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幽通赋》探微
2009-06-09陈君
陈 君
作为汉代最著名的文学家之一,班固给后人留下了《两都赋》、《幽通赋》、《答宾戏》、《典引》、《封燕然山铭》等许多名作。这些作品中,有些是关涉国家政治、军事、文化的大制作,如《两都赋》、《典引》、《封燕然山铭》;有些则是抒发个人思想、情怀的作品,如《幽通赋》、《答宾戏》。有意思的是,对于这两类作品,班固似乎更看重后者。他将《幽通赋》、《答宾戏》这两篇无关政教的性情之作收入《汉书·叙传》,成为班氏家族史的重要内容。其中,《幽通赋》是班固突遭家庭变故之际,对宇宙、历史、人生诸问题的思考,可以视为他青年时代的思想自白书。笔者准备从分析“幽通”一词的含义入手,探究班固命篇之旨,并考察赋中透露出来的班固早年的思想,以及时代思潮在这篇作品中留下的印迹。
一
班固《幽通赋》的创作时间,《汉书·叙传》载之甚明:“(班彪)有子曰固,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赋,以致命遂志。”(《汉书》卷一百上《叙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可见《幽通赋》作于班固弱冠之时,又当其父班彪丧后。班彪(3-54)在建武三十年(54)卒于望都任上,班固(32-92)时年23岁,时间大致不差。再看《幽通赋》的内证:“咨孤蒙之渺渺兮, 将圮绝而罔阶。岂余身之足殉兮?世业之可怀。”丧父的悲凄之情溢于纸上,也足以证明《幽通赋》作于班固服丧期间。陆侃如先生将其系在建武三十年(54),也就是班彪逝世的当年,是可信的(陆著《中古文学系年》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班固以“幽通”名赋,颇堪玩味。在我看来,“幽通”有两层含义。一是赋中所描写的班固与神灵在梦中相遇:“魂茕茕与神交兮,精诚发于宵寐。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仿佛。”正如李善所注:“赋云‘觌幽人之仿佛,然‘幽通谓与神遇也。”(尤刻本李善注《文选》卷十四,以下简称尤刻本《文选》)有赋文作“内证”,李善的解释当然可从。而且这也符合当时的思想、文化背景,盖“古之圣贤,未尝不以梦为大”,洪迈《容斋续笔》卷第十六“古人占梦”条更是举出了古籍中与“梦”有关的大事:“《诗》、《书》、《礼》经所载,高宗梦得说;周文王梦帝与九龄;武王伐纣,梦叶朕卜;宣王考牧,牧人有熊罴虺蛇之梦,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左传》所书尤多。孔子梦坐奠于两楹。”(以上引文,见宋洪迈著《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占梦是中国古代方术的重要内容,《周礼·春官宗伯》云:“(大卜)掌三梦之法。一曰致梦。二曰觭梦。三曰咸陟。”班固离古不远,又是信古、述古之士,《汉书·艺文志·数术略》载杂占十八家,以《黄帝长柳占梦》十一卷为首,并云:“杂占者,纪百事之象,候善恶之征。《易》曰:‘占事知来。众占非一,而梦为大,故周有其官。”(《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十)《幽通赋》中也提到了“黄帝之书”,所谓“黄神邈而靡质兮,仪遗谶以臆对”。可见,像往哲先贤一样,班固对占梦一事抱着非常认真的态度。
至于第二层,我认为“幽通”之题兼有困且通或通于幽明之道的含义。下面结合赋文,对这一层含义试作阐发。赋云:
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仿佛。揽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坠。……黄神邈而靡质兮,仪遗谶以臆对。曰乘高而遌神兮,道遐通而不迷。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盖惴惴之临深兮,乃二雅之所祗。既谇尔以告象兮,又申之以炯戒。
