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十七年文学”中的史诗性写作
2009-06-13邹倩倩
摘 要:本文认为“十七年文学”中的“革命历史题材”和“农村题材”的小说都具有一种史诗性。“十七年文学”的史诗性既有其时代的背景,亦有作家在救亡中完成革命启蒙的自觉追求。本文论述了这两类题材的一些作品所具有的宏大叙事、崇高风格和英雄主题的史诗品格,在指出它们存在的问题时也给予了历史化的理解和同情,同时也注意到这种史诗性写作追求在当下中国文学的延续。
关键词:“十七年文学” 史诗性 宏大叙事 崇高风格 英雄主题
总体上看,“十七年文学”大多作品都有史诗品格,这最主要体现在“革命历史题材”和“农村题材”[1]的小说创作中。“革命历史题材”或者说“革命历史小说”是对历史的记录与整合,通过讲述革命的起源和发生的必然性,来昭示革命的正义性和现实的合法性[2],它所塑造的英雄典型和宏阔的时空跨度都成为“当代文学”史诗性写作的的经典范本。这类小说在“十七年文学”中收获颇丰,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保卫延安》、《红日》、《红岩》、《红旗谱》、《青春之歌》等。
如果说“革命历史题材”是对过去革命的确认,那么一些表现现实生活的“农村题材”作品则是对现实的颂扬与肯定。把革命历史正典化与把现实生活宏大化是统一的。生活的宏大化是整个时代亢奋的表征,它是激情的燃烧,是对革命的继续是另一形式的革命。“农村题材”作品中,具有诗史品格的有《创业史》、《山乡巨变》等,实际上赵树理的《三里湾》在某种程度上亦具有史诗性。破坏与建造实际上是二而一的,这二类作品组成了中国的革命史和建设史。
“十七年文学”史诗性作品的繁荣,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规训的结果,它有作家的自觉意识在里边,急剧变化的宏大时代下,作家的史诗性追求是必然的;也不仅仅是救亡压倒了启蒙的问题,也许在具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家看来,救亡(革命及建国后的各种“摸索”)就是最大的启蒙,在救亡中完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启蒙是史诗性写作的目的之一。它的急切心态、功利目的及意识形态色彩决定了这些作品的主题内容、艺术风格以及在今天看来的种种不足。
一、宏大叙事
如前所述,不论是“革命历史题材”还是“农村题材”作品都是一种大叙事——大时代中的大事件、大问题,如《保卫延安》这部“英雄史诗”写中共高层对革命“圣地”的主动放弃与最终收复;《红日》更是写了解放战争中国共之间的一次重要战役。其次是写大时代下个人的命运与选择,个人只有认清历史发展的“本质”,才能参与革命进程,完成精神的提升与灵魂的升华。时代在个人身上的投影,被笼合进宏大叙事中,成为现实合理性的最好注脚,如《红旗谱》、《三家巷》、《青春之歌》等革命“成长小说”[3],写农民或知识分子的觉醒、选择,进而参加革命,成为革命英雄或历史的主体。
还有,就是写当下最迫切的现实问题,如合作化运动(《创业史》、《山乡巨变》、《三里湾》),通过对重大事件的把握,构建时代的整体风貌。当然,这些作品之间的差异与内部的裂痕在下文会提到,但总体上看,内容上呈现的“大”却是一目了然的。宏大叙事必然要“多部头”才能完整呈现。“十七年文学”中史诗性作品多以“多部曲”形式出现,例如“大波”系列、“一代风流”及《创业史》与《红旗谱》的多卷本等等,也只有这样才能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才能反映出“伟大时代”的精神面貌和“历史真实”。
二、崇高风格[4]
这里的崇高不仅是审美范畴上的,而且主要是指这些作品呈现的昂扬基调、乐观主义精神和革命必胜信念。风雷、青松、太阳等象征意象下是单纯化的个人,他们信念坚定、目光炯炯,即使被虐待,遭受肉体上的折磨,也依然是“精神上的巨人”。那些困境只不过是为考验他们的革命意志、激发仇恨或让自我注入意义而设置,这在《红岩》(如其中的江姐、许云峰)中表现的最为明显。《保卫延安》也为英雄们布置了苦战、退却、流血死亡等一系列检验意志的逆境,这也使小说自始至终都处于一种急促高亢的情绪中。表现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小说,如《创业史》、《三里湾》,虽然有不少运动的障碍,有各种“落后人物”,甚至“阶级敌人”,但“新事物”的活力和“先进人物”的召唤力最终战胜了前者,无论是《三里湾》中画家的那副三里湾的未来图景,还是梁生宝买稻种的诗情画意,都显示出一种浪漫主义精神。把历史现实化,把现实历史化,把历史、现实都未来化——未来的美好和乌托邦远景是乐观主义的基础。历史进化与线性时间发展[5]这种“向前看”的逻辑遮盖了现实存在的各种问题,在昂扬的氛围下,悲观、失望、痛苦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与根基。——解构式的解读是快意的,但崇高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在当时有存在的必要性。
一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处于帝国主义封锁包围之下的新政权,它的内部如果不同质化,作家的作品没有昂扬的基调,而是悲观失望,仅仅表现所谓人性的复杂,它是否会很快被外部颠覆?是否会因没有“文化领导权”很快在内部就被瓦解掉?在文学的政治化和“政治的文学化”之间有一个无法消除的悖论。
