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清:冰雪聪明的音乐才情
2009-06-13吴新星
摘 要:有“清代第一女词人”之称的顾太清,出身名门,赋性高雅娴淑,精通音律,会多种乐器。她的这一禀赋也影响到她的词的创作。她的词作中,关于音乐的作品很多,而且有的作品风格,也似流珠泻玉一般音响自然。本文从顾太清的音乐才情谈起,再分析几首她的几首典型的有关音乐的代表作。
关键词:顾太清 词 音律
“顾太清”这个名字,对于很多人而言,比较生疏。笔者在此做一番介绍:顾太清,满洲镶蓝旗人,西林觉罗氏,多罗贝勒奕绘侧室。名春,字子春,又字梅仙,道号太清,晚号云槎外史。生于清仁宗嘉庆四年(1799),历道光、咸丰、同治三朝,卒于清德宗光绪三年(1877)。著有词集《东海渔歌》,诗集《天游阁集》、《子春集》(已佚),小说《红楼梦影》,戏曲作品《桃园记传奇》(作品已佚,仅见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著录)。
清代填词之风,深入闺阁。许多女性于操井臼之外,拈笔墨涉足词坛。有清一代的词媛,据徐乃昌先生汇辑的《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及《闺秀词钞》二书,即有六百余家。但是,古代妇女“生长闺阁,内言不出”,所吟咏的多是悲欢离合之作,常见的不外乎伤春悲秋、离愁别恨。然而那笺上的点点泪痕,欲干犹湿,像是溅到素纨上的朵朵殷红,随便一点染,便是一出长长的、满是哀怨的故事。她们所作的词,因为视域拘束,题材较窄,不可避免地带有纤弱浮艳之弊;而顾太清,身为满人,北方游牧民族之后,使她与生俱来带着满人的健朗、开阔的胸襟,这也使得她的词有别于一般女性词人的词境纤仄、满纸的愁怨。同时,太清又有作为女性词人的闺阁情怀与生活意趣,“清朗俊逸的女儿性灵”(薛海燕《近代女性文学研究》)——知音娴律。
曼殊启功《书太清事》谓太清“才华绝世”,她的绝世才华,不仅体现在诗词创作方面的杰出才能,还体现在她在音律方面冰雪聪明的悟性。
太清善鼓琴。钝宦曰:“约公斋上公藏一琴,太清故物也。”(陈士可藏本《东海渔歌》附语)太清好友许云林曾送其一把古玉琴帚。琴帚,扫琴用的拂尘。太清以一首《唐多令》来答谢。词云:
常伴镜奁边,常随玳瑁筵。费仙人,种玉生烟。扫尽纤尘弹一曲,明月下,百花前。
笑我近来颠,邀君雪后天。喜同心、兰蕙斯言。愿得一生长聚首,丝竹事,乐中年。
太清以“常伴镜奁边,常随玳瑁筵”,示其珍爱。其“用”则“扫尽纤尘弹一曲,明月下,百花前”,俨然是一幅自况的静女调琴图。古人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上头,或在林石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崖上”(《红楼梦》六十八回),山巅水崖传来的琴声,似风动万壑,苍松齐鸣,有一种磅礴的气势。这样的弹琴为士大夫,而“明月下,百花前”,则适合“纤手怨玉琴”。试想月明的夜下,花影覆衣,参差浓淡。当微凉的夜风出来,花移影动,一时分不清拂弄琴弦的是纤手,还是花影?只有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和流淌在花月之间的潺潺琴声。而于“百花前”鼓琴的另一妙处是,可免却“焚香”——那一丛丛的花,不就是天然的香炉么?炉鸭金兽口里衔含着的沉香,或是龙涎、瑞脑,怎比天然的海棠、蔷薇的香气?这“百花前”三字,可见出太清的雅中有娴,即是娴雅。下片中的“丝竹事,乐中年”,写出自己以丝竹为人生之乐的高雅情趣。