这段话是说班固梦见自己登高而危,与幽人相遇于山谷,幽人揽取葛藟交给自己,并告诫说千万小心,不要从高谷中坠落。班固占卜此梦,占书告诉他的答案既有吉象,也有箴言。不难发现,赋中一些词句与《周易·困卦》里的爻辞非常相似:“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晋王弼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卷五,《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入于幽谷”、“困于葛藟”等爻辞所描绘的景象,显然对班固的创作有重要的启发。《困卦》“象”辞还有这样一段话:
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唐章怀太子所作的解释是:“《坎》下《兑》上,《坎》为水,《兑》为泽,水在泽下,是谓竭涸之象,故以喻困。致命遂志,谓君子委命固穷,不离于道也。”(《后汉书》卷三十下《郎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这段话对我们理解《幽通赋》的旨义很有帮助,班固在《汉书·叙传》里很明白地告诉我们,他作《幽通》之赋的目的是“致命遂志”,也就是求得心灵之和谐与安宁。可见,《幽通赋》传达的精神与《困卦》的主旨是完全一致的。
总之,“幽通”即通幽,“幽”既可解为幽人,也可解作“幽明”之幽。班固对儒家的幽明之道深有体认,他在《汉书·外戚传序》中曾说:“孔子罕言命,盖难言之。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传》)岁月飘忽,文心难求,班固命题之时,是用一义,还是兼用二义,已不可知。
二
从文学传统来说,《幽通赋》属于述志或宣志赋。昭明太子将其归入《文选》赋体“志”类,认为《幽通赋》是述志之作,洵为的见。关于述志赋的文学源流,西晋陆机《遂志赋并序》云:“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张衡《思玄》,蔡邕(133-192)《玄表》,张叔(生卒年不详)《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二十六,第一册。严可均辑入《全晋文》卷九十六)就其与《幽通赋》的关系而言,冯衍的《显志赋》是最值得注意的。《显志赋》作于建武三十一年(55),与《幽通赋》的创作相距一年。尽管时间非常接近,但两篇文章的思想旨趣有很大不同。冯衍自述作《显志赋》的目的是彰显己志,“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而班固则是在静居中反躬自省,寻找自己的人生出路。
至于他们对老、庄的态度,更有根本的不同。冯衍的态度是认可、推崇,《显志赋》云:“冯子以为夫人之德,不琭琭如玉,落落如石……观览乎孔老之论,庶几乎松乔之福……忽道德之珍丽兮,务富贵之乐耽。遵大路而裴回兮,履孔德之窈冥……嘉孔丘之知命兮,大老聃之贵玄。德与道其孰宝兮,名与身其孰亲?……夫庄周之钓鱼兮,辞卿相之显位。”以上这段话多处用到了老子的思想,《老子》三十九章云:“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二十一章云:“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四十四章云:“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显志赋》不仅提到庄周钓鱼、“辞卿相之显位”的故事,也多处用到《庄子》里的典故,赋云:“欸子高于中野兮,遇伯成而定┞恰…求善卷之所存兮,遇许由于负黍。”其中出现的伯成子高、善卷、许由三个人,分别见于《庄子》的《天地篇》和《让王篇》(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
班固的态度则是批评、攻击,《幽通赋》用到老庄字句的地方不少,其班班显著者有五处,其中用庄子四,用老子一。姑制表如下:
就以上五处文字来说,①②表达的是宇宙、人事的事实或现象。③表达的是一种感受。④可以视为班固对庄子思想的批评。⑤是用《老子》里的成语,未予置评。班固不仅在《幽通赋》对庄子持批评的意见,他还有一篇《难庄论》,现在只剩下一些残存的文字(见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二十五)。班固虽然没有直接批评老子,但老庄为一家之学,他对老子当然不会看得太重。《汉书·古今人表》以九品衡人,即将老子驱入中上,将庄子置于中下。
