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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爱的哲学”探幽

2009-06-08

剑南文学·经典教苑 2009年11期
关键词:基督教泰戈尔中国传统文化

丁 敏

摘要:“爱的哲学”是冰心创作的主要内容。“爱的哲学”蕴含基督教精神 。冰心早年的生活环境,她所受的基督教教育,泰戈尔思想的影响以及中国传统文化背景,成就了冰心的“爱的哲学”。

关键词:“爱的哲学”;基督教;泰戈尔;中国传统文化

提起冰心,我们自然会想起《超人》中的警句:“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是好朋友”;也会想起她那颂扬母爱、童真、自然的一曲曲柔曼舒缓、优美动人的爱之奏鸣曲;想起她那“爱的哲学”。掀开冰心“爱的哲学”,我们会看到其中所蕴涵的基督教精神 。

基督教的博爱精神在冰心创作中有着深刻的印记。当我们在论述基督的博爱精神对冰心的影响时,请稍稍回顾一下五四前后的时代背景,或许对我们的论证不无裨益。十九世纪以来,中国与外界的隔绝状态被打破,汉民族中心主义便如同“保存在密封棺木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地彻底动摇了。军事上的失败使人们看到了中国物质技术以及政治制度的落后,中国人所面临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 》,“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的危机,大好河山在帝国主义列强的宰割下四分五裂。“大连是日本的.青岛是德国的,秦皇岛是英国的”。面对着山河破碎、军阀混战的社会,冰心用高音粗嗓呼唤着和平、友爱亲善。如若把冰心与耶稣比较的话,我们会发现虽然他们所处的历史时代不同,但他们都处在异族的压迫下,政治社会环境有某些类同的特点.他们都希望自己的祖国和民族摆脱被奴役的地位,却又都唱着和平主义的调子,耶稣说要忍受、赦免、温良、和平与爱,冰心也高谈着“真理就是一个爱字⑦,人类彼此相爱,即便象《斯人独憔悴》这样充满深刻矛盾的作品,冲突也非常平缓。父子冲突的结果是两个爱国青年象两朵鲜花一样被幽闭在没有阳光的“家”的牢笼中“憔悴”了。冲破家庭的“象牙牢笼”,在颖铭兄弟说来,连想也不敢想。冰心通过颖贞的言行,实际上提出了解决问题的途径——在家里爱父亲,附合他的意见,而到学校则“办了不少的事”。办何事呢?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而反对那些“启学生干政之渐”的如游行、请愿之类的激烈行动。冰心从爱的哲学出发否定了用革命的办法来解决问题,而崇尚温和的改良主义,对于“‘极端派的思想,她是不喜欢的。”

在《国旗》中,冰心更表现出了对成人参加的杀伐争竟事业的厌恶、描摹了儿童可以抛开国界,走向世界的无限美景。在作品中,冰心对“国旗”作了贬意的评价:“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的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类呢,却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相助的生活!”她歌咏的显然是一种超国界的爱。

用基督教的博爱思想去观照冰心的作品,于是,我们便不难理解,冰心的反战小说何以会“只有厌恶战争,只有婆婆妈妈的和平主义,只有些安居乐业的‘理想”(瞿秋白《老虎皮》,见《瞿秋白文集(一)》)。又何以会在揭露军阀混战带来的民不聊生的恶果时,流露出“人类呵!不要自相残杀”的思绪。在《鱼儿》中反映出只要没有战争,世界就清明洁静的思想。