三、英雄主题
这延续了西方史诗性作品的传统。历史的发展与这些英雄人物(强人、能人或超人)分不开,英雄形象的塑造是为了建构或召唤主体。如前所述,“十七年文学”史诗性写作在呈现了时代洪流的同时,也呈现了大时代下个人的选择,选择就是对自我的建构。“十七年文学”的史诗性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为了建构主体(通过英雄的示范或个人的成长),当然,它服从于一个更大的目的,那就是建构现代民族国家[6]。为了主体性的建构,就必须剔出“对立面”或“他者”,“十七年文学”史诗性作品明显的二元对立模式[7]有其深刻原因。对立就是矛盾,克服矛盾,主体才能确立、发展。通过把“他者”想象为“地狱”(不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地狱),仇恨、战争及对“敌人”的“冷漠无情”才具有了合理性,主体才更加透明和纯粹,英雄才更加完美,《保卫延安》、《红日》等“战争史诗”都是如此。《青春之歌》、《红旗谱》通过在革命中的“成长”来确立主体,主人公一方面被江华、贾湘农等革命的代表建构、填充,另一方面也自我建构。通过这样的一个个主体(英雄和准英雄)的确立,民族国家建立起来了,“时间开始了”之后,民族国家赋予“人民”以普遍历史主体地位(主人翁)。但是,柳青的《创业史》依然呈现了其中的差异,新时代中,梁生宝这样的先验英雄,要通过感召来使“贫下中农”获得主体性,并以此来完成合作化运动。像梁生宝这样的“绝对主体”,在后现代语境下,是否会被认为是“主体性的迷失”?这好像又是一个悖论。如果说“十七年文学”史诗性作品呈现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和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它们无疑又具有现代性(社会层面的现代性),在个人故事(如《青春之歌》)的背后有一个明显的詹明信所谓的“民族寓言”[8]。
“十七年文学”的史诗性追求,是一个时代作家的集体冲动。其实这些作品之间及内部存在差异和裂痕,如通俗小说因素对“教育作用”的遮盖,如日常生活场景、人情、爱等“小事物”对“庞然大物”的消解(《红旗谱》、《三家巷》、《青春之歌》)等,它们使作品呈现了不同面貌和多种解读的可能性[9]。史诗性作品的“不足”已被说了很多,如艺术上的粗糙、内容上的概念化、“战争文化心理”等。这些作品的艺术经验主要来自19世纪俄、法等国的现实主义小说及苏联表现革命运动和战争的长篇,但与之相比,现实的广度有余,而人性的深度和形而上的反思确实不够。
史诗性的艺术追求在“新时期”也得到了继承和发展,如《东方》、《战争和人》、《黄河东流去》等。影响更大的《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一讲历史(革命),一讲现实(农村),与“十七年文学”史诗性作品的题材大体相通,都具有史诗品格,只不过它们的表现手法、艺术风格及所包含的历史容量都已发生了巨大变化。
“十七年文学”史诗性写作,作为一种艺术经验应得到客观理解与评价。
注释:
[1]“十七年文学”作品的题材分类情况,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2]关于“革命历史小说”可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3]关于“十七年文学”中的“成长小说”这一类型,可参看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艺术的论述,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4]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5]对于“线性时间观念”的论述,可参见李扬《抗争宿命之路》,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6]“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说法可参见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7]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教程》中有对“十七年文学”“二元对立”模式的分析,并把中国当时的革命题材的作品与西方的同类题材做了对比,认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缺少更深刻的“人性”深度和“悲剧”力量。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8][美]詹明信:《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载《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523页。
[9]对于左翼小说的裂隙的分析,例如孟悦的《<白毛女>演变的启示——兼论延安文艺的历史多质性》,收入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邹倩倩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