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带唐风情韵,然已入宋调
2009-06-09马骥葵
马骥葵
《文心雕龙》云:“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就是说文学创作以发展变化为它的规律,它的体制要求不断地创新。能够创新,创作的生命才能经久;能够继承,创作才不至于缺乏营养。在中国诗史的发展中,任何诗人或流派都与其前代和后代诗歌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因此,我们评价一个诗人在中国诗史上的意义并不仅仅取决于他的诗作是否经久不衰、代代传诵,亦取决于其诗作中展现出的前代诗歌所不具备的新的特点,取决于其诗作对后世诗人的影响以及对诗歌发展中继承与创新所作出的贡献。
“余事做诗人”的欧阳修虽然很少有被奉为经典传诵的诗作名篇,其诗艺水平与宋代王、苏、黄等大家相比也并不算十分高妙。但在宋初诗坛,欧阳修却占据着十分重要的诗史地位。
首先,欧阳修作为北宋的一代文宗、诗文革新运动的前期领袖,诗赋革“西昆”,文章黜“太学”,引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在前期取得了卓越的成绩。《四库总目提要》云:“宋初诗文,尚沿唐末五代之习,柳开、穆修欲变文体,王禹偁欲变诗体,皆力有未逮。欧阳修崛起为雄,力复古格,于时曾巩、三苏、陈师道、黄庭坚等,皆尚未显,其佐修以变文体者,尹洙;佐修以变诗体者,则梅尧臣也。”当时的宋初诗坛在诗歌创作上与唐诗相比并没有带来显著的变化和新意。“宋初三体”亦即在宋初诗坛影响最大的三大诗歌流派,大体上依然是沿袭了中晚唐诗歌的三种诗体——白居易体、姚贾体、李商隐体。大略言之,题材内容都比较狭窄,表现形式上只依赖于近体,缺乏古体的气魄与力量,在语言、意象、意境、技法等方面都较为陈腐,缺乏新创。苏轼评价宋初诗坛说:“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六一居士集叙》)文坛上整体体现为一种格卑气弱、柔媚巧靡之风。因此,宋初三体在宋代新的时代特征、审美崇尚及情感心理特征下依然一味沿袭唐诗而不知创新,这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宋诗的发展一定要找到适合自己时代特征的形式和风格,这也必然预示着一个新的变革时代的来临。
北宋天圣年间至庆历年间是历史发展的关键阶段,政治革新和儒学复兴思潮是这一阶段的重要内容。当时的诗文革新运动也正是在士风高扬的基础上展开的一场为适应政治革新的文学改革运动。葛晓音先生将欧阳修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的基本思想概括为“关心‘百事,忧念天下,以反映民瘼和愤世忌邪作为文学的主要职能,确立风骚在诗道中的正统地位,反对虚美的雅诗赋颂”(《北宋诗文革新的曲折历程》)。可以说从诗歌的思想内容方面对欧阳修文学革新的功绩做出了评价。那么我们要探求的是欧阳修及其革新运动在诗史上的意义。宋初诗坛,以欧、梅、苏为首的北宋诗歌新变派以复古之旗帜推进诗歌革新运动。他们选择了中唐最具革命精神的韩孟诗派作为师法对象,并在其基础上大胆创新,的确表现出了很多前代诗歌所不具备的新的特点。诗歌革新过程中,他们崇尚以气格为诗,欲以气格重振宋初诗风。诗歌新变派在创作中更多致力于融注气格的古体诗歌,力图以古诗的质朴畅达来矫正当时的骈俪之风。在诗歌内容上,他们力求将反映民瘼、讽刺时弊与感遇兴寄、理性精神相结合。与宋初文坛流行的优游娴雅之酬唱与浮靡卑弱之歌颂相比,诗歌新变派显示了新一代士人情志的充实和精神的恢张。在艺术风格上,他们提倡豪健和古淡两种风格。以豪健振卑弱,以古淡矫浮嚣,从而在北宋诗文革新中取得了极为突出的成绩。由此可见,如果说“宋初三体”在精神内容方面的浮靡卑弱以及体式上偏重近体、意象趋于程式化、语言过于雕刻的特征共同将宋初诗歌推向了一个靡丽雕琢、委顿孱弱而缺乏气格的境地,那么欧阳修及其诗歌新变派则部分承袭了韩孟诗派的作风,发挥以气格为诗、以文为诗等手段,内容上注重美刺兴寄,体式上偏重古体,意象上崇尚个人色彩,语言力求意新语工。总之,都朝着反拨宋初三体的方向发展,从而开创了宋代文学的新体制、新格调。
