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托妮.莫里森“看与被看”模式之比较
2009-06-13缪久珍
摘 要:鲁迅与托妮·莫里森在各自的创作中不约而同地采用了“看与被看”结构模式,这一现象透露出“看与被看”结构的巨大研究价值。通过比较分析,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两个民族悲伤的历史遗留在精神文化上的累累伤痕,同时也可以窥见带着伤痕过活的两个民族人民内心深处以集体无意识形式存在的阴暗,另一方面,可以看到不同文化语境下的“看与被看”结构的个性特征。
关键词:鲁迅 托妮·莫里森 看与被看 民族文化
中国现代文学大师鲁迅先生的作品中的“看与被看”模式一直是鲁迅研究的热点。追溯到1906年,鲁迅在日本看到一张砍头示众的幻灯片,由此意识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作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1]。从那时起,示众就成为鲁迅“看与被看”模式的开始,进而进行了一系列“看与被看”的创作,鲁迅正是由形形色色的“看与被看”反观民族群体心态,展开了对看客的批判,由此深化了国民性批判主题。无独有偶,美国现代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用她黑人女作家特有的敏感再现了非裔美籍黑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在她的小说中读者同样可以发现“看与被看”结构模式,貌似巧合的文学现象背后隐藏着两位作家深沉的民族责任感,正是这份责任驱使两位作家作出了不约而同的选择。通过对这两位作家采用的看与被看模式的比较研究,我们可以看到两个民族悲伤的历史遗留在精神文化上的累累伤痕,同时也可以窥见带着伤痕过活的两个民族人民内心深处以集体无意识形式存在的阴暗面。然而,鲁、莫二人在运用该模式时并非如出一辙,他们将各自的文化背景融入其中,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一、看与被看模式
看和被看几乎是人作为生命体永远无法超脱的一种存在形式,人们总是在审视和被审视,但这只是普通意义上的看和被看。一旦将看与被看置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看与被看则被赋予了发人深思的社会文化心理内涵。此时,“看”包含两种态度:一种是冷酷的看戏态度;一种是冷静的审视态度。
(一)冷酷的看戏态度
看客与被看者恰如观众与演员,看客们粗暴地将被看者踢出现实,推上舞台,舞台与现实的距离让他们感到安全,在这种安全感的庇护下他们开始毫不胆怯的期待舞台上最好能上演最惨烈的悲剧。这里看客主要有三种身份,由此延伸出三种类型的看:
第一,当权者对弱者的看。这类看客拥有替被看者决定人生的权力。因为卑微,阿Q被赵太爷剥夺了姓赵的权利,在赵太爷眼中,阿Q只是他高兴时嘲笑,不高兴时痛打一顿的对象,哪里配跟他是本家。祥林嫂在鲁四老爷眼中不过是个不洁的女人,他理所当然地拒绝祥林嫂触碰祭祀物品,她的悲剧结局反倒成了鲁四老爷这个封建卫道者要求女人顺从、贞洁的反面例证。托尼·莫里森的小说《蓝色的眼睛》中查理同喜欢的女孩达琳本来美好的第一次性爱居然是在手电筒照射和白人的注视下完成的。白人种族主义者之所以能肆意践踏黑人尊严是因为他们是黑人的主宰者。以上诸例都是当权者对弱者的看,是毫无同情心的玩赏,这里的看客与被看者是阶级对立的。
第二,群众对异己者或超己者的看。当人们已经习惯于某种生活方式,哪怕是单调、乏味、麻木、枯萎的生活,一旦有人想要打破它,惯性及惰性会使他们产生不解和排斥情绪,而那些特立独行的人的处境与其说是鹤立鸡群不如说是孤立无援,他们会遭到集体的孤立甚至驱逐。莫里森在《天堂》中这样描写前去参加婚礼的女修道院女人的穿着打扮:“她们谁也没穿参加婚礼的衣裙。她们走出汽车,样子像是歌舞团的姑娘:粉红色的短裤,很暴露的上衣,半透明的裙子;涂了眼影的眼睛,没有抹唇膏;显而易见地没穿内衣,没穿长袜。”[2]在那个黑人种族主义的地区,光是这身打扮就遭到了那些保守的老一代黑人几乎处于本能的反感,虽然她们是那场沉闷的婚礼上唯一的亮色,但却被赶出了婚礼。这些修道院里的女人都是些受伤后躲起来相互舔舐伤口的普通女人罢了,只不过她们的坚强和骄傲显得与众不同。小说开篇的倒叙对女修道院的那场洗劫则是狭隘的黑人种族者对异己者彻底而残酷的驱逐。对超出自己的人,愚昧的人往往视之为敌,一旦这些超己者不幸摔跤,人们便立刻幸灾乐祸的围拢过来欣赏他的满脸血污。这在鲁迅先生的《药》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启蒙者夏瑜是革命的先驱,他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拯救麻木的民众,然而,他竭力想要拯救的那群人不仅不感激、不施救,甚至把他视为疯子,他们在对他这个异己者赏玩尽兴后又充分享受了暴力血腥带给躯体的刺激,于无意识中他们充当了权力者的同谋,自觉地配合了权力者杀鸡骇猴的行动。