太清撰写的续《红楼梦》的《红楼梦影》,第二十一回中写如玉吹笙,宝钗接过笙一看:“我当是个漆的,竟是个墨玉的,实在滋润!”太清若不是知音娴律,便很难写出这样的话来。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喜弹不若喜听,善弈不如善观。”太清可称得上“善听”。道光中叶,梨园太监陈进朝,抱琴到府演奏。太清填《烛影摇红·听梨园太监陈进朝弹琴》记此事:
雪意深沉,北风冷触庭前竹。白头阿监抱琴来,未语眉先蹙。弹遍瑶池旧曲,韵泠泠,水流云瀑。人间天上,四十年来,伤心惨目。
尚记当初,梨园无数名花簇。笙歌飘渺碧云间,享尽人间福。太息而今老仆,受君恩,沾些微禄。不堪回首,暮景萧条,穷途哀哭。
太清的丈夫奕绘也填词《江神子》记之:
三朝阿监一张琴,觅知音,少知音。牢记乾隆,嘉庆受恩深。一曲汉宫秋月晓,颜色惨,泪涔涔。
老奴空抱爱君心,借长吟,献规箴。弹遍鹿鸣鱼丽戒荒淫。玉轸金徽无用处,歌羽调,散烦襟。
太清、奕绘身处内忧外患纷起迭乘之际,听到这位苍颜白发的梨园太监的琴声,均有感触。陈进朝在乾隆、嘉庆和道光三朝供奉宫廷,曾为皇帝专职演奏,长期受到恩宠,后因年迈,被黜出宫。太清和奕绘两人的词里都写到了他的凄凉晚景。
较之奕绘的词,顾太清更多着眼于陈进朝的演奏。“韵泠泠,水流云瀑”七字,形容其指法高妙,恰似瑶池仙曲。“水流云瀑”四字,又含“高山流水”之典。随着泠泠琴声,太清联想到当初名花团簇、笙歌飘渺之景,而今往事悠悠过,繁华转成梦。太清闻此曲,不由发“人间天上”的感慨。这一声感慨,有深沉的哀痛。奕绘说陈进朝觅知音,少知音,眼前不就有一位么?
太清有多阙描写妙音的词章。如《定风波·同诸姊妹听佩吉弹〈平沙落雁〉一曲》:“一曲瑶琴为我弹,北风烈烈指头寒。相见秋江残照里,烟水。联翩雁影下空滩。”太清以她深甚的领悟能力,把佩吉的铮铮琴声化为优美画面:秋江残照,空滩烟水,氤氲空濛的景致中,倒映着联翩雁影。
《江神子·听屏山姊紃弹琴》中的“落花风度水云声”、“真个九皋,长唳近虚灵。听到曲终人语静,霍然使,存心清”,则写听琴的感受。关于屏山所操之琴,太清词下有自注:“琴名鹤鸣。”用《诗经·小雅·鹤鸣》典故:“鹤鸣九皋,声闻于野。”赞屏山所奏之曲的悠扬虚灵,使人寸心清净,涤荡尘世间的私心杂念。太清有琴心,故能闻琴而臻此境。
一阕《高山流水·听琴》更是写得声情并茂:
七条弦上写柔情。一丝丝,弹动秋声。风拍小帘栊,花阴恰有人听。芭蕉影、隔住红灯。分明是,流水高山绝调,戛玉敲冰。是幽兰制佩,腕底散芳馨。
泠泠。虚空度鸿雁,寒浦外,水净沙平。何处怨苍梧,落叶舞风轻。掩朱帏、拍缓弦停。夜深也,还怕纤纤素指,错点明星。默无言,恍落江上数峰青。
