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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远去的书魂

2009-06-08冯罗宗

文化交流 2009年9期
关键词:文库湖州藏书

冯罗宗

2001年8月,浙江湖州市友好城市访问代表团访问了日本岛田市后,经静冈县到东京,准备离开日本。车行之间,日中旅行社名古屋营业所的导游兵头弘先生在接到一个手机电话后高兴地说:“找到了,东京的静嘉堂找到了。”

啊,你这令人五味俱生,“每一追思,为之心痛”的静嘉堂!

汽车在东京的街道上急驶,我的思绪也在激烈地起伏——

1907年夏,一个消息震惊了文化界:湖州皕宋楼藏书已被日本静嘉堂文库秘密买去……

湖州素称文化之邦,名人辈出,古迹遍地。自宋代雕版印刷的使用普及后,湖州的藏书家更是代有人出。湖州不仅文脉深远,而且还有一支全国闻名的书商队伍。这些人信息灵通,精通各种书的版本和内容,具有很深的文化造诣。湖州书商“老韦”“朱锦环”“施锦章”等人在当时十分有名。当地更有书船一业,谓之“湖船”。湖船利用湖网水道发达的便利,往来于江南一带,吞吐购贩藏书,能量极大。湖州藏书业能闻名于世,也有湖州书商的一份功劳。

汲百代书香为底蕴,化千年文化作浸染,皕宋楼的出现是湖州藏书文化的顶峰。皕宋楼主人陆心源(1834-1894),字刚父,号存斋,晚年号潜园人。皕宋楼藏书是陆心源集20年心血建立起来的。其“薄富厚书”“专意铅丹”,积书达15万卷。陆氏把其藏书楼取名为“皕宋楼”,意思是他收藏的宋善本多达200部,气势远在黄丕烈、吴骞两家湖州藏书名家之上。

但谁会想到,陆心源谢世仅13年,皕宋楼就遭到灭顶之灾。湖州向以丝绸闻名天下,但面对当时日本人造丝的倾销根本无还手之力。而陆家的主业正是上海的瑞纶丝厂、钱庄和湖州的当铺。丝厂倒闭,钱庄跟着破产,使陆家长子陆树藩负债累累,于是皕宋楼的厄运就临头了。1905年至1906年,日本学者岛田翰的目光就盯住了皕宋楼的藏书。他曾数次登临皕宋楼“悉发其藏读之”。岛田翰一眼就看出了这些藏书的价值:“我邦藏书家,未有能及之者。”于是就怂恿和鼓动陆树藩出售其书,另一方面又在日本国内找到了三菱财团的第二代代表人物岩崎弥之助,当时,岩崎所创立的静嘉堂文库正在不惜资财重金搜罗古籍,当即下了“必致于我邦”的决心,并决定秘密进行。商务印书馆馆长张元济闻听此讯,即愿先出6万元由涵芬楼收购,而陆要价10万,张因一时筹措不到而暂缓,并托人劝告陆树藩,切勿售与日本方面。但待张元济凑足10万款时,陆树藩已将藏书以10.8万元售于静嘉堂文库。1907年6月,一只小火轮运走了皕宋楼的全部藏书。

得知这次访日要经过东京,我向团长报告了此事。团长当即同意把考察静嘉堂作为东京之行的第一站。

“静嘉堂到了!”翻译的喊声把我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静嘉堂处于东京西面一条不起眼的小街深处(东京都世田区冈本2-23-1),如果没有日本导游引路,我想我们是根本找不到的。在临街的一面有一个大门,其两边石柱上各挂着一块小木牌:左边是“静嘉堂文库、静嘉堂文库美术馆”,右边是“财团法人静嘉堂”。连接小街和静嘉堂的是一条近百米长的,由参天大树和低矮的木栅荆条排立的弯弯曲曲的绿色甬道。在甬道的尽头,一座小小的两层楼房展现在我们面前,这就是静嘉堂文库。这是一座20世纪初西欧风格的建筑,黄的砖墙、绿的铁皮坡顶,顶上还有几个壁炉用的烟囱。静嘉堂文库创立于日本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在购进皕宋楼藏书之后,已成为全日本收藏汉籍古本最多最精的图书馆。其中绝大部分精华得自陆心源的藏书。

进入静嘉堂的那扇门开了。总算还好,没有吃闭门羹。因为一般情况下,造访静嘉堂文库必须有大学以上的学历,或大学以上科研单位介绍信,并要预约。文库的接待员热情地把我们迎进门去,还分发了好多资料给我们。原来,他们已从导游处知道我们是中国湖州来的,是陆心源的故乡人,所以才开了一个“特例”。翻着静嘉堂分发给我们的资料,几乎都以炫耀的口吻把陆心源藏书的入藏作为其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据馆员说,现任静嘉堂文库库长米山寅太郎曾于上世纪90年代初到过湖州,并造访了陆家旧园潜园。看来他们对湖州还一直是关注的。

