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科学思维辨析五四新文化运动“反传统”
2009-06-13朱德发
朱德发
专栏说明
“传统文化与20世纪中国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将于2009年10月23——25日在山东曲阜举行。本次会议由曲阜师范大学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杂志社、《文艺争鸣》杂志社合办,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承办。会议得到了国内外众多专家学者的关注与支持,预计与会人数将达到一百余人。为了让关心这次会议的学界同仁和朋友对会议提前有一些了解,也为了让与会代表提前阅读部分论文,以便更好地展开讨论,《现代语文》杂志特以专栏的形式推出部分力作。这里有前辈学者功利深厚的掘幽发微之作,也有青年学者锋芒毕露的创新尝试;他们或对一些“老问题”进行重新反思和考评,或从新的角度拓展出新的研究视域,均发人深省、别有见地。而李怡教授曾围绕“传统与现代”问题组织四川大学的博士生进行过座谈,当他得知我们将举办这次会议后,就把他们讨论的结果以笔谈的形式提交给大会。这些笔谈无论是论题的选择,还是论证的思路,均有独到之处,我们也将其先期刊出,供学界同仁和与会者参阅,以便引起更深入的争鸣与思考。
最后向这些文章的作者表示由衷的敬意和真挚的感谢!向所有准备参加这次会议的专家学者表示热烈欢迎!
——张全之
所谓科学思维就是求真务实的辩证思维;只有根据此思维,研究主体方有可能对五四运动的“反传统”进行深切的洞察与科学的阐释。我既不同意五四新文化是“彻底反传统”的说法,又不赞成五四运动并无反传统的见解,更反对借“彻底反传统”为口实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确“反传统”的历史意义。研究任何人文科学问题都要置于特定的历史范畴,从事实的总和中而不是从片言只语里去洞悉它判断它。这种实事求是的科学思维并不是所有的学人都能坚持与使用的;如果不是别有用意地看待五四“反传统”而仅仅从思维方法看,出现见仁见智的认识分歧,那是再所难免的。
笔者之所以不认同五四运动“彻底反传统”的说法,是因为从总体上或事实总和上考察它不符合历史真相,这不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地无限上纲就是对某些“反传统”观点作了过度阐释,甚至为了证明“彻底反传统”的论断的正确性不失挖空心思地望文生义地到史料或文本中去寻找“根据”;如果研究者遵循科学思维路线进入五四文化运动的历史时空,不论去审视原始的理论文本或者去阅读原创的审美文本,那都不会认同新文化运动或文学革命是“彻底反传统”的这种片面深刻的论断。我所以不赞同五四新文化运动没有反传统的见解,不仅因为这种见解无视历史真实,明目张胆地说谎话,抹煞了五四反传统的历史意义和策略意义;更因为这是滑入了当时的复古派或守旧派的立场,无形中在证明他们的反对新文化固守旧文化才是正确的,难怪有人为保古派或国粹派大作翻案文章。我所以反对以“彻底反传统”为口实肆意否定五四“反传统”的历史意义,不只因为它悖离了求真务实的科学思维路线,既没有考虑五四运动发生的特定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又不顾及历史事实的真相,也不看看文化演变的现代化趋向;更因为他们根本没考虑否定五四新文化的“反传统”将会带来哪些不堪设想的后果。
凡是持科学态度的学人无不承认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但却不认同“彻底反传统”或“全盘反传统”的偏颇之见。现在笔者感兴趣的问题不在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否“反传统”,而是如何以科学思维来理解和阐释五四新文化运动究竟反的什么“传统”,以及否定这种该反的传统将意味着什么,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所谓“传统”是指中国传统文化即古代文化,主要不是指古代的物质文化而是思想精神层面的文化,而思想精神层面的文化则是通常所说的儒释道三位一体的文化。然而细究起来,中国传统文化不能只认为是儒释道三位一体或者仅仅认为是儒学文化。诚然,儒学或儒释道合一的文化在古代文化系统中居于主导地位,或者说它们决定着社会文化心理取向和构成社会价值观的核心;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武断地说儒释道三位一体的文化,就代表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况且,儒释道文化三者各自成体,不论儒家文化、道家文化或者佛家文化都有自己的思想系统,虽然它们之间有互通点,但是差异性的质的规定内涵却是相当明显的;既然它们各自属于异质的思想文化系统,那么对儒释道的内涵与外延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就要进行探幽发微的研究。不仅要探究儒释道的静态结构,将它们本身的深邃复杂的思想文化内涵的积极因素和消极因素即精华与糟粕辨识清楚;而且也要洞察儒释道的动态系统,因为儒道释三种文化形态中,前两者是本土生成的而后者则是印度传来的,它们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经过相互冲击、汲取、选择和融合方形成三位一体,而在这个相互交汇、渗透和影响过程中每种文化形态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同其原生态文化系统相比,不论量或质甚至结构都发生了调整与新变。通过从静态与动态的结合上对儒释道三种形态文化作了深入透析与科学阐释后,我们才有可能辨清五四新文化“反传统”究竟反的是消极的腐朽的“传统文化”还是积极的具有生命力的“传统文化”。五四新文化运动,胡适率先提出“打倒孔家店”,但它并没有成为反封建文化的行动口号,就连“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对封建主义文化”或“全盘地整体地反传统”这样的表述也不是出自新文化先驱之口,乃是后来的研究者并非依据科学思维所作出的言过其实的判断;我们不妨仔细翻检一下,当时胡适、陈独秀、鲁迅、周作人等人的文章很难见到“反对封建主义”或“反对传统文化”这样的字眼。