冰心从“爱的哲学”出发歌咏了超国界的爱,然而这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梦想,现实只是让人失望,“看你家里火光冲天!/你看弟兄的血肉,染的遍地腥膻!”“可奈那强邻暴客/到你家来,/东冲西突/随他的便,”(冰心《我爱,归来吧,我爱》)于是,冰心的爱国感情又断然否定了这种超国界的爱。在国耻纪念日所写的《不忘》一诗中,诗人写道:“撕下日历来,今日何日?”在国耻面前她仇恨日寇侵略者的爱国心陡然崛起:“人爱我——我也爱他,人恨我——我也……。”这位“爱的哲学”的信徒,虽然用省略号使这个忌讳的“恨”字不显露于笔端,但她的心头之焰是洞若观火的。“树叶儿般的一块地,是我的家,我永远也不忘了他!”她用自己的诗,否定了自己小说《国旗》中追求的无国界的大同的爱。她信奉“爱的哲学”,但当她接触到现实世界时.便感知了它的岌岌可危,又觉得“爱的哲学”无能为力,于是她深深陷入了矛盾。在这种矛盾的心绪中,冰心仍然在基督的怀抱中寻找解脱的药方,寄希望于道德的自我完善。冰心在《晨报》上发表了一首名叫《人格》的诗:“主义救不了世界,学说法庭不了世界.要参与那造化的妙功呵!只有你那纯洁高尚的人格。万能的上帝!求你默默的借着无瑕疵的自然.造成了我们高尚独立的人格。”冰心竟然否定了一切主义和一切学说。但是无暇疵的自然竟有解救冰心走出矛盾的伟力么?自然无法造就高尚独立的人格,也无法将她带进”万全之爱”的“大调和”的境界。她觉得这条道德的自我完善的道路也是走不通的。

翻开冰心的作品,我们便会看到.基督教的同情和牺牲精神.在她的创作中打下了深刻的印记。

五四时期的冰心追随时代思潮欢跃奔腾,积极探索人生,在清夜人静时笔不停挥地写作“问题小说”来昭示她对种种问题的沉思默索。

冰心在纪念《晨报》一周年的《增刊》上所载的《晨报……学生……劳动者》一文中,视学生和劳动者为“今日国家和世界的主人翁,进化激流的中心点”。由此可见,冰心对劳动人民是非常尊重的,但作为一个五四时期经常上街宣传的学生,在思想深处,她总认为学生是宣传者,而劳动者是被宣传者;学生是教育者,劳动者是受教育者。冰心对劳动者处于水深火热的生活底层的境况。表露出无限的同情,但她觉得他们是被救者,而象她这样的热血青年知识分子正是义不容辞的救人者。因此,“完全的抛掷自己在他们中间,分担他们的忧患,减少他们的疾苦,牵扯他们到快乐光明的地上来”成为冰心的理想,这种高尚的自我牺牲意识不正体现了基督的精神吗?因此在她的作品中便有了“慈怜温蔼”的“赐予者”惠姑的形象(《最后的安息》)。惠姑满蕴着泪水,轻轻的摩抚着她,“一片慈祥的光气,笼盖在翠儿身上。她们两个的影儿倒映在溪水里,虽然外面是贫、富、智、愚,差得天悬地隔,却从她们的天真里发出来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将她们的精神,连合在一处,造成了一个和爱神妙的世界。”这种“丰衣足食”的热血青年“分担他们的忧患,减少他们的疾苦,牵扯他们到快乐光明的地上来”的理想化成的小说世界,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神圣的,达到了和谐与仁爱的极致境界。

《还乡》也是以满腔悲愤同情劳动者的疾苦的小说,但主人公以超怀着要解救他们出离苦海的一腔热血却找不到半点行动的头绪。在冰心的作品中,她对如何解决劳动人民的疾苦和不幸的问题是无法回答的。由此而忧心如焚.“坐到天明”,悲天悯人,一筹莫展。由此而带来了无涯的烦闷。但是即使是在烦闷的生涯中,冰心也有忘我的自我牺牲精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丧掉生命的不能得着生命。以众生的痛苦为痛苦,所以释迦牟尼、耶稣基督,他们奋斗的生涯里,注定的是永远烦闷的!” (冰心《青年的苦闷》)冰心要以“教主”的救世主精神,在自己的烦闷境界中解救众生脱离苦闷,这是多么伟大的抱负。

浏览冰心的作品,我们常常会被她所歌唱的母爱、童真的赞歌所慑服,那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极致境界!蒂利希说:“宗教指向人类生活中终极的、无限的、无条件的一面。宗教,就这个词的最广泛的最根本的意义而言,是指一种终极的眷注。”冰心对母爱和童真的描绘渲泄了作为表达终极意义的无尽的期望。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宗教,而这种宗教的气质又与作为人类精神特殊方面的宗教——基督教神话相吻合。

现在,请让我们来仔细看看冰心所描绘的母亲(母爱)和儿童(童真)吧。

母爱是冰心五四时期描写的一个基本内容。被评论家们称为母爱“三都曲”的小说《超人》、《烦闷》和《悟》,散文《往事》、《寄小读者通讯(十)》等,是她对母爱空前歌颂的代表作。在《超人》中。冰心称母爱“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荡漾起来。”在《烦闷》中.又是母爱使“他一天的愁烦.都驱出心头。”在诗歌《致词》中,作者更是热烈地唱道:“母亲!我的太阳!”而在《寄小读者通讯(十)》中,冰心对母亲、母爱有着更深刻的表露.“母亲以智慧的目光。看万物都是智慧的”,母亲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她的爱,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的麾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人成为‘今我的原素”,”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更变!“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的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小朋友!告诉你一句小孩子以为是极浅显,而大人们以为是极高深的话,‘世界便是这样的建造起来的!”