其次,就欧阳修自身而言,他在诗史上的意义也是极为重要的。当下研究者认为,欧阳修对于诗歌,最大的贡献在于组织聚合了一个诗人群,开启了一代新诗风,并为这一新的艺术范式构建了大体轮廓和框架。大体的评价是对的,但还不够确切和全面。其中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欧阳修在诗歌理论方面的贡献和影响。
欧阳修在诗歌理论上的首要贡献即其“诗穷而后工”说。更为重要的是,欧阳修在这里提出了要将忧思感愤兴于怨刺的观点。“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梅圣俞诗集序》)。主张只有将个人的忧愤怨叹与民生疾苦相联系,才能创作出优秀诗篇。欧阳修这一论点实际上是针对北宋诗坛一片诗酒酬唱、歌咏升平之象提出的。“诗穷而后工”这一主张重新确立了儒家文学价值观,其核心即是重新强调文从于道的文道观。它的提出使得宋初诗坛才真正续接上了“发愤怨刺”的诗学传统,对宋代诗歌的现实主义创作有着极为重要的导向作用。
欧阳修的另一诗歌理论即其崇尚“平淡”的审美理想——“世好竞辛咸,古味殊淡泊”(《送杨闢秀才》)。欧公推赏梅尧臣之平淡素朴、寓意深远之诗风,他称赞梅诗为“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六一诗话》)。其实,“平淡”是一种内涵丰富而又不易实现的审美理念。若雕镂过甚,则会丧失自然本真;若境界不够,则失于浅俗平易。“平淡”乃是经由绚烂而归于素朴的妙造自然的艺术效果。欧氏所标举的梅诗的境界,是一种在素淡质朴中蕴涵了劲健之骨的风格,它是对业已成熟的兴象玲珑、音调谐婉的近体风格的疏离。北宋初期,欧、梅之平淡诗论与其平易诗风对于宋诗平淡冲和之审美风格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和至关重要的导向作用。
崇尚“以气格为诗”是欧阳修诗歌理论的又一主要观点。叶梦得云:“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叶梦得《石林诗话》上卷)“以气格为诗”是欧、梅、苏之北宋诗歌新变派推行诗歌革新的旗帜性革新精神,它体现出新变派在诗歌审美理想上的高迈气度与雅健品格。欧阳修在诗论中倡导“气格”,但欧阳修论诗少言“气”,多言“格”、“格力”、“格致”、“笔力”。如其言“雄文博学,笔力有余,故无施不可”(《六一诗话》),“昌花写生逼真,而笔法软俗,殊无古人格致”(《归田录》卷三)。从中体现出欧公注重诗歌表现内容的广泛适应性,注重诗歌艺术上的“变态百出”、艺术表现力的刻抉入里与诗歌格调的尚雅反俗。欧阳修这种论诗重“格力”、“笔力”的诗歌理论为北宋诗歌革新引领了正确的理论方向,也为宋代诗坛注入了刚强劲健之骨与雅正脱俗之气。
欧阳修不但在诗歌理论上多有建树,对宋代诗坛产生深远影响,其诗歌创作也是独辟蹊径、大胆革新、别具特色、卓有成就。
