遍一遍地涂抹,许多声音被别有用心地隐藏起来,想真正进入当时的历史语境已并不容易。范质在当天上午的政变中,到底担任了一个什么角色?各种官私史料众说纷纭。而通过对相关史料中三个动词的解读,我们或许能够揭示一个为人们所忽视的历史瞬间,还原范质这位五代乱世最后一任宰相的精神世界。
一、六条史料
政变发生的当天上午,后周顾命大臣范质以什么样的姿态走入大宋历史,是个很值得关注的问题,而对史料关键字词的比较研读,可以帮我们打开了解历史真相的新视角。
笔者选择了六条比较有代表性的史料:
(1)(太祖)召宰相至,谕以拥逼之状。(《王文正笔录》)
(2)太祖入城,……俄而将士拥质及宰相王溥魏仁溥等皆至。(《涑水记闻》卷一)
(3)(太祖)至中书,立都堂下,召范质王溥魏仁浦,与语移刻。(《闻见近录》)
(4)时早朝未退而闻乱,质下殿执溥手曰:“仓卒遣将,吾侪之罪也。”爪入溥手,几血出。溥无语。既入见太祖,质曰:“先帝养太尉如子,今身未冷,奈何如此?”(《龙川别志》卷上)
(5)时质方就食阁中,闻太祖入,率王溥魏仁浦就府谒见。质执溥手曰:“仓卒遣将,吾侪之罪也。”爪入溥手,几出血,溥无语。既见太祖,质曰:“先帝养太尉如子,今身未令(案,四库本原文为“令”,疑为“冷”),奈何?”(《东都事略》卷十八)
(6)时质方就食阁中,太祖入,率王溥、魏仁浦就府谒见。太祖对之呜咽流涕,具言拥逼之状。(《宋史·范质传》)
上引史料记载大同小异,很容易被历史阅读者泛泛读过,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在这些几乎被人们当作信史的材料里,隐藏着一个为我们揭开历史真相的可能性。史料中有三个被历史研究者忽略的动词,它们分别由三个行为主体发出,一个是赵匡胤的“召”,一个是叛军的“拥”,一个是范质的“率”。
二、赵匡胤的“召”
实际上在这三个动词里面,具有原生意义的是“召”。
“召”字有“邀请”之意,如《吕氏春秋·分职》中有“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的句子,高诱注曰:“召,请也。”韩愈《欧阳生哀辞》写道:“乡县小民有能诵书作文辞者,衮亲与之为客主之礼,观游宴飨,必召与之。”这里的“召”也是“邀请”的意思。但是此处赵匡胤的“召”已不可能是这个层面上的意思,而是“召唤、召见”之意。当这种“召唤、召见”用到君臣之间时,则不再是对等的沟通关系,而有了一层明显的强迫意味,此处即赵匡胤发出命令,让范质等后周大臣前来拜见。
这个“召”的动作应该最符合当时的历史语境,因为叛军蜂拥入城、赵匡胤在明德门慰问叛军等,都是在一上午比较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作为前政权的官员们,在没有得到赵匡胤的命令前,是不大可能乱跑乱动的。比如韩通就是因为急匆匆地往家里跑而惨遭屠戮的。因此,笔者相信赵匡胤确实以天下新主人的姿态,做了“召”的指令,否则以他当时的官职级别,是没有“召”宰相的资格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词,但是却清晰地表现出了当时矛盾双方的心理状态。宋人从赵普开始就不断地篡改、编造历史,拼命强调赵匡胤兵变的“不得不”,把主要责任丢给一些在历史上不可能留下姓名、决无法查证的乱世军人身上,以此把他们当作历史的推动力。而那些只知获取更大利益,没有忠义廉耻之心的乱世叛军们,又实在无法领取建立大宋王朝的光荣。宋人篡改历史的做法,给我们后人探求历史真相造成了巨大困难,但也有其疏忽之处,正是这些疏忽为我们提供了解开历史真相的钥匙。
对于后周顾命大臣范质来说,这个“召”对他意味着在这惊天剧变中的无能为力,“不得不”的屈从。
三、叛军们的“拥”
第二个动词是由叛军做出的,即所谓的“拥”。
这个词与赵匡胤的“召”是紧密相连的,正是因为赵匡胤的命令,士兵才能去对范质们做出“拥”的动作。虽然有的史料把这个字隐藏起来,但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却用了这个字,应该是反映了当时的实际情况。笔者认为,“拥”用在这里,与用在陈桥驿叛军叫嚣四野地“拥”赵匡胤穿上黄袍的意味完全不一样。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问题,我们有必要对这个透露重大历史信息的“拥”字含义做一些考察。这个词主要用作动词,表示手臂的环绕动作,往往附着着暖色调的感情,如《汉书·金日磾传》:“日磾子二人皆爱,为帝弄儿,常在旁侧。弄儿或自后拥上项,日磾在前,见而目之。”“拥”在此处即“拥抱”之意,由这个层面的意义还可以引申为簇拥、环围的意思。由具体的动作引申下来,“拥”还有“保护、拥护”的含义,如《汉书·匈奴传下》“贪一夫之得而失一国之心,拥有罪之臣而绝慕义之君也”,《后汉书·虞延传》“天下大乱,(虞)延常婴甲胄,拥卫亲族”。现在我们常说的“拥军爱民”就是这个层面的意思,这一解释系统可以用来说明赵匡胤被“拥逼”的内涵,此时的“拥”字含有明显的“拥戴”“支持”的情感指向。
除此之外,“拥”的意思还有另外一个解释,即由原意出发,引申出“持”“执持”的意思。如鸿门宴上刘邦危在旦夕,樊哙听说后“带剑拥盾入军门”,豁出性命保护刘邦(《史记》卷七);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曰:“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另外再加上一些情绪色彩,则引申出“裹挟”“推送”之意,如《宋史·李若水传》:“粘罕令拥之去,反顾骂益甚。”而我们所引史料中叛军对范质的“拥”,就符合这一解释系统,其情感色调为冷色调。叛军“拥”范质,实际上是“绑架”“强迫”的一种修辞化表现,甚至可能透露出“肢体接触”的信息。
