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战争背景下知识分子精神动向的一个侧面
2009-06-13俎宾
俎 宾
摘 要:战争背景下知识分子的精神内容和精神动向是现代文学研究中一个重要的课题。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由于特殊的社会背景,加上知识分子自身的性格特点,此时期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处于迷失的状态中。这种精神动向决定了他们日后的道路选择和命运。考查这种精神动向,有助于理解知识分子与战争的关系。《财主底儿女们》是一个较好的分析文本,对文本中知识分子的形象进行分析,可以形象地看出战争背景下的知识分子精神内容和命运道路。
关键词:《财主底儿女们》 战争背景 知识分子 迷失 选择
艺术真实尽管不能等同于生活真实,但艺术形象却能很好地表现生活形态。正如路翎在1941年2月2日写给胡风的信中说:“我是在写这一代的青年(是布尔乔亚底知识分子);他们底悲哀,底热情,底挣扎。”[1]胡风认为:“《财主底儿女们》是一首青春底诗,在这首诗里面,激荡着时代底欢乐和痛苦,人民底潜力和追求,青年作者自己的痛哭和高歌!”[2]显然,作者在创作《财主底儿女们》时,写的是处于战争背景下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内容,同时也是作者自己的精神挣扎。时代的特殊性和知识分子的性格特点决定了知识分子与战争的关系的微妙性,使得40年代的小说文本中出现了知识分子精神内容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他们并不总是充满激情,并满含希望的。当战争来临时,知识分子表现出不同的精神动向,对革命表现出不同的态度,有了不同的道路选择。一部分人处在迷失的状态中,这影响了他们日后的命运。在这层意义上,路翎的小说对知识分子的描写,有了社会学上的价值。
一
“小说在‘一二八到‘七七以后这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下,通过苏州首户蒋捷三家的分崩离析,第二代蒋蔚祖、蒋少祖、蒋纯祖三人不同的思想历程,试图表现‘以青年知识分子为辐射中心点的现代中国历史底动态。”[3]蒋捷三的三个儿子有着不同的性格特点,对待战争与生活采取了不同的态度,有着不同的精神内容。蒋蔚祖是一个忧郁而单纯的青年,他是作为一个诸如《家》中觉新一样的“多余人”的长子形象出现的,不同于觉新的是,他的痛苦主要是由于妻子金素痕的不忠,导致了他的疯狂。蒋少祖是蒋家第一个叛逆者,他怀着那个时代青年共有的热情,想把中国变成一个民主的国家。但最终自己变成了一个中庸主义者,与统治集团妥协,重新皈依传统。他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保持怀疑的人。蒋纯祖则更形象地表现出了那个时代的青年由迷惘到有所行动的成长道路。但他的个人主义、英雄主义使他对一切都觉得空虚,与周围的人时刻保持着一种紧张的关系。但蒋纯祖分明又抗争着,他同时是值得尊敬的。
这三个人物形象身上有着一条战争背景下知识分子与传统文化与革命的关系线索。蒋蔚祖是蒋家的长子,蒋捷三对他寄予了厚望,他显然被纳入了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期望中。尽管战争没有直接给他造成情感冲击,但战争的影响无处不在。他却退守在婚姻家庭的纠缠中,传统文化背景培养下知识分子的软弱性暴露了出来。他痛苦地挣扎在父亲与妻子之间,每当身处一方时,心里想着的却是回归到另一方。时代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在国家动乱的背景下,作者对他的描述更接近于对知识分子软弱性的叙述,他选择了退守,无视整个时代。随着他的消失,也宣告了传统知识分子这种由传统文化培养出的封建秩序守护人的失败。蒋蔚祖选择了背叛家庭,这是现代文学史知识分子背叛传统大家庭,走向社会的经典叙述模式,也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采取的直接反叛作法。他对革命与改革社会显然是热情的,他对家庭的背叛显示出了他抛弃传统的决心。他的目标很明确,即把中国改造成为一个像西方一样的民主社会。但他对北方的激进的革命是鄙视的,采取了一种温和的改革方式。