第三,庸众对更苦难者的看。麻木的群众往往能够从身边人的苦难中找到慰藉,以此证明自己的优势,从而得到生存的动力。《祝福》里的祥林嫂一遍遍重复着阿毛的故事,可是又能唤起多少乡民的同情呢?阿毛的故事一旦丧失了新鲜感就再没有了听众。孔乙己的落魄潦倒却给酒店里无聊的众人带去不少欢声笑语。在《所罗门之歌》开篇的那场飞行闹剧中,担任闹剧主演的是收保险费的史密斯先生,他一向小心翼翼而宽厚的对待那些拖欠保险费的主顾们,尽管自己跟他们一样穷困,然而当他扇着宽大的蓝绸翅膀站在慈善医院的房顶上时,莫里森这样描写到,“在那四、五十人当中,有几个凑到一起,彼此碰碰肩膀、嗤嗤地笑着。其他人则静静地听着,就像那是看无声电影时那烘托气氛的钢琴配乐一样。他们就这样站了一段时间,没有人向史密斯先生喊话,所有的人都被身边琐事纠缠着……”[3]《蓝色的眼睛》真实地反映了黑人社区在白人的观念熏陶下,已表现出一定的落井下石的心理,他们对这故事(佩科拉为生父强奸)感到恶心、有趣、震惊、愤慨,甚至兴奋。显然,这些庸众在鉴赏身边比自己更苦难者的过程中寻得了安慰,在别人悲剧的映衬下,自己似乎一下子就“幸福”了很多,并藉此在这个幸福的假象中多活一天。
(二)冷静的审视态度
另外一种态度是冷静的审视,能做到不动声色观察以及沉着冷静审视的看客必定不同于残酷的看戏者,他们不是来消遣别人的悲痛,不是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慰藉,他们或者是全知全能的隐含作者,或者是从精神上挣脱了被看,实现了复仇的被看者,当然,只有具有觉醒意识的人才能摆脱被看的命运。
小说的背后常常还有一个隐含作者在看,他站在小说的背后俯瞰众生相,故事中的人物无一能逃脱他的审视。他看见未庄的人们正伸长了脖子出神地听阿Q讲解杀头的场面:“你们可看过杀头么?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4]他看见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杀头示众;他看见鲁镇的人们在不自知中将祥林嫂推向万丈深渊。他也看见白人奴隶主肆意践踏黑人的身体和人格;看见黑人母亲塞丝为了让自己的孩子逃脱奴隶的厄运不惜亲手杀死骨肉;看见小女孩恨自己没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而自轻自贱……然而隐含作者极力压抑住情感,尽量保持头脑冷静,只有这样,才能够纵观全局,呈现事实。他的看就是冷静的审视。除了隐含作者,被看的抗争者同样也能够做到冷静审视。具有反抗意识的抗争者在遭遇示众围观或偷窥时,能够把自己智慧而犀利的目光之剑刺入冷酷看客的灵魂深处,更加清醒的看到那些把自己重重包围起来的人灵魂深处的空虚和怯懦。《药》中,作者写道,“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瘙痒,便给他两个嘴巴!……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呢。”[5]夏瑜对红眼睛阿义的审视中就包含着清晰的怜悯。再如《宠儿》中,塞丝自述被甜蜜之家“学校老师”的侄子们玩弄的可怕经历:“一个吮着我的乳房,另一个摁着我,他们那知书达理的老师一边看着一边做记录”[6]。这件事让塞丝看清白人奴隶主根本就是拿黑奴当动物的真实面目,塞丝在自己的不幸遭遇中学会了审视拿她当动物一样去鉴赏的“学校老师”,这样的丧失人性的人才是真正的动物,也正是这个清醒的认识坚定了她逃跑的决心。
二、鲁迅与莫里森“看与被看”的差异
(一)对传统文化的破与立
虽然鲁迅和莫里森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国家,但是他们生活的社会环境同样都处于两种文化的碰撞和较量中。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旧中国,保守的封建思想和开放的现代文明正在进行力量悬殊的博斗;在美国南部,日渐消逝的黑人传统文化也在与无孔不入的西方文明作着卵碰石式的苦苦挣扎。不难发现,虽都是敌强我弱的战斗,但进取的方向恰恰相反,前者趋向现代,后者返归传统,可谓各取所需,因时因地而制宜。
鲁迅生活于新思想刚刚来到,旧思想依然根深蒂固的旧中国,作为较早接受新文明新思想的鲁迅以启蒙者的身份在文学救国的路上不断探索,最终选择以新克旧,努力去唤醒那些“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7]的国民。于是鲁迅的“看与被看”实际上就是用来批判折射在国民性上的封建思想的武器。莫里森的创作常常是表现丧失黑人文化传统是导致黑人群体痛苦深渊的一种毁灭性力量。通过对口头传统、姓名文化、超自然现象等的关注,作品揭示出非裔美国人只有保持自身的文化传统,在以白人文化为主流的美国多元文化中找到自己的文化归属,才能拥有心灵的自由和平等,摆脱西方文化在精神上对黑人的奴役。所以,莫里森笔下的“看与被看”是呼唤黑人传统文化回归的号角。