就是新文化先驱对以孔孟之道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批判,既不是反对孔孟创立的“仁者爱人”、“泛爱众”的原始人道主义思想体系,又不是反对宋明以来的所有的新儒学;而是把矛头主要对准皇权专制主义、某些“吃人”的礼教信条以及“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等,还有那种“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僵化思维。如果说这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那不仅反得好反得对,而且时至今日的现代文化建设更要驱除这些腐朽的思想幽灵。只有坚持科学思维方可辨清五四新文化运动主要反的是儒家文化的什么“传统”,乃至新文化先驱是否都坚守“彻底反传统”的立场;并且也可以梳理清中国传统文化是个多元的复杂系统,儒释道居其中,少数民族文化、民间文化也是多姿多彩的,各自皆是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中不可或缺的子系统,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没有反对少数民族文化,对民间文化则采取搜集、整理与发掘的举措,使其成为建设中国现代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从中国传统文化构成的复杂形态来说,主观认定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彻底反传统”的,这是缺乏雄辩根据的,也是违背科学思维的。
既然中国传统文化是多元杂陈、五彩缤纷的精神思想系统,对其进行深度开掘,重新发现那是极其重要的,尤其发现传统智慧为我们所用更是必要的。这不仅有利于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提供取之不尽的资源,也有利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形成;而且更有利于现代化文化产业的繁荣以及同域外其他各民族文化展开广泛而深入的交流;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认识“弘扬民族文化”的意义和价值,我是深表赞成并愿付诸实践的。然而我感到疑惑的和不能接受的是,学界中有些人打着“弘扬民族文化”或复活传统文化的旗号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甚至把“五四”反传统与“文革”联系起来,误认为“文化大革命”被彻底否定了,那么与“文革”一脉相承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也应该彻底否定。后者的观点极为荒谬不值一驳,前者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价值倒值得商榷一番。我不同意五四新文化运动“彻底反传统”或“整体反传统”的论断,上述已略有表述,而我则承认五四新文化阵线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对与封建专制主义相联系的儒家某些传统文化思想进行了深刻批判与猛烈抨击,也就是说在特定的历史范畴确实存在“反传统”文化的倾向,甚至个别人的个别观点是相当激烈的,这是有不容置疑的史实为证;但是个别人的激进见解并不代表所有文化先驱的观点,并且也没有主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整个局面或造成独尊新文化一元思想的格局。现在应明确的要害的问题是,“封建主义及其文化思想”是什么,它是否包涵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对其应该不应该批判;如果说封建主义文化意识就存在于传统文化体系之中,那么对其进行有选择地有重点的批判或曰“反传统”,这是具有天经地义的历史合理性和必要性。这是因为在封建主义文化意识的构成框架里,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森严的伦理主义既缺少平等意识又缺乏民主意识,对此所形成的贵族的皇权的“文化传统”不反对不批判,以“科学”与“民主”为标志的现代型文化与现代型文学是绝对不会自然生成的,这已被雄辩的历史逻辑所证明。究其根由,这不仅因为传统文化的结构功能使然,尽管说传统文化是个多元复杂的系统,其本体也含有微量的民主因素和科学因素,然而一旦儒释道作为统治者的统治思想与皇权专制主义胶结在一起,将会凝固成牢不可破的扼杀民主因素和科学因素的等级严森的伦理主义硬壳,所以只靠传统文化固有的调节或更生功能根本不可能自发生成现代的民主科学文化体系;而且因为传统伦理文化的世俗性、血缘性的功能质长期地作用于渗透于、社会文化心理,所形成的千百年的习惯势力具有巨大的惰性与保守性,任何新生事物或新生思想大多被其毁灭于萌芽状态,如果对这样的“传统文化”不猛烈地冲击一下,那现代文化是不可能在承续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现代文化生成史充分证明“不解构旧传统就建不成新传统”的真理。不仅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过于厚重,过于成熟,若仍因袭其固有的结构系统,再突破再创新再发展那是极其艰难的,故到了明清之际文化上的复古主义或拟古主义十分盛行,传统文化的演变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只能重复传统文化昔日的“辉煌”,传统文化处于一种积重难返的僵硬老化状态,仅靠其自然运行已不可能使传统文化发生结构性的更新,此时文化先驱们采取些“矫枉过正”的策略推动传统文化向现代转变是完全及时的和必要的;而且也因为传统文化的衍变如同其他事物一样,不外遵循渐变与突变两种方式,正如当时胡适所主张的文学文化的进化或者顺其自然运行或者靠人力催动这都是“革命”方式,说明先驱们理解的五四文化革命并非彻底打倒、彻底颠覆传统文化的暴烈行动,只是在传统文化系统内部的新因素积累到相当数量而凭自身的能力根本冲不破坚固的结构而欲发生“突变”时,方依靠文化先驱们的“反传统”的威力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传统文化”的质变和向现代转换。由此可见,现代性中国文化原初形态之所以在五四运动生成就是因为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上对“传统文化”进行了批判与解构,尽管某些言辞上或个别行为上有点激进,然而这种举动的历史合理性和必要性是应该给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