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意象的道性之解
2009-06-10侯洪澜
侯洪澜
《庄子》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文学与哲学共生不离的典范,《庄子》的文学思想和艺术创造皆与其哲学之“道”的内涵密切相关,其中的艺术形象皆是合于“道”、归属于“道”并体现着“道”的意象。《逍遥游》是《庄子》的开篇之作,在整个庄学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逍遥游》中的“鲲”、“鹏”形象是《庄子》哲学理念、文学思想的奠基性意象,它不仅是庄子浪漫主义文学的象征,也是庄子哲学思想“道”的表述。在以往的语文教学中,通常对“鲲”、“鹏”形象的文学性的阐释和把握较多,而对其哲学性的思考与解说则明显不足。大鹏展翅九万里之巅的宏阔艺术画面将读者陷于审美意境创构的“泥淖”之中无力自拔,对诗意的过度阐释遮蔽了理性哲思的光辉,因而也使《逍遥游》的解读在有失一隅的偏颇之中流传。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中说:“老子乃至庄子,在他们思想起步的地方,根本没有艺术的意欲,更不曾以某种具体艺术作为他们追求的对象。……但是。若不顺着他们的思辨的形而上的路数去看,而只从他们由修养的工夫所到达的人生境界去看,则他们所用的工夫,乃是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修养工夫:他们由工夫所达到的人生境界,本无心于艺术,却不期然而然地会归于今日之所谓艺术精神之上……”因此,在体验欣赏“鲲”、“鹏”的艺术美之余,倘若从哲学的视角反观“鲲”、“鹏”形象,阐释庄子之“道”,将会使学生更透彻地了解庄子的文化思想。
“道”之哲学是庄子对老子哲学本体论思想的继承。老子提出了“道”的思想,同时也指出了它的“形而上”本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也就是说本体的形而上之“道”是超越概念语言表达的不可言说的存在。庄子完全继承了老子的思想,认为“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庄子·知北游》)同时还指出了“道不可言”是与“道”之本性密切相关的。语言的对象是“物”,具体存在的“物”可以被语言和规定把握,这也是语言的功能。但是,“道”不是“物”,不是具体的存在者。“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由于“道”是先于万物的存在,是先于语言的存在,它没有任何一种具体的规定性,它是一个无形的存在,具有超越理性思维的性质,因而用普通的对象化名言无法去把握“道”、命名“道”。《庄子·秋水》篇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论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物之粗”是能显象于外的对象世界,属于最浅层次;“物之精”是常隐于内的对象世界,属于较深层次。但这两者在有形的“物”的限度内,是人类可以言说、可以意识到的。而“不期精粗”的“道”则是“数之所不能分也”、“数之所不能穷也”,超越了“物”的层面,是语言和思维都是无能为力的,这也正是人类的语言困境。虽然说“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庄子·齐物论》),但“不言谁知其志”(《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无言虽足以尽道之妙,而不言者无以明”。(《南华经注·南华纽总评》)著名哲学家金岳霖先生指出:“说不得的东西当然说不得。若勉强而说之,所说的话也与普通的话两样。所说的东西既不是经验中的特殊也不是思议中的普遍。但是,这不是哲学主张。因为治哲学者的要求就是因为感觉这些名言之所不能达的东西,而要说些命题所不能表示的思想。假若他不是这样,他或者不治哲学,或者虽治哲学而根本没有哲学问题。”不可说的东西仍须说,这是哲学的要求。现实困境的生命体验与心灵自由的生命超越是庄子思想的核心,庄子哲学的根本宗旨是实现对构成生命困境的必然性因素的超越,达到个体生命心灵的绝对自由。因此庄子语言哲学的目标并不是让人们认识到“道不可言”。而是超越“道不可言”的语言困境。庄子以其独特的诗性言说方式超越人类语言的困境。实现了对“道”的言说。这就是借助于形象的思维、想象的方式,“立象以尽意”。“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易经·系辞上》)“象”就是“拟诸形容”,是对外物的模仿和象征。《庄子》开篇《逍遥游》以“鲲”、“鹏”为意象的“诗性言说”方式不仅奠定了中国语言哲学的基础,同时也创造了“道”的可体之“象”,可见之“貌”。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庄子·逍遥游》)在这一段的描述中,我们不仅看到了“鲲”、“鹏”之“大”,体察出了“不知”之意,也参悟了“鱼”、“鸟”之“化”。这些充溢着作者哲思光芒的诗性的言说,隐现着对“道”的概括性阐释,使庄子之学一开始就将文学与哲学有机地统一在一起,从而引领我们开始了悟“道”、体“道”、知“道”的艺术之旅
“鲲”、“鹏”之“大”在上合于天,在下合于地,大而无形,大不可言。而“大”正是“道”的特质,《老子》以“大”为“道”、以“大”论“道”,明确地把“大”与“道”两个概念等同了起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日道,强为之名日大。大日逝,逝日远,远日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在《老子》这里“道”就是“大”。“大”就是“道”。庄子继承了《老子》关于“大”与“道”的思想,指出“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天地》)也把“大”与“道”统一于一体。因此,《逍遥游》中“鲲”、“鹏”以其不可知的“大”翱翔于天际的形象,正是对“道”的本质的诗性解说。
“鲲”、“鹏”之“大”是“不知”的。而“不知”又是道家知“道”的最高境界,也是道家认识论的最高境界。“不知”就是指“不可知”、“不能知”,就是指“道”。因为“知者,接也”(《庄子·庚桑楚》),是指对事物的感性认识活动。而“知者,谋也”(《庄子·庚桑楚》),是指知性认识和理性认识活动。但无论是感性认识还是理性认识都只能是对“有形”事物的认识,而对于“无形者”、“不可围者”的“道”的把握却是无能为力的。而“不知”或“无知”是没有局限的。“知止其所不知,至也。”(《庄子·齐物论》)知道自己的“知”不能知“道”,这是最高智慧的表现。实际上,这个“不知”概念就是指“无知”。它的内涵是说,按照普通的“知”的能力、方式和水平,“道”是不可能被认识的,所以称它为“不知”是更合适的。“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逍遥游》),这里“大”是“道”,“鲲”、“鹏”是“道”之“象”,而“不知”即是“道”的本质,又是知“道”的最高境界。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庄子·逍遥游》)“化”是《庄子》中最常见的一个主题。这种“化”的概念是建立于具有本体论色彩的“道”的前提下,“化”乃“道”的本体性表现。而“道”是以“气”为基础的,“气”又具有物质、精神、具体、抽象等无限多样统一的内涵。“气”为万物的本原,万物皆通于气,宇宙、万物是以“气”来彼此贯通的,即所谓“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气化流行,使万物运动不息、变化无穷。因此,“道”中蕴涵着“化”的生机。正如《老子》所云:“天地之嗣,其犹橐篱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老子·第五章》)《逍遥游》中对鲲由鱼化鸟的“变形”描写,表面上看是文学的浪漫主义创作表现,而实则是对“道”的诗性描述,即具有文学的审美意蕴,又蕴涵着道家的理性哲思。
综上所述,透过《逍遥游》“鲲”、“鹏”形象的艺术之境,我们所看到的正是庄子对“道”的哲学阐发。“鲲”、“鹏”的“大”、“不知”与“化”就是对“道”的本真性描述,而“鲲”、“鹏”之象则是“道”的可感之象,不仅使人产生可亲之情,更具有了文学的审美意蕴,也更凸显出庄学的言说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