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戴礼记》“勿勿”解诂

《大戴礼记·曾子立事》:“君子终身守此勿勿也。”《大戴礼记·曾子制言》:“故君子无悒悒于贫,无勿勿于贱。”卢辨注曰:“勿勿,犹勉勉。”“勉勉说”为历代注释《大戴礼记》者所沿用,亦为古今一些字典词典解释“勿勿”一词时所沿引,但也有学者对《大戴礼记》中“勿勿”的“勉勉”义提出质疑,如清代学者王树楠在《校正孔氏大戴礼记补注》中说:“勿勿读为忽忽。”

“勉勉”,尽心竭力。现在我们把“勉勉”带入“故君子无悒悒于贫,无勿勿于贱”中,可译为“因此君子不要为贫而忧愁,不要为贱而尽心竭力。”显然文意不通,因此,不可将“勿勿”译为“勉勉”。

对于“勿勿”一词的解释,王引之早有论述,现列举如下:

王引之曰:“‘君子终身守此勿勿也,卢以勿勿为勉勉,义本《礼器》《祭义》注,非此所谓勿勿也。此言勿勿者,犹忽忽也。《晏子春秋外篇》曰:‘忽忽矣,若之何?惙惙矣,若之何?忽忽、惙惙,皆忧也。《史记·梁孝王世家》曰:‘意忽忽不乐。忽与勿声近而义同。上文曰‘君子终身守此悒悒,又曰‘君子终身守此惮惮,下文曰‘君子终身守此战战也。悒悒、惮惮、勿勿、战战,皆忧惧之意。后《曾子制言篇》曰:‘君子无悒悒于贫,无勿勿于贱,无惮惮于不闻。是其明证矣。”

古人行文,一句之中词语往往两两对称,上下几个文句中又多作对偶并列,追求对称性。具有对文关系的词,不但在句中处于相同的位置,充当相同的句子成分,而且词义也多是相同、相近或相对、相反的。王引之正是根据这种对文的古书文例,因“悒悒、惮惮、勿勿、战战”处于相同位置上,“悒悒、惮惮、战战”均有“忧愁”义,推出“勿勿”亦为“忧愁”义。王引之根据古书文例立说,其解释更具说服力。至此,《大戴礼记》中“勿勿”之“忧愁”义为学术界认可,《联绵字典》《汉语大辞典》等都采用了此义,然大多是从假借的角度去辨识“勿勿”在句中的意思的,认为“勿勿”通“忽忽”,终未能探本溯源,故而我们主要从词义引申的角度探求其为何为“忧愁”义。

“勿勿”一词,在古文献中多次出现,但其含义差别较大。

《礼记·礼器》:“命妇从夫人,洞洞乎其敬也,属属乎其忠也,勿勿乎其欲其饗之也。”郑玄注:“勿勿,犹勉勉也。”

郭在贻对清人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中二王帖部分及《法帖释文》《淳化阁法帖》等书中出现“勿勿”的句子进行了分析,发现晋人杂帖中的“勿勿”,乃“疲顿、困乏、心绪恶劣”之义。如:

(1)羲之顿首,向又惨惨自举哀,乏气勿勿。(王羲之《杂帖》,《全晋文》卷二二)

“勿勿”为“乏气疲顿”之义。

(2)兄弟上下远至,此慰不可言。嫂不和,忧怀深,期等殊勿勿焦心。《同上,卷二三》

此“勿勿”有“心绪恶劣”之义。

由此,我们得知,“勿勿”有“勉勉、忧愁、疲顿、困乏、心绪恶劣”等义。窃谓“勿勿”与“勉勉”系同源,本为“尽心竭力”义,其“忧愁、疲顿、困乏、心绪恶劣”之义是由其“勉勉”义引申而来的。

从古音上看,“勿勿”与“勉勉”古音相近。“勿”有“没”音。上古与“勉”同属明母物部字。“勉”与“勿”古字通用。《诗·小雅·十月之交》:“黾勉从事。”《汉书·刘向传》引作“密勿从事”,师古注:“密勿,犹黾勉也。《谷风》云:“黾勉同心。”《文选·求加赠刘前军表》引韩诗作密勿。

从古义上看,勿,《说文》:“勿,州里所建旗。象其柄,有三游,杂帛。幅半异,所以趣民,故遽称勿勿。”《说文》:“勉,强也。”段注:“凡言勉者,皆相迫之意。自勉者,自迫也;勉人者,迫人也。”“勿”之“趣”义与“勉”之“强”义均有促使人做某事的含义。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勿勿”与“勉勉”音近义通,系同源关系。勉,是尽力的意思。《书·盘庚上》:“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论语·子罕》:“丧事不敢不勉。”勉勉连用,为尽心竭力之义,《诗·大雅·棫朴》:“勉勉我王,纲纪四方。”宋陆游《自规》诗:“修身在我尔,勉勉尽余生。”“勿勿”与“勉勉”既是同源关系,则“勿勿”亦有“尽心竭力”之义。

那么“勿勿”的“疲顿、困乏、心绪恶劣”等义从何而来呢?

在古代汉语中,一词多义的现象非常普遍,词义引申是造成一词多义的根本原因。其中因果引申是词义引申的一种重要方式。两事物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由于人的联想,在词义上往往会产生由此及彼的引申。这样一来,一个词就可能用来表达因果两方面的事物。如,“解”的本义是分解动物的肢体。分解,就必然松懈,“解”由“分解”义引申为“松懈”义。从“分解”到“松懈”,这正是因果的引申。“没”的本义为潜入水中、淹没,没入水中则又从视野中消失,故又有“无”义。“厌”有“饱”义,因“饱”而“满足”,又因“过饱”而“嫌恶”。我们认为“勿勿”的“疲顿、困乏”等义正是从它的“尽心竭力”义引申而来的。尽心,就容易导致忧愁、心绪恶劣;尽力则容易导致疲顿、困乏,这些词义之间明显存在着因果联系。

因此,笔者认为,《大戴礼记》中“勿勿”之“忧愁”义是由其“勉勉”义即“尽心竭力”义引申而来的。

参考文献:

[1]王引之.经义述闻[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2]黄怀信.大戴礼记汇校集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

[3]郭在贻.训诂丛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牛兴芬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