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照荒诞的存在之光
2009-06-13高敏范钦林
高 敏 范钦林
摘 要:《兄弟》实际上是一部探讨人类存在境遇与存在价值的作品,其中对于世界荒诞、人生虚无的表现与察视,是它与存在主义的相合之处。但是作者不仅停留于对荒诞的表现,以靡靡之音敲响对世界的警钟。关于存在的价值探究与意义追寻,对人间温暖饱含深情的咏叹与固守,才是作者真正的用意所在,也是这部小说真正的深刻与出彩之处。
关键词:余华 《兄弟》 存在主义 荒诞 温情
作为一个受西方现代主义流派影响颇深的作家,无论是先锋文学的创作,还是后来向现实主义的转向,以及《兄弟》的华丽转身,余华始终关注人被抛入世后的存在处境。通过表现人们在世生活的真实图景,“以‘内心真实击碎社会文明秩序的日常经验的坚硬外壳”,从而揭示人的存在悲剧。[1] 其中对于“荒诞”真相的热衷表现和揭示,就是这种影响的一个方面。但余华作品中所表达的“荒诞”并非是作家对西方现代派特别是存在主义文学的模仿,而是融合了作者对现世生活的切身体验和感受,对人类在世处境深刻思考的结晶,别具一种独特的个人性精神内核。《兄弟》以细腻而真诚的人间真情的点缀和小人物恪守生存信念的存在光辉,于荒诞的存在之渊投入了一束明亮温暖的光柱。
一、荒诞世界与真实的存在
余华曾言,《兄弟》表现了两个极端,一个是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命运惨烈的时代,一个是伦理颠覆、浮躁纵欲、众生万象的时代。[2]两个时代固然迥异,但均逃不过“荒诞”这一特征。无论是社会潮流,公众行为,还是个体选择,莫不体现了非理性的本能泛滥肆虐,而演出了一场场荒诞的悲喜剧。伦理道德失范,精神价值虚无,人们业已失去了生存的终极意义和目标,在荒诞的世上狂欢着荒诞的舞蹈。作者把李光头父子偷窥女人屁股的荒唐故事作为叙事的开端,有意营造一个荒诞不经的氛围。在这样的背景下,李兰和宋凡平结合,组成一个温暖和美的家庭,小说的基调一度由荒诞不经转为温情感人。尽管世界荒诞,但平凡的小人物依然拥有美好的情感固守,追求平淡温馨的俗世幸福。温暖和乐的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发生转折。一夜之间,宋凡平由神采飞扬的首席挥旗手,一变而为被批斗的对象。在这个疯狂的时代,荒谬的逻辑推演了一次次荒谬行为,一举摧毁了安分守己的小人物安静的生活。人的价值和尊严被弃之如敝履,传统的伦理道德也已失去其本来的意义。世界成为一个荒诞的场所,而人成为这荒诞之中毫无保障的孤独存在。愚妄的人们高呼口号,群情激昂地游行在大街上,压抑已久的“死本能”合着政治谬误的节拍,奏响人性残忍与暴力死亡的变调强音。一幕幕惨剧就这样发生:孙伟被红卫兵割断脖颈的血管,鲜血喷薄而出;看管毫无人性地折磨无辜的囚徒,无所不用其极,手段之酷烈,心肠之狠毒,令人难以卒读。社会的公正与理性遭遇前所未有的摧毁,无辜的人们背负莫须有的罪名,遭损害、受凌辱;好端端的家庭被拆散,家破人亡。余华一向擅长暴力细节和死亡过程的冷漠叙述,在《兄弟》中虽略有所节制,但对暴力过程的慢镜头演绎,依然有着惊心动魄和震撼人心的效果。
在荒谬的年代,很多人随波逐流,摒弃了传统的道德观和良心的束缚,选择顺从这个时代非理性的疯狂和肆意妄为的“自由”。但宋凡平在时代的浪潮下无以实现自身社会价值的平凡小人物,在灾难降临之后,依然选择真实地活着,追寻和固守着他的理想信念——家庭的完整与幸福。他对孩子们深沉博大的父爱,对李兰挚诚的爱情,对家庭的守卫与忠贞,并没有因时代的灾难和周围世界的混乱而发生丝毫的动摇与改变。他对孩子们深沉博大的父爱,对李兰挚诚的爱情,对家庭的守卫与忠贞,并没有因时代的灾难和周围世界的混乱而发生丝毫的动摇与改变。这个男人饱受凌辱,却坚忍倔强、风趣幽默;在丑陋污浊的风气中存活,而依然不失其善良本性;经历诸多非人遭遇,而仍未丧失对纯真美好的坚定信念。为了实现对妻子的承诺,宋凡平付出了生命。在汽车站,他被禽兽不如的看守残暴地殴打,几次死而生、生而死,身体已然耗尽了生气,但上汽车接妻子的念头始终异常清晰坚定,支撑他一次次地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起来。如果宋凡平内心没有坚定固守的价值信念,如果他的人生缺乏某种存在的意义和根据,那么又有什么可以支撑他如此勇敢执着地挣扎在走向死亡的命运之途,而始终毫不动摇地坚守着某种珍贵的东西呢?宋凡平的存在与死亡,恰恰向我们证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世界荒诞,人生虚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依据。人作为一个自为的存在,可以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存在,必须对自身的存在负全责,拨开生存表象的迷雾,触摸真实存在的质地。吴格非从个体意识的角度诠释存在的涵义,它是指“具体主体意识的个人对自我、外部客观世界以及自我和外部客观世界关系状态的一种最为本己的个体化和超验的心理体验,这种体验愈是本己,愈不受他人和外在环境的干预,就愈是真实的”。 [3]这和海德格尔所说“去除生命的遮蔽,通向澄明”[4],都是对真实存在的较好诠释。宋凡平未必就获得了对生存的真实体验或达到澄明之境,但他毕竟是努力地做到不受外在恶劣环境的干预,而更加本己地体验自我内心的声音,做出本真的选择。这正是通向生存真相,抵达存在本质的必经之路。“我们必须学会真实地生活,否则根本就没有生活;我们必须选择心中的善,否则就会被周围的邪恶所吞噬。”[5] 可以说宋凡平是这个乌烟瘴气的小说世界中的一线曙光,尽管他远不是西方存在主义大师笔下荒诞的英雄。余华无意塑造任何英雄,他关注的是特定存在境遇中真实地生活着的小人物。他们没有惊世骇俗的举动,行动的目的与准则也并不高尚与伟大,但是却在动乱的世上真实地活着,努力成为自己,坚守着弥足珍贵的价值信念,而没有被虚无异化为一个异己的非存在。正是在这些小人物身上,存在散发出真实而动人的光芒。