班固在《幽通赋》里感慨天地无穷而人命有尽,世艰多而人智寡,并列举了历史上诸多祸福无门、忧喜同域的例子来表达自己对宇宙和人生的诸般困惑,所谓“神先心以定命兮,命随行以消息。斡流迁其不济兮,故遭罹而嬴缩”。班固批判了庄周与贾谊“齐死生与祸福”的思想,认为他们这是矫情之论。班固推崇的则是“顺天性而断谊,物有欲而不居,亦有恶而不避”,以仁义为纲纪,尽人事、听天命。可见,尽管班固的作品中有庄老的词句,但其思想与老庄相距甚远而更近于儒家。
《幽通赋》的主题始终围绕着对穷达、寿夭、祸福、生死、幽明等人生问题的困惑与求解而展开的,而割断这万千烦恼丝的利器则是儒家的通达幽明之道。青年班固所信奉的是儒家天道、人事观,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皆是也。《幽通赋》中贬庄老、尊孔孟之义甚明。班固之“天道观”,表面上祸福无门,似乎不可知,不可问,而实则“道长而世短”,需要从长期的历史发展来考察。《郭店楚简》中有一篇儒家文献叫《穷达以时》,其中讲到:“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又说:“善丕己也,穷达以时。德行一也,誉毁在旁。”(参见陈剑《郭店简<穷达以时>、<语丛四>的几处简序调整》,载《新出简帛研究》,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即后世所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任之于人”之意。这与《幽通赋》的主题是完全一致的。
班固的思想在后来有什么样的变化呢?他在永平(58-75)年间所作的《答宾戏》中说:“若乃伯夷抗行于首阳,柳惠降志于辱仕。颜潜乐于箪瓢,孔终篇于西狩。声盈塞于天渊,真吾徒之师表也。”又说:“委命供己,味道之腴,神之听之,名其舍诸。”(尤刻本《文选》,第三函,第十五册)这与班固早年的思想取向是一贯的。但班固的处世原则在后来却有所松动,它不再是原来的“顺天性而断谊,物有欲而不居,亦有恶而不避”,而是有了热中躁进的色彩。他在《<离骚>序》中认为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妄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离骚>序》的写作时间,史书没有记载,大概是班固在明帝时担任郎官,校理秘书时所作。从序文对屈原人格的指责可以看出,班固的思想已开始由贞固自守向营私罔利的方向转变。
这种思想转变不仅影响了班固的文学创作,也决定了班固的个人命运。章帝以后,班固日渐受到重用,参与了建初四年(79)的白虎观会议,并受命撰集《白虎通德论》,成为官方学术的代表人物。为了谋求政治上更大的发展,班固在和帝初年加入了外戚窦宪的幕府,以中护军的身份参议军机。这次政治冒险让班固深深地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最终瘐死狱中。对此笔者曾有讨论,参见拙作《从兰台文人到“宪府文章”——班固的宦海浮沉与文学活动》(载《古典文学知识》2008年第3期),兹不赘述。
三
班固的文学作品和史学著作,延续了西京的“严整之气”,而更加“整齐缛密”。《幽通赋》亦然,它语言“精整”(梁元帝萧绎《金楼子》卷四《立言篇下》),讲究练字,真可谓穷而后工。西晋陆机更多注意到《幽通赋》典雅温文的一面,用“优游清典”来评价它。作为“述志赋”传统中的一篇杰作,《幽通赋》对后来的同类作品有很大影响。张衡的《思玄赋》就明显步趋班固的《幽通赋》,除个别词语如“道真”的沿袭外,个别句子的模仿痕迹也很明显。如《幽通赋》云“靖潜处以永思兮,经日月而弥远”,《思玄赋》则云“潜服膺以永靖兮,绵日月而不衰”,二者的渊源关系显而易见。
但正如《幽通赋》之有别于《显志赋》,《思玄赋》与《幽通赋》也是泾渭分明的两篇作品。张衡(78-139)主要生活在安、顺时期即东汉中叶,这是一个转折的时代。汉帝国经历了七八十年的繁荣之后,面临着内外两方面的危机。在内部,由于外戚与宦官交替控制政权,皇权衰微,政治黑暗;在外部,羌祸引起的战乱使边境纷扰,兵连祸结,不仅严重影响到凉州和关中人民的生活,而且影响到益州、冀州等地。帝国中衰、内忧外患,造成士人群体分化,出现了逃避、退隐的思想倾向。因此,与《幽通赋》传达出的反躬自省的儒家思想不同,《思玄赋》洋溢着高蹈出世的道家精神,这是时代变迁在文学作品中的投影。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