(二)对看客的复仇方式
作家笔下众多冷酷的看客,他们的可悲在于丧失了作为人的同情心,他们的可恨在于嗜血般的残忍。对于这样的看客,毫无疑问,应该施以颜色、加以警醒,两位作者用不同的方式对他们进行了复仇。
一贯犀利尖锐的鲁迅对看客的复仇是以牙还牙式的,作为一个敏锐的思想家,鲁迅看透了冷酷的看客作为群体时的凶残,而作为个体时的怯懦,于是一旦将看与被看置换,看客看戏般的距离感、安全感就会瞬间垮塌。因此胖小孩与胖大汉在看被示众的白背心时,也被白背心的眼光逼得局促不安。通过看者与被看者的位置颠调,鲁迅不仅瓦解了看客自欺欺人的无关道德、心安理得的看戏心态,而且将看客拉出来进行示众从而达到复仇。另外,《复仇》中裸者“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和杀戮的意思。”他们宁愿自己“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最后,通过消解示众的戏剧性场景,鲁迅让看客们“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8],从而以想看而不得的方式实现了他对看客的复仇。
莫里森的复仇方式与鲁迅截然不同,她是自我毁灭式的报复。被看者通过毁灭自己最后一次满足看客欲望之后让看客再无可看的对象,以这种极端而无可奈何的方式实现对看客的复仇。《宠儿》中塞丝对自己的孩子们亲手制造的那个血淋淋的场面震惊了前来抓捕逃奴的学校老师和侄子,强烈的血腥刺激使他们“不由自主地战栗”。从“学校老师用帽子使劲抽打自己的大腿,离开棚屋之前又啐了一口”[9],这两个细节动作不难看出,塞丝的“壮举”令他猝不及防,这是他首次被动鉴赏,塞丝疯狂的毁灭留给学校老师更多的是遗憾,这遗憾不仅因为损失了财产,也因为从此丧失了鉴赏塞丝的乐趣。莫里森以几乎病态的方式实现了对白人看客的复仇。《蓝色的眼睛》中的小姑娘佩科拉的悲剧是白人文化和审美观侵蚀黑人社区后的结果,“忘了本的黑人也要用本民族的可怜的人来显示自己的健康和优越”[10],佩科拉终于疯了,健康可爱的小姑娘毁灭了,而她的黑人同胞从她身上完成自身优越感的认可之后再也索取不到可看的资料了,莫里森就这样对作为黑人同胞的看客施行了她的复仇计划。当然,对白人种族主义者的复仇是纯粹的,而对黑人同胞的复仇却只是疗救的手段,因而相对温和。
三、结语
两位伟大的作家以时代所赋予的责任为己任,用敏锐且具有先瞻性的眼睛找出各自民族的弊病,再通过“看与被看”的小说结构模式将这些积淀已久的集体无意识的阴暗暴露在阳光下,使之无处遁形。鲁迅、莫里森二人的英雄所见略同,令后人意识到“看与被看”小说结构模式在批判现实挖掘人性方面所蕴含的巨大价值。
注释:
[1]鲁迅:《鲁迅全集(卷一)<呐喊自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5页。
[2][美]托妮·莫里森:《天堂》,胡允桓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74页。
[3][美]托妮·莫里森:《所罗门之歌》,舒迅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页。
[4]鲁迅:《鲁迅全集(卷一)<阿Q正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95页。
[5]鲁迅:《鲁迅全集(卷一)<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31页。
[6][美]托妮·莫里森:《宠儿》,潘岳,雷格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2页。
[7]鲁迅:《鲁迅全集(卷一)<呐喊自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7页。
[8]鲁迅:《野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
[9][美]托妮·莫里森:《宠儿》,潘岳,雷格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9页。
[10]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创作》,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47页。
(缪久珍 芜湖 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2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