社会的残酷性让他退缩了,他重新迷恋上了金钱与权势。每当他的改革热情点燃后有所行动后,马上又对这些行动感觉怀疑和无聊了。最终他又皈依传统,他身上体现出了温和派知识分子在战争背景下由热情到怀疑最终妥协的精神状态和道路选择。蒋纯祖一出场就显得与一切都有一种紧张的关系。他同情祖国的多舛的命运,向往着到前线去。但战争的残酷性使他害怕地哭了。他渴望着有所依靠,在逃难的过程中,有着对于一切行为都看似合理的奇怪心理,并且怀着普遍的人道主义的观念对任何人的死都同情着。后来他加入演剧团,到乡场办学,但自身的个人主义、英雄主义情结使他不向一切人妥协,并且与一切在他看来不合理的行为斗争着。他又时时纠缠在个人的恋爱中,并不确定他真正的斗争方向和斗争方式是怎样的。他是一个“迷路者”,“这个人物从社会层面上可以看作是在伟大的抗日民族解放斗争中仍未能与人民结合,没有找到光明出路的知识分子的典型”[3]。这样一个由“回避—妥协—盲目”组成的序列正表现了三四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动向的一个侧面。作者没有对少年的陆玉明所选择的向北方前进的道路给予充分的描写,究竟是作者对北方的革命持着怀疑态度还是其他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二
蒋家的子孙只要一出场,就会带有蒋家的性格特征。尽管蒋捷三的三个儿子有着不同的精神内容,但只要细看就不难发现,他们身上有着一些共同的精神特点。
三个人物一直是忧郁着的,忧郁成了他们独有的标志。蒋蔚祖忧郁着他的妻子和父亲;蒋少祖忧郁着婚姻和地位,以及他理想的民主社会;蒋纯祖忧郁着爱情、革命以及祖国的命运。三个人虽然忧郁的东西和意义不同,但他们却分明都忧郁着。蒋少祖有时也忧郁祖国,但同时却怀疑忧郁本身,他分明时时又显得很无聊。其次,三个人都是孤独的。蒋蔚祖出场后就来到南京,金素痕约会情人,他自已呆在房里。到他疯狂后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能从他的亲人中得到一丝安慰;蒋少祖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冷淡的,不负责任的。他感到了与妻子的陌生,与亲人的陌生,与革命者的陌生,与改良派的陌生,他只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着;蒋纯祖始终不能融入到任何群体中,个人主义的性格特点使他自己独立于所有人。再次,三个人物都感到了空虚。蒋蔚祖的空虚在于绝望的家庭纠缠中,蒋少祖的空虚是怀疑一切之后的结果,蒋纯祖的空虚在于因“迷路”而显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没有了一个精神上的指向。最后,三个人都是怯于行动的。当然他们的怯于行动不是同一概念下的定义,而是一种精神状态。蒋蔚祖不敢正视他的生活状况,最终导致了疯狂;蒋少祖的热情最终以皈依传统结束,没有敢再向前迈步;蒋纯祖虽前进着,但却每次在以英雄主义的姿态行动后,便逃避了。
尽管这是从这三个人物身上归纳出的精神气质特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是三四十年代一些知识青年的共有的特点,而追求这种一代人的精神内容也正是作者创作时的一个动机。无论什么样的特点,最终表现出的这类知识分子都是以一个迷失者的形象——他们绝望而又希望着。绝望是因为战争打破了人们的生活,现实的残酷性和艰难性使所有人都面临着前途未定的命运,甚至是死亡的命运。因战争造成的流亡带来了命运的不安定感。忧郁、孤独、空虚都是战争结出的果子。[4]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先天的软弱性又增强了这种绝望感,使他们看不到未来,寻找不到精神上的指归和依附,而自身又怯于行动。同时,一部分知识分子身上人的个人主义又使得他们不愿意加入群体革命的行列中。他们悲观,看不到未来,进而迷失。但这种绝望又不是彻底的绝望,毕竟当时北方的革命正开展着,虽然他们之中有人对此有所怀疑,有人对那种激进的方式又表示反感,但毕竟他们内心还是盼望能改变这种沉闷的状况的。加上知识分子自古就有参与社会改革的传统,他们痛心于祖国的命运,所以不可能无动于衷,一直在寻找着出路。所以就造成了这种绝望而又希望的迷失的精神动向。这种精神动向虽然在同时代其它作品中未必表现地如路翎的小说形象强烈,但分别都有侧重,尤其在国统区和沦陷区作家的小说创作中表现的更为突出。
三