综合考察冰心的作品,冰心歌颂母爱有两个基本内容:母爱是宇宙间一切爱力的原点,它建造并维系着世界;母爱既是宇宙的本质特征,又是推动世界走向光明的根本动力。这实际上回答了世界观的两个基本问题:世界是怎样构成和发展的?冰心把母爱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宝座。母亲的爱,成了宇宙间一切生命存在的源泉,每亲的爱成了“孤零飘泊的流浪者”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在冰心的笔下,母亲成了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女神”的化身:母亲的爱,成了天底下最值得赞颂的“善”的象征。“女神”兼并了一切创造的力量,我们的“圣母”是一切。

可以说,冰心笔下的母亲形象,是对圣母玛利亚的认同。五四时期漂洋过海而来的西方文明虽然给沉睡了几千年的文明古国灌注了男女平等、个性解放的新鲜空气,但是,在封建重压下的中国女性并没有摆脱“女奴”的地位获得女人的权利。欲使妇女从“女奴”向“女人”回归,这对通体汲取了五四精神,提倡妇女解放的女作家来说,无疑是一桩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于是,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浪漫式的避难所——“圣母”。在圣母慈爱宽大的怀抱里医治心灵的创伤。冰心笔下的母亲形象,实际上已超越了现实生活中的家庭主妇,而成为“圣母”偶像。代表了女性的终极地位。这种虚拟的人格,作为对现实迷失的一种补偿,渲染了女性地位失落的痛苦。

对于儿童,冰心也有着许多的描写,《最后的使者》比较突出地表达了冰心对儿童的期望。在作品中,作者描写的似乎就是基督教神话世界的翻版,诗人俯伏在众神之王——上帝的脚下祷告着。请求上帝“为无量数的青年人着想,为将来的世界着想。”然而派来救赎人生的使者,无论是诗人的智慧,还雨、夜、水、花等诸多神的使者,都不能解除人世的忧愁、烦闷和悲伤。惟有那“最后的天使”,“只养育在鸿蒙的国里”的从“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才是“希望的使者”,“只有他能使山穷水尽变为柳暗花明”、“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年人希望着再世”。多么圣洁的超凡脱俗的安琪儿!在冰心的笔下,孩子充当着希望的天使,肩负着拯救人类的使命,这与圣子耶稣降临人间拯救众生,是何等相似!作为内心轨迹的外化,冰心对上帝的信仰和赞美在此可见一斑,没有理由否认,冰心的理想人格体现了基督教的意志。

作为最"善学泰戈尔”的女作家,冰心的“爱的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泰戈尔思想的影响。个人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爱,从小面对大海,热爱自然的个性,对她接受泰戈尔的影响提供了有利条件,但更重要的因素是将近十年教会学校的教育给与冰心的博爱思想。使得冰心在接触泰戈尔前就已经具备了爱的思想,铺平了通往泰戈尔爱的哲学的道路。更何况泰戈尔的爱的哲学既承继了印度古代传统的精神,又融会了基督教的博爱、同情及和平主义思想。这不仅表现为泰戈尔的著作中常常引用《圣经》的语言说明自己的思想。更表现为他们有着一些共同的思想特点。有人在谈到泰戈尔时指出,他以基督“爱的世界”和释迦牟尼“万法如一的全意识界”这两种思潮为背景,“以一切亲子之爱、夫妇之爱、恋人之爱、爱国者之爱、自然崇拜者之爱、醉心于神者之爱为吟咏的诗材而成为旷代的诗人。故他的哲学亦为‘爱的哲学”(诵虞《印度诗人泰戈尔传略》)。正是基督教的博爱思想,拨动了冰心与泰戈尔相通的琴弦,使得冰心受泰戈尔的影响成为现实。形成了她那不分生、死、人、物使万物调和的一万全的爱”、“宇宙的爱”、“自然的爱”的人生哲学观。

