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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柔之迹

2009-06-04朱以撒

厦门文学 2009年5期

朱以撒

问我对《水浒》中一百零八将哪位印象最深,答曰:戴宗。问者大为惊讶。的确,戴宗在书中笔墨无多,淹没在其他英雄生动的事迹里。但在民间,他与打虎的武松、三拳打死人的鲁达同样具有知名度。人们对于行走如风的戴宗有一种神往,甚至夸耀自己也是“神行太保”。我觉得戴宗是可信的,至多添加了一些玄技,可以视为比别人更深入地掌握了一些行走的秘诀。而孙行者的腾云驾雾,我就完全当作神话理解了,它让人无法实践,虚幻是明摆着的。在那个没有车的孩童时代,我对于戴宗的倾倒,正在于有一双神行之足。

地域的空旷和人家的稀少,少儿时的乐趣就是相互地追逐。这是不需要任何道具的,与生俱来的健康双足,加上后天频繁地运用,逐渐地由缓慢而迅疾,如风似箭。追逐培养了坚强的体魄,也带动了对空间的热爱,尤其是对远方的遐想,寄托在一双弹性充足的脚板上,以为不论山高水远,凭借双足都可以抵达———在对戴宗神行着墨不多的文字里,着实让我琢磨了许久。

在追逐中不被伙伴轻易捕捉,我在小学阶段就进入了田径队,成为学校跑得最快的学生之一———第一次六十米的成绩是九秒九,后来屡次刷新。总是在晨光曦微中,喝一碗母亲煮好的蛋花汤便去了体育场。几位体育老师已在那儿,按计划展开训练。一个少年由于善跑而受到鼓励,反过来又促进了他对于奔跑的喜爱。这些奔跑爱好者的脚板与同龄人有很大的差别,由于没有穿鞋,长着硬皮或者老茧,甚至在冬日里就裂了开来,用白手帕一按,雪里梅花一般。漫长的冬日过去,温暖的春日到来,笨重的衣饰逐一退去,啊,脚下身轻如燕。

那个时节,善走的人自信能够走到天边。

当我在山野中行走时,已经不再那么喜悦和积极了,步子带着忧郁,完全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和以前空身所行不一的是,负重是我行走缓慢的一个原因。时而左肩,时而右肩,交替而行,肩上负重的往往是稻谷、柴禾,要不就是泥腥味的犁耙、荡漾不定的粪水。这些沉重最终落实在双足上,行走有时已似老者,踉跄蹒跚。此时我已经没有气力奔跑了,少年时的飞扬意气,对世事充满迷幻的设想,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善跑者,到达理想之境。却不料时势之变,成为终结。在辛劳中,我惬意的是独自一人拿着扁担柴刀往山顶上走,在厚厚的松针层上,脚底的感觉酥松柔软,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在云端的下面,有一些较大的厂矿,有一群群青年男女进进出出,他们都穿着让人羡慕的工装。

对于双足的护佑,当时我觉得最朴素的就是草鞋和布鞋,柔软的稻草和麻绳,编成两片金黄的垫子,像两枚巨大的花生壳。崭新的草鞋散发着植物的芳香,即便不用,挂在墙上也完全可以成为自然气息浓郁的装饰品。一个能穿着草鞋并行走无碍的人,他的双足一定是硬朗和厚实的。这是一个很健康的人群,草鞋的产生使他们在跋山涉水中多了几分勇敢。家庭主妇们剪着鞋样,叠起浆过,用劲地一下下纳着鞋底,再上鞋帮。布鞋比草鞋上了档次,它们主要消费在走亲戚、赶集的场合上,更多的时候,它们被主人珍藏。我没见过有谁穿过皮鞋。此皮太希罕了,尽管它们来自兽类的毛皮,它们面上闪动的铮亮,已经不属于山野人家。

日子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那么大步流星地赶路了。慢走显示了一个人的身份,清闲散淡,不失斯文之态。不少人不走路了,让双足搁置起来,车子出现了。特别是小轿车,那么流动的弧线,光芒照射下闪动高贵的色泽,四只同胞兄弟般的轮子,把苦行中的人解脱出来,风驰电掣。如同打虎的武松不再有,神行的戴宗也失去了影踪。