虽然有关范质的史料在用到这个“拥”字时,大都没有对当时的具体情形做进一步描写,但当贪欲和暴力结合起来,人性会发生巨大的变异,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没有操守的乱世军人。在他们眼里,范质们不过是一群阶下囚罢了。因此范质的被“拥”,更加突出了他朝拜赵匡胤时的“不得不”。
四、范质的“率”
史料中的第三个关键动词是范质的“率”。
这个“率”字出现在上引《东都事略》和《宋史》中,“率”用在此处是“带领”的意思。据笔者目前掌握的材料,南宋人王偁的《东都事略》大概是最早用这个“率”字的。值得注意的是,在北宋苏辙的《龙川别志》和王偁《东都事略》中,都提到范质听说赵匡胤发动兵变而深深自责的情节。范质甚至不知不觉地把同僚王溥的手都给掐破了,反映出他当时的震惊与不知所措,但是这两条材料不约而同地删掉了“拥”的情节。因此,笔者估计《东都事略》可能部分采用《龙川别志》的说法,或者至少这两条材料是同源关系。
不过,从《龙川别志》到《东都事略》,关于范质的记述还是有变化的。在《龙川别志》中,范质是“早朝未退而闻乱”,然后开始掐王溥的手,然后是“既入见太祖”。苏辙虽然没有提到“拥”的情节,但从“闻乱”到“入见”有一个时间差,并且他也没有强调“入见”是主动还是被动,这为后来的读史者留下了想象和还原历史实相的空间。王偁的《东都事略》则不同,在这一情节的处理上,对历史事实造成了很大的歪曲。他用的是“时质方就食閤中,闻太祖入,率王溥魏仁浦就府谒”,范质的动作似乎是连贯的,其时间差消失了,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历史解释可能,即范质是那种见风使舵、善择良主的风派大臣。“率”这个词虽然也可能是仅对发生事实的中性描述,比如,范质无论在被“拥”的情况下,还是在被“请”的情况下,他和他的同僚们“不得不”来拜见赵匡胤,而范质恰恰又是这批前朝大臣中资格最老的或者官职最大的,所以他成为前来拜见新皇帝人员中事实上的“领队”,并不是主动去做投降队伍的头子,苏辙使用的“既入见”就能取得这样的模糊效果。一方面,“率”字虽有主动或无所谓主动被动之意,但历史涂抹者和阅读者大都更容易不自觉地倾向对胜利者有利的解释,他们实际上借此倾向性解释影响了我们历史想像的维度。
“春秋笔法”和“微言大义”是中国史学的传统,我们不能随意否定某个字词背后的意味,如果这些词本身体现出的是不同史家的选择,则更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东都事略》在“率”字前面,还有范质的一个动作——“闻”。这两个动作接连发生,“率”的非主动化解释就完全没有可能了。因为从“闻”到“率”,之间的其他可能完全被抹杀。这里既没有赵匡胤生气凌人或温文尔雅的“召”,也没有叛军颐指气使或推推搡搡的“拥”,而完全出自范质作为乱世政治家的素质,以及对僭主的接纳。王偁《东都事略》的这种表述,影响了读者对易代之际范质心态的判断。
《宋史》范质本传所使用的材料大概也出自《东都事略》,但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元代史官在引用《东都事略》时显然有所取舍。比如它虽然保留了“率”字,但却把那个“闻”字删掉了,从而避免了两个词连在一起时所可能造成的历史想象。《宋史》是部备受批评的史书,里面确实有许多谬误之处,但从这一例来看,《宋史》的编撰者还是有着史学良心的人。通过上文对三个动词语义的读解,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范质确实不是那种没有操守和气节的投降派,他走入大宋历史完全是出于强权的逼迫。通过这样的细读方式,我们可能会对历史有更深刻的认识,在阅读和使用相关史料时,采取更为广阔的研究视域。
(本研究成果受2009年度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项目基金资助,项目编号09YS477)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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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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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宋]王稱.东都事略[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9][元]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李强 上海商学院科研处 20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