李东阳云:“欧阳永叔深于为诗,高自许与。观其思致,视格调为深。然核之唐诗,似与不似,亦门墙藩篱之间耳。”(李东阳《麓堂诗话》)欧阳修诗歌之所以能够自成一体、别具一格,一方面源自于欧阳修自身的文学理论与审美崇尚以及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推动力,另一方面也源自于欧阳修对于前代诗歌传统的广泛取法与发展创新。关于欧诗的诗学渊源与继承,前人多有论述。陈尚君先生认为:“其诗有直接标明学习李白、韩愈、孟郊、贾岛、李贺、王建的,也曾受到杜诗、白诗、西昆诗的影响。”这一概括可以说是非常全面而准确的。前人之述备矣,兹不赘述。而欧公之诗歌在对于前人与时人诗歌的广泛继承取法的基础上也是能够有所扬弃和创建的。
就欧阳修诗歌创作的审美风貌而言,古代学者多有评述,见仁见智。前人曾评论欧阳修诗风为“温丽深稳”(蔡绦《蔡百衲诗话》),笔者认为用这四个字来概括欧阳修之诗风还是比较全面而准确的。这四个字不但能代表欧阳修诗歌的审美风貌,而且也可以纵向揭示出欧阳修在诗学理论、艺术方法与诗歌语言方面对于前代诗歌的继承与创新。其中“深”代表其诗歌之精深透辟,这一点主要是源自欧公对于韩孟诗派尚意尚奇、重主观之诗学崇尚以及韩愈诗歌崇尚思理、雄文健笔的学习和效仿,主要体现于其七言古诗中;“稳”代表其诗歌之工稳流畅,这一点是欧公对于李白、白居易平易自然、疏畅洒脱之诗风的延续和发展,主要体现于其七言抒情诗中;“丽”代表其诗歌之清新秀丽,这一点与西昆体工致精丽之风及晚唐体清丽婉转之风的熏陶感染不无关系,集中体现于其山水景物诗中;“温”则是代表其诗歌之温和淡雅,这一点既是受王禹偁平易温婉诗风及梅尧臣淡雅古朴诗风之影响,同时也是欧公自身温纯雅正之性格气质使然,主要体现于其五言古诗中。四者共同构成了欧诗在诗歌发展史上承传与开拓的发展历程,从而确立了他承前启后的诗史地位。
要之,欧阳修诗歌的理论主张与艺术表现是建立在他对于前人诗歌的广泛吸收的基础上。欧公遍考前作不仅仅是为了继承前人丰硕的诗学遗产,更重要的是为了探寻前人诗学与创作进程中尚未经行之处。其实在宋初诗坛中已经显露出一些宋代诗风之新意,而欧阳修自身的学问、见识、品格、性情、魄力以及对于宋代诗歌思潮、审美风尚及文人心理的准确定位使他能够见微知著,高瞻远瞩。欧公敏锐地洞察到宋初文坛变革诗风之苗头与端倪,并按照自己的诗学理论体系大胆地将其扩展延伸,从而引领了宋代诗歌革新的发展方向。
在诗歌革新方面,欧阳修着力发挥“以文为诗”、“以气格为诗”、“以议论为诗”之诗歌手法,这也是对传统诗歌意绪表现范围的解放。它突显了宋调之风格特点,并且为宋诗的发展提供了最基本的艺术形式与审美范式。欧诗中这三种革新手段是相辅相成,相互结合而使用的。概而言之,“以议论为诗”扩大了诗歌的表意功能,增强了诗歌的理性思致。而“宋诗主理”并非意味着抛弃或忽视情感,而是将情感理性化,使其变得更加凝练坚实。宋诗这一特色的形成正是由欧阳修为之开先。“以气格为诗”为诗歌树立了刚强劲健之骨,同时欧诗以气格入诗又能与平易自然之语言相结合,亦避免了流于古硬粗俗之弊。一言以蔽之,“以气格为诗”矫正了宋初三体浅俗卑弱之风,亦使诗歌趋向于雅正。“以文为诗”的开辟探索在宋代诗坛能够补偏救弊、新变代雄,使宋诗既具诗之优美,又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因此,欧诗“以文为诗”、“以气格为诗”、“以议论为诗”之诗歌革新手法,一方面使其诗歌中人文意象开始取代自然意象占据主导地位,使其诗歌创作具备了修养深厚的人文品格,贯注着更多的人文意趣;另一方面使其诗歌变得更加冷静深刻,更显机智细腻,突显了理性精神的光芒。宋诗新变派“以文为诗”、“以气格为诗”、“以议论为诗”之诗歌革新手法对宋诗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它对于开创一代新的诗歌语言形式以及转变和谐圆润之唐音都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和意义。