20世纪40年代在路翎的小说创作中出现此类迷失的知识分子形象绝非是偶然的。现代中国一直处在一种动荡不安的状态,连年的战争让人们居无定处。尤其是三四十年代的大后方,由于统治政权的腐败,人们生活异常艰难,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生活在大后方的知识分子,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能不有一种生命不保的感觉。他们看不到前途,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处在一种绝望的挣扎状态中。但北方的革命又分明发生着,北方似乎成了一个可以获得安慰的地方。但一部分知识分子身上的个人主义精神又便得他们不能与集体融合到一起,进而产生孤独感和空虚感。同时,温情的人道主义和民主观念又使得他们对于北方的激进的革命和一定的专制形式持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另一方面,因战争的背景,现代文学中不乏有流亡的主题存在,流亡带来的迷失是必然的。因流亡而使知识分子加深人与战争的思考就显得很合理。战争背景下人的精神动向就不会是一种单一的形态,复杂性就会显现出来。再次,作为知识分子形象出现的小说人物或作家,尤其是从封建大家庭走出的一部分知识分子,身上传统因袭的东西太多,在面对战争带来的文化变动的过程中,内心会有一种先是排拒后是接受的过程,而这种接受不一定顺利,有时很痛苦,甚至无力承受。最后,作家路翎本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尤其是一个底层知识分子,命运的不安定感、战争带来的儿时的深刻记忆,使得他不能不有一种对于战争的独特的记忆和认识。当他思考战争和知识分子的关系,同时也是战争和自己的关系时,就增加了思考的深度和复杂性。
《财主底儿女们》中描写的知识分子,尤以蒋家的三个儿子为代表,整体上形成一种迷失的精神氛围。这也是那时一部分知识分子共同的精神动向。他们之中有人回避,有人妥协,有人虽然抗争着,却又失败了。小说历史地表现了战争背景下一部分人的悲剧命运,从一个侧面探索出了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不与群众结合必然走向失败的道路。如何正视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如何正视革命中必然存在的流血和牺牲,如何在整个文化氛围发生大的变革时处理好传统与新的东西的结合,便成了时代安排给他们的一个选择。不同的精神动向会促使他们做出不同的选择,而不同的选择就决定了历史进入新的社会中时知识分子的不同命运。当政权更迭,尤其是大后方及沦陷区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如何实现转型成了每个人要优先考虑的问题。这种转型包括许多方面,时代要求知识分子重新“站队”,重新选择。尽管痛苦却是必须的。另一方面,小说为文学史提供了一个新的发现,即战争背景下从大家庭走出的知识分子,并不像《家》中觉慧一样有那么强烈的反抗性,实际上他们中的许多人的精神内容异常复杂和丰富。这种复杂性和丰富性为小说人物长廊提供了新的审美的东西,会引发出人们的重新思考,进而反思出这种复杂性和丰富性背后的东西。
注释:
[1]路翎:《致胡风书信全编》,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
[2]胡风:《财主底儿女们·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页。
[3]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89页。
[4]有关流亡者文学的特点参看钱理群:《“流亡者文学”的心理指归——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精神史的一个侧面》,见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修订版)·下卷》,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03年版,第43-46页。
(俎宾 甘肃兰州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