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看呢?
2009-06-10郝铭鉴
郝铭鉴
语言是有生命的。而且,生命力很顽强。某些语言形式,专家说“错了,错了”,这些形式很可能依旧存在,依旧流行。在经济生活中,有“看不见的手”;我想,在语言生活中,同样也有“看不见的手”。语言有其自身的运行规律,它是不会轻易被左右的。
比如,早在上一世纪的50年代,便不断有人批评“凯旋而归”是有问题的。“旋”就是“归”,再加一个“归”字,岂不是叠床架屋?“十分悬殊”也经不起推敲。所谓“悬殊”,说的就是相差很多,距离很大,既然如此,何必再来一个“十分”?这些批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可是在实际运用中却收效甚微。人们在唱《再见吧,妈妈》时,谁也没想到“待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再来看望亲爱的妈妈”有什么问题。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貌似啰嗦的句子,却有着特殊的表达作用。专家们终于发现,原来这是一种积极的“羡余修辞”。
“凯旋”也好,“悬殊”也罢,都属于古语词。它们虽然仍活跃在现代人的生活中,其语素意义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清楚的。甚至可以说,“旋”的返回义,“悬”的差距义,已经有相当的模糊性。在这种情况下,把“凯旋”说成“凯旋而归”,把“悬殊”说成“十分悬殊”,是为了强化自己传递的信息,以保证对方接收时做到准确无误。犹如京剧脸谱,浓墨重彩的目的,是要让观众即使听不清台词,也能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蛋。可见,羡余有别于冗余,看上去是多余的,却多有多的用处。
与此相类似的,有一种词语用法,也是屡受批评。比如,当年宣传劳动模范徐虎,报纸上曾有一条标题:“徐虎身后涌现出一批徐虎”。有人撰文指出,“身后”是“死后”的委婉说法,徐虎同志身强力壮,正在全心全意地为群众服务,怎么能用“身后”一词呢?又有一篇考察古民居的散文,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一行人随着主人登堂入室,明代木结构的巧妙,顿时在眼前一一展现。”这句话也受到了批评,认为“登堂入室”是一则典故,说的是学问或技艺渐入堂奥,臻于妙境,这和穿过前厅进入内室,并不是一回事。
如果你翻一下词典,会发现这些批评是有道理的。可是,词典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不错,“身后”确实可以用来指“死后”,但在上述关于徐虎的文章中,说的就是在某人后面。前者是词,后者是词组,“蔺相如司马相如两相如实不相如”,何必非要混为一谈呢?有人把这种直白的用法,称之为“还原修辞”。“登堂入室”也许更为典型一点。这则典故本为“升堂入室”,出于《论语-先进》,孔夫子把学问由浅入深,比喻为“升堂入室”。这种用法确实十分形象,但我们不能因为孔夫子他老人家这样用过,就不能再用“升堂入室”的字面意义啊。
还有一种语言现象,一时无以名之,且概括为“脱义修辞”。比如,某些语文报刊一再指出,“正中下怀”这条成语,只能用于第一人称,而不能用到别人身上,更不能扩展为“正中”某某的“下怀”。其理由是:“下”是第一人称的谦称。日前读到一篇文章,认为在表现有意回避时,用“王顾左右而言他”也是错误的,因为这里的“王”是实指,指的是齐宣王。据《孟子·梁惠王下》,孟子问齐宣王,“整个国家治理不好,怎么办呢?”齐宣王东张西望,扯到别的事情上面。“王顾左右而言他”,此之谓也。
其实,这是一种多虑。在语言运用中,为了保持引语的完整性,经常会故意脱落或虚化其中的某些语素。比如女孩子有时会称自己是“素面朝天”,这里的“天”的语义便是脱落的,谁还会把它理解为是天子唐玄宗呢?“正中下怀”的“下”确实本是第一人称的谦称,但其语用意义已经虚化。《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宝玉听见,正中下怀,便让他两个去了。”曹雪芹不是把它用于第三人称了吗?“王顾左右而言他”可以去掉一个“王”字,但因为“脱义修辞”的存在。保留这个“王”字,并不影响表达的准确性。
总之,语言是有生命的。判断语言现象,一定要从实际出发。苏东坡诗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们不仅要横看,还要侧看。不能凭一己之见,凭习惯用法,便乱下针砭,那样只会制造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