欧阳修作为宋调发轫期的关键人物,在当时的北宋诗坛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吴之振曾评论说:“元之独开有宋风气,于是欧阳文忠得以承流接响。”(吴之振《宋诗钞》)可见,欧阳修正是在诗歌的精神实质上吸收和融化了王禹偁的诗歌艺术。欧阳修学习王禹偁诗歌清新浅切之风及其加强诗歌现实性与政治性之革新追求,进而沿着王诗革新的这一方向全面探索、大胆创新,从而得以进一步革除晚唐五代之流弊,开辟有宋一代新风。不仅如此,欧阳修对于后世诗人的诗歌审美与创作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和意义。其后首创宋调的王安石诗歌就对欧诗继承效法颇多。方东树曾经评论欧诗与王安石诗歌说:“向谓欧公思深,今读半山,其思神妙,更过于欧。……半山有才而不深,欧公深而才短。”“荆公健拔奇气胜六一,而深韵不及,两人分得韩一体也。荆公才较爽健,而情韵幽深,不逮欧公。二公皆从韩出,而雄奇排奡皆逊之。”(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方氏从二人与韩愈诗风之关系的层面对二人进行了比较。而具体就诗歌表现手法的沿袭与开拓而言,欧诗之“以文为诗”与“以议论为诗”之革新手段对王安石影响尤深。王安石之“以议论为诗”承欧诗之风而愈加深入。在欧阳修诗中,议论技巧还不够成熟。有些议论比较干瘪繁冗,缺乏形象性;有些议论义理不够新警,不免肤浅。而王安石诗歌之议论则注重思理义理的生新出奇、深折透辟,使其诗中的议论具有了理趣化的特征。同时,王安石以文为诗的运用也更加纯熟。结构奇崛曲折,韵律拗峭,字句雄健刚劲。从而变欧诗之平易疏畅为奇硬峭拔,更加突显宋调特征。要之,欧阳修开启了有宋一代新的诗风与审美风尚,欧阳修的诗歌革新与成就也为此后宋调的形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宋诗发展至欧、梅、苏之时,宋调并没有完全形成,毕竟欧阳修还处于唐音向宋调转变的探索和初创时期。欧阳修在努力另辟蹊径、矫变流俗的过程中仍不能免于徘徊旧辙,一些诗歌还带有唐诗的情趣和味道。宋诗发展至王安石,能够踵事增华,别开生面,才奠定了“宋调”求现实、求理趣、求生新、求健拔、求工巧等美学原则,确立了宋诗的基本面目。由此可见,欧阳修的诗歌理论与创作对于宋代诗歌的发展方向都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从文学发展的角度看,任何时代的文学沿革中继承与开拓都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欲求树立新风的欧阳修并没有一味求变,而是在诗歌革新的不断摸索中逐渐找到了诗歌沿革的最佳契合点。欧、梅、苏的诗歌革新开辟出了一代新的诗歌语言,但是还不能完全做到辞尽于言,言尽于意。“以文为诗”、“以气格为诗”、“以议论为诗”之诗歌革新手法在欧诗中也只是初露端倪,还没有深入发展、大行其道。因此,陈善评论说:“欧公诗犹有国初唐人风气,公能变国朝文格,而不能变诗格。及荆公、苏、黄辈出,然后诗格遂极于高古。”(陈善《扪虱新话》下集卷三)尽管如此,欧诗为宋调形成所奠定的基础以及在诗歌理论、审美风格与艺术创作上所产生的巨大的导向作用是不容忽视的。陆时雍曾评价“初唐四杰”说:“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陆时雍《诗镜总论》)有学者认为,四杰开创唐音的贡献更值得称赞,因此应该倒过来说“虽带六朝锦色,然调入初唐”。因此,这里我们套用这一评语来概括欧诗在中国诗史上意义:“时带唐风情韵,然已入宋调。”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