退化———此时可以用上这个词了。

行走依旧是我的喜爱,它是追逐的常态表现。喜爱行走反映了一个人的健康生态,还有心态。当双足矫健地运动时,双手同样和谐地摆动,显示出力道的美感。土地的每一处干湿凹凸都通过脚底传递给敏感的大脑。通常说来,行走是祈望平坦的大道的。古人对此十分讲究,认为四路通达的大道曰衢,五路通达的大道曰康,而六路通达的大道则称之为庄了。“我们走在大路上”———如果不从政治的寓意上来领会的话,大道是双足的向往。

我对于登高的乐趣要优于平路。知青时代被强化了的许多本能都萎缩了,而登高依然给了我快感,并不因我年纪大了又回到城市而淡漠。在假日的活动中,不少活动就依着登高而展开,此刻完全是对于吟赏烟霞的积极,主动地拾级而上,充满登顶的自信。总会有一些同行者中途告退,有的是脚力不支,有的则过于吝惜脚力,但心态都是共同的,都是对顶峰的畏惧。缆车的出现解决了这一部分人的需求,他们被殷勤地引入一个个钢铁的摇篮,而后凌空而起,一个人毋须花费丁点脚力就由山脚抵达顶峰,不由暗暗惊叹科学技术的法力。凌空飞渡者未必有幸福感,而步行的朝拜者未必感到劳苦,在人与山体的亲密接触中,正切切实实地融入一程程不同的山色之中。不同的林木气味、缓急溪涧,仰视的高远,俯察的幽深,都在移步中逐渐更新。我的良好脚力常常因为主人的热情,还有同行者中大多数对于缆车的喜爱而失去锤炼的机会。这使我的感受力下降了许多,感受到集体出行的不自在———集体行为是以剥夺个人乐趣为前提的,像我这样具有强烈自由倾向的人来说,只好把自己的喜好收起来。

独来独往———对于乐意以柔韧的脚板走路,我对这个词有说不出的怜爱。单一的、孤独地在路上,有时停了下来,突然折入一条老巷,或者一座老厝,不管不顾主人警觉和戒备的目光,只是细细地看,不出一声,末了指着天井边上一个精雕的柱础说:“这可是个好东西,看好它”。走走停停、寻寻觅觅,说着个人逸兴,随时点染,不禁有几分古调了。一个人不合群真的有许多乐趣,人不是羊,单独走远了定受牧童的石块追击,务必进入到集体之中。人更多的是豪猪的脾性,要把距离拉开一些,再拉开一些。就像我所在的美术学院,人人脾性大得很,不这样还真创作不出有个性的作品来。

没有私家车的日子,下课后对于学生的疑问,我是不能充分言说的,生怕校车弃我而去。大学城太远了,是我难以步行返回的。现在好了,我可以从容地解惑,待听者满意后,绝尘而去。至于到更远的地方,以前我的资格只能坐火车,现在我可以选择速度迅猛的飞物了,这些巨大的飞行器的巨大腹中,把几百个人都吞了进去,轻松腾空,穿行在缭绕的云端。这下子使我的行走骤然减少许多,不免暗暗生出愧疚。只是在每一天清晨,我必定要练练脚力。慢跑给我抚慰,我体验着双足在坚实大地上有弹性地应和,心胸渐渐打开。如果是雨天,回过头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脚印,沉入在湿润里。

许多的日子,由远而近地苏醒。

在骄阳似火的马路上急急地行走,人被晒得不行———这条刚刚扩建的路线,两边还未能及时栽种植物,使行人纷纷以手遮额,挡住剌日的光线,毫无章法地迈动双足。猛一转弯,拐进一条老路,不禁欣喜异常。两旁茂密的法国梧桐一直延伸,浓荫下的阳光只是斑斑驳驳,它们要穿透舒展重迭的叶片不免困难。风徐徐而过,在树荫下走,带动起阴凉,仓皇的步履已不知不觉地转为闲庭慢走了。安逸的心情悄悄滋长扩散,说起来很简单,也就是因为有了树,有了树荫。