至此,我们会发现基督教的精神对冰心“爱的哲学”的形成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进一步探究“爱的哲学”的成因,我们固然可以从女性温柔慈蔼的特点等角度去探讨,但与此同时,我们会发现冰心从小的家庭环境和其接受的早期教育对冰心“爱的哲学”的形成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冰心生长一个温暖的家庭,良好的家庭环境让冰心从小就认识到“生活就是爱”,带着这样的认识,冰心又在十四岁进入北京教会中学贝满女中学习,开始接触基督教。此后,又由协和女大并入燕京大学,更系统地接受了基督教的教育。冰心曾如是说,“因着基督教的影响,潜隐的形成了我自己的‘爱的哲学”( 《冰心文集 自序》)。“‘宗教教给我们“为何爱”而‘教育教给我们‘如何爱!”(谢婉莹《介绍一本书——〈北京的尘沙〉》)这句话非常深刻而中肯地总结了教会学校给予她的最大影响是什么。早年所接受的基督教教育为冰心接受系统的爱的教育提供了条件,成为冰心融合基督精神、泰戈尔思想,形成“爱的哲学”的基础,奠定了冰心创作的风格,

如果从文化的角度来考察冰心,可以发现,中国的传统文化模式也为她吸取基督教精神、形成富有自己特点的“爱的哲学”提供了土壤。

中国传统文化模式的实质是社会中家庭、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个人与社会都是用以实现家庭利益的工具;家长权威不可侵犯,驯顺与奴性是社会第一准则和最高美德;个人属于家庭而不属于社会,个人生命存在的理由与唯一价值是它必须有益于家庭。《斯人独憔悴》就体现了这种传统.当颖铭与父亲发生冲突时.作者通过颖贞所开出的药方是在家里爱父亲、附和他的意见。作者没有提出任何反抗父权。冲出家庭牢笼的办法。而这正是受制于传统文化而表现的一种态度。所以。冰心虽然接受了某些西方的新知,呼号营要脱去种种束缚以求得妇女的解放,创造自己独立的人格,但是,她所赞许的女子,只不过是一个镀上一层薄薄的西方文明的金液的中国封建式的贤妻良母主义者亚倩(《两个家庭》),她绝对塑造不出象简•爱这样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形象。

关于基督教的博爱思想,朱光潜先生说:“广义的博爱,来自基督教的一条教义:凡人都是上帝的子女,在上帝面前,彼此都是兄弟姐妹。事实上十九世纪西方文艺作品的‘博爱都是按照这条教义来理解的。因此,‘人道主义这一词获得了它本来所没有的而且本来应该和它区别开来的一个新的含义。‘人道主义(humanism)转化成了‘慈善性的博爱主义(humanitarianism)。这是一个重大的转变,它仿佛是一种历史的嘲讽:本来用来反基督教的人道主义,现在却从基督教的武库里拿取‘博爱(加上平等)这个武器来保卫自己,基督教就因此借敌人之尸还魂了”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3卷)。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把宗教性弄成了人的本质,……扬弃了外在的宗教性” (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他认为“一个基督徒因着信仰就在凡事上自由”。“我的信仰已成为自由的,这意味着我也成为自由的”(H•O•泰勒《十六世纪的思想及表述》,转引自李平晔《人的发现》)。人只要有信仰,在上帝面前就享有平等的权利和义务。路德的宗教改革小说中的自由平等观,针对中古教会对人的精神自由、思想自由的抑制提出了恢复人权,人的价值和人的尊严的要求,把抹煞个人的他律宗教变成肯定个人的自律宗教。可见,基督教的博爱精神,其实就是提倡爱人,讲人道,通人性。尊重人权。这种博爱精神与作为中国文化大传统——儒家所提倡的“由吾之身,及人之身”,“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社记》)的人道主义实属异曲同工。深受东西方文化熏陶的女作家在这里找到了契合点,形成了她的“爱的哲学”的思想内核。冰心的“爱的哲学”具有中西交融的风采。

综上所说,冰心早年的生活环境,她所受的基督教教育,泰戈尔思想的影响以及中国传统文化背景,成就了冰心的“爱的哲学”,继而成就了一位现代文学大家。

作者简介:丁敏,1962年生,女,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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