二、走向荒芜的生存图景
余华是个悲观主义者,如果说他对文革时代还抱有一种情感认同和悲悯关照,那么,对“伦理颠覆、浮躁纵欲的时代”,则不再掩盖其卡夫卡式的绝望与悲观。小说下部里的荒诞更加彻底,而且再也没有出现一个像宋凡平那样散发着人性温暖与存在光辉的人物。余华安排最善良纯真的宋钢去贩卖丰乳霜增强丸,让美丽清高的林红成为做皮肉生意的掮客。这种荒诞之所以彻底,就在于它不留余地。这个时代颠覆了我们的伦理道德、美好情怀与心灵家园,外在的世界和内在的心灵一起荒芜了。人的欲望获得空前的解放,恣肆而猖狂。以李光头为代表的刘镇经济快速发展,个体商业户成为这个时代的主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们追逐着金钱、肉欲,成为一帮现代社会中严重异化了的存在群体。文革前只能偷偷摸摸跑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而且不小心就被抓获游街的尴尬不复存在了,在这个时代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全世界的女人都招来,光明正大地由男性评委及群众肆意观看、评头论足。金钱的威力不可低估,它能使曾经羞涩保守的女性一抛陈旧观念,对金钱趋之若鹜。处美人大赛从筹备、举行到落幕的整个过程,简直是一幕荒唐至极的闹剧。尽管余华极力克制自身情感的融入,尽量不对人物事件做主观评判,但汪洋恣肆的字里行间仍是抑制不住一种浓厚的反讽意味。这种讽刺和批判的功能,是由这场金钱肉欲狂欢大舞台的边缘人物悲情凄凉的命运来完成的。宋钢凄惨无比的悲剧命运,小关剪刀有家不能回的悲哀,无不与大舞台的浮躁荒谬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沉重痛切的批判立场由此可见一斑。当一个社会上大多数人都在纵情享乐、集体堕落的时候,仍然幻想安分守己、平安度日的那个人势必不会有好下场。宋钢无疑遗传了父亲宋凡平的美德,但他并没有坚守自己的真实存在,而是被这个污浊的社会风气浸染,虽以善良的充满爱意的目的开始,却走上一条生存的异化之路,成为这个时代的牺牲品。“这是一种存在的悲哀,因为放弃存在的价值和光辉,比存在的消失本身还要可怕的多。”[6] 在外地漂泊,他的处境艰难,放弃男性尊严的耻辱刀剜他敏感的神经,但一直有一个信念根植在他的存在深处,那就是对家庭温暖的执著追求。当他拖着红肿发炎的身体从外乡归来,渴望妻子的温情能抚慰他身心的伤痕,却发现家里已是人去楼空,冷冰凄清。最深爱的妻子和最亲爱的兄弟,一起背叛了他。他所有赖以存在的精神价值信念一举坍塌。这个善良懦弱的男人,只能为自己的存在寻找最后一个理由,那就是,选择死亡而成全两个亲人。善良有余,力量不足,不能适应这个时代者如宋钢,在外界的侵蚀下丧失了本真的存在,最终在现实世界里走投无路,走向生命的毁灭。
三、结语
余华以粗鄙而惟妙的语言,狂肆而纯熟的笔法,构筑了一个他眼中的历史的存在。对世界荒诞和人类生存本相毫无隐讳的表现与揭露,是这部小说饱受争议的重要原因,褒赞之声源于此,贬恶痛斥亦复如是。上部的压抑与残暴、下部的浮躁与放纵,以精妙而粗俗的语言表达得酣畅淋漓。这使人们容易迷失于语言和文风的迷宫,而忽略作者笔下隐晦的情感与价值取向。《兄弟》实际上是一部探讨人类生存境遇与存在价值的作品,其中对荒诞的深刻察视,是它与存在主义的相合之处。但作者并没有停留于对荒诞的表现,以靡靡之音敲响对世界的警钟。关于存在的价值探究与意义追寻,对人间温暖饱含深情的咏叹与固守,才是作者真正的用意所在,也是这部小说真正的深刻与出彩之处。
注释:
[1]王学谦:《爱与死:在冷酷的世界中绘制欲望的图案——论余华长篇小说〈兄弟(上)〉》,吉林大学社会科学报,2007年,第1期。
[2]余华:《兄弟全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3]吴格非:《萨特与存在主义》,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
[4][法]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等译:《存在与时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
[5][美]戴维斯·麦克罗伊著:《存在主义与文学》,沈华进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6]谢有顺:《余华的生存哲学及其待解决的问题》,《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2文学批评》,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高敏,范钦林 江苏南通大学文学院 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