《高山流水》原为吴文英的自度曲,赠与善弹琴的丁仲基妾。太清取词本意,来写社中课题。奏曲人在七弦琴上抒发柔情,听琴者在花阴下凝神谛听。在花阴,隔着红灯绿叶听琴,和着“风拍小帘栊”,比当面聆听更有趣味。《红楼梦》四十四回,贾母叫女孩子演习,凤姐命人去叫,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琴声由于融入了风声水音,更加美妙悦耳。那琴声,一丝丝,动秋声。忽又是,“戛玉敲冰”般的清亮莹澈。古曲悠扬,如同奏琴人腕底散发出来的芳馨,琴声婉转,有“虚空度鸿雁”的舒展从容,有“水净沙平”的明朗空阔,又有悲戚哀怨,似染苍梧之野娥皇女英的斑斑啼痕。那琴声凄极怨极,细如落叶风飘,欲绝而未绝,一直响在耳边。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结句化用钱起《省试湘灵鼓瑟》中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张炎《词源》说:“词中用事最难,要紧看题不涩。”太清用得贴切熨妥之至。
可能是因为太清自己善琴的缘故,太清词中的奏乐仕女,以弹琴居多。也许是因为古人所说的,“八音之中,惟弦为最,而琴为首”、“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她偏爱弹琴的艺术作品,并以词延伸其意境,如《伊州三台·题云林扇头弹琴仕女》仕女于月明的夜晚,珠帘半卷,独自抚琴。她拨动冰丝,能细通“天上人间情踪”,“一曲特愁侬”。词中的抚琴仕女安闲淑静,又含着脉脉幽情。
又《醉翁操·题云林〈湖月沁琴图〉》,操琴美人是在湖月辉映的情景下,“悠然。长天。澄渊。渺湖烟。无边。清辉燦燦兮婵娟。有美人兮飞仙。悄无言,攘袖促鸣弦。照垂杨,素蟾影偏。”悠悠长天下,映月的湖水烟波渺渺,月下抚琴,临流动操。境悠然,心也悠然。太清称操琴美人为“飞仙”,赞美她“心共山闲水闲”,有高洁的志趣。该词下片接着由琴声驰骋想象:“云自行而天宽,月自明而露潙。新声和且圆,轻徽徐徐弹。法曲散人间,月明风静秋叶寒。”词中有视觉,听觉,还有感觉。感觉到秋夜中拂来的寒气,正扣着标题中的“沁”字,愈发显得环境的清冷淡雅,弹琴美人的娴静美好。
又《鹊桥仙·题孙松岑〈阅音修篁图〉》:“琅玕一径,瑶琴三弄,人在清凉极处。萧萧时作风雨声。倚怪石,苍苔株树。”清幽的环境,让人想起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萧萧时作风雨声”,是竹叶的婆娑,也是空灵如竹音的琴声。
顾太清确实对音乐有特殊的感悟,音乐之境与词境两相浑融。一首《凌波曲·孙瑛如女士嘱题〈吹笛仕女〉团扇》,词短,然而意境十分清空。“西风露零,高楼笛声。无端吹起离情,落梧桐叶轻。 三更五更,云窗未扃。小蟾斜影分明,挂栏杆正平。”笛声幽怨,能无端吹起离情。“三更五更,云窗未扃”,衬笛声的悠远。
顾太清曾与一批来京师的江南才女,共同结成“秋红吟社”,联诗吟咏。这些香南雪北的才女,情趣相投,声气相通,又各具卓越的艺术才能。太清的好友,也是清代著名词媛沈湘佩曾拟琴棋书画四题,分别是《荷榭弹琴》、《松下围棋》、《桐阴摹帖》、《蕉窗读画》。太清善琴,四题中的“荷榭弹琴”,说的岂不就是太清么?
荷榭弹琴,景妙、事妙、人也是个妙人儿:荷裙下水音细细,荷香缥缈,若有还无;弹琴人一双纤纤素手在琴弦上“轻拢慢捻抹复挑”,雪白的手腕露出一只翡翠绿的手镯。琴声筝筝、泠泠,化作荷叶下的水声。荷榭弹罢写新词,词中寄琴明月知。
(吴新星 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