进了静嘉堂,仿佛走进了时空隧道,在这里,好像回到了清末民初的中国。进门一间像是会客室,没有什么摆设,只有简单的桌椅。引起我注意的是壁炉上方的一块汉字木刻匾,上书“静嘉堂”三个楷书,落款是“胡惟德、已酉秋为岩崎君书”。万万没想不到在这里会“碰到”湖州老乡!胡惟德是吴兴人,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二年(1908-1910年)任出使日本大臣,在此前还出使过俄国。

会客室的右边就是阅览室了,不大,但整洁明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中间桌子上放着的两本书,厚的一本是图版篇,是介绍库藏中被日本审定为“重要文化财”的18种宋版书的书影、253部宋元版书的卷头和卷尾的影印以及书名索引等;薄的一本是介绍宋元版书的书志事项、藏书印、后人跋文、版刻年代与制作地考证以及书刻者和书名索引等。这部书是静嘉堂文库为纪念建馆一百年而出版的,也应是研究皕宋楼藏书的重要工具书。团长当即表示要买一部带回来,可惜文库没有现书卖,只好作罢。

当我们提出能否看一下陆心源的宋版书时,得到的回答是:不行。能外借吗?也不行。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啊!原来日本对于文物和文献分为三等:一是国宝;二是“重要文化财”;三是一般。对于前二等,一般不向人开放,并实行封闭式管理,严禁流出国外。我们只好每人买了一套明信片,以聊解思书之渴。其中一张是静嘉堂外景,其余11张都是皕宋楼各种宋版书的卷首照片。卷首敲盖着好多藏书印,从这些印章中可以看到藏书千年流转聚散的轨迹。最引人注目的有存斋45岁时像、陆心源印、黄丕烈印、百宋一廛等印。

就要告别静嘉堂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凝望着绿荫中的静嘉堂,脑海中突然冒出《红楼梦》中史湘云和林黛玉的联句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如果花有魂的话,那么,书也应有魂呵!如果这书真的有魂魄的话,它会是什么样的呢?它对我们的到来是相拥而泣而喜呢?还是冷眼向问向瞋?作为后辈的湖州人,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些漂泊异乡已近百年的千年精魂。我可能只有默默地面对它们的哭诉和责问。近百年来,除了那个胡惟德外,我们是第一批跨进静嘉堂的湖州人。皕宋楼所在的月河街,昔日的清静小街早成喧嚣通衢。近在咫尺的“水泥森林”已使原有的环境氛围荡然无存。书去楼空的皕宋楼已是破败不堪,唯有从楼内还剩下的进口地砖和门外墙上镶着的“浙江省重点保护文物单位”的牌子上还能依稀看到和猜到当年那“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盛况。如此境况,期望返乡的书魂还认识旧时的书巢吗?它的魂将安于何处?它会原谅我们吗?

历史已渐行渐远,陆树藩的叹息声和官驿河头小火轮的汽笛声也在历史的尘烟中消散。作为皕宋楼藏书的故乡,已没有多少人知道皕宋楼的故事了。近百年了,当年盼望皕宋楼藏书返回故乡的先辈早已驾鹤西去,历史也已翻过了沉重的一页。我们现在应为“文姬返汉”做些什么呢?73年前,张元济先生以绵薄之力从日本影摄回了一批中国珍贵的古籍,编成《辑印古书》出版。其中静嘉堂有9部宋版书被影印。“敦煌学”的研究与利用也已为我们做出了很好榜样。由于敦煌藏经洞藏品大量被外国窃取,外国人曾说:敦煌在中国,但敦煌学在外国。经过中国学者几十年的不懈努力,把流散在国外的敦煌经卷影印回来进行研究,终于使外国人承认:敦煌在中国,敦煌学也在中国。前几年我省文化界曾有人联名提案,建议赎回皕宋楼藏书。其精神令人感动,但实际上不太可能。一是日本法律不允许。皕宋楼藏书很多已成为日本的国宝和“重要文化财”,他们是绝不肯轻易放手的;二是我们目前的财力还是有限。就是日本同意归还,我们要拿出这么多钱是困难的。但我们可以应用现代技术把皕宋楼藏书录回复原。那么无论是在文化研究上,还是在旅游开发上,特别是在爱国主义教育和中日文化交流上,都将成为一个“亮点”。团长表示,我们可以每年由市财政安排一些经费,把其中一些善本复制回去。那么,“文姬返汉”的日子不会远了。

我们走出了静嘉堂。但是,我们要多少时间才能走出这历史的情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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