许多的城市道路经历着破坏,由小变大,由短而长,路面的确比过去平坦,行道树却遭了祸殃,甚至几年过去,全无树的影子。绝大多数人仍在步行,他们对树荫有一种渴望,在与尘世连接最为亲密的颜色中,绿色首先是给予我们温情的,南方的阳光和林木总是在相互地延伸中形成阴翳的影子,蔓延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位目击者有一番温情的盘桓。即便远离故乡,来到陌生的地域,这样的色调依旧给予视者温暖。官员们坐在充满凉意的小车里,对于绿荫往往忽略不计,只有常年在一条路上行走的平民,他们小小的身躯隐藏在清凉的阴影之中。现在,是以近乎凭吊的口吻在言说———他们不能适应树荫消失之后出现的巨大空白,强烈的光线使双眼充满泪水。

一片绿荫的突然出现,就能让人感到每一个俗常的日子,还是会有一些柔软部分进入其中的。对于备受艰辛的人生来说,抚慰可以不必是实质性的,而是来自一些虚无的方面,譬如一片可以遮掩艳阳的绿荫,一阵徐徐穿过的天风,一个露出爱意的眼神。清人袁枚有一妙语:“人之一身,耳目有用,须眉无用,足下其能存耳目而去须眉乎?”显然不能。正是须眉的柔软、绵长、辅助着一个人容颜的风雅,美髯飘逸,眉宇间清澈冲和。

生活越是迅疾难控,就越是暴露出了它的生硬、突兀和尖锐,不那么有绕指之柔了。

对于度假村我存有好感,让短暂的几日在度假村打发过去,无所事事,也是有这个必须的。柔软的人、柔软的心情在这个空间相遇,你会感到,这个机缘能够调节一下人已生成的速度和强度。这里离市区较远,少了许多来往的人迹,可以用幽静或者僻静来形容它的气息,使短暂客居者一下子懒散下来。对于度假村齐备的娱乐、健身设施,我一直没有在意,它们在其他地方也如出一辙地存在着,我在意的是整个草木的环境。草坪连着草坪,蜿蜒的卵石路组成的小道延伸迂回,踏上任何一条,最终都能安然地回到起点。人迹少,鸟雀就多了起来,品类多而颜色驳杂,尤其是携带着修长尾巴的鹳,一道飞动起来,如同许多的羽毛笔在蓝色天幕上划动起伏不一的弧线。许多的树,恕我一时叫不出它们的学名,显然是一种本能,不高且多变,甚至如同盘发一般,朝着中心蜷曲。对于树的品格———从它们和人格相对应的喻意而言,我们提倡正直、挺拔、昂扬,似乎就是一棵树的全部内容,是作为一种精神而存在的,如果耐人寻绎,不妨说,曲线多的树木更能隐含一些真趣,不至于那么直露、外张,心里不禁一动,植物界也是有不同地表达方式的,曲直、纵敛、奇正,见出生存的技巧。曲线映衬出软生活的需要,一定是曾经有过的伤害,譬如雷击,使它们改变了向上的状态,成了现在这般让人怜爱的模样。

忽然,有黄叶落下,又一个季节进入深处,该增添一件夹衣了。

逐渐冷却下来的空气使草坪成了一片金黄进入生命的休假期。毛茸茸,在蹲下来抚摸的时候,生命这般柔软,从指缝中拂过。安眠就是这样,浓妆退去,铅华洗尽,悄然无声,春天还很遥远。此时不妨在草坪上走几圈,脚底松了起来,陷了下去。活力在土层里藏着最为保全,并不因为时日的变幻有所破损,敏感的人可以从沉默中听到呼吸的气息,它唤起了我对于生活边缘的某种愿望。催长的盛夏和简淡的冬日,对于植物的作用,我还是倾向于内敛的后者,含蓄、阴翳、平和。奇怪的是,在同样这个纬度上的植物,有的已经脱落得剩下枝丫了,有的却还是枝繁叶盛。只能归结为种类的差异,一些是永久常青的,另一些则是随季节之变而变。我热爱后一种植物,想到了庄子说的适时顺生。再没有比顺应时节更自在的了,萧索、苍凉、凋伤,它们同样是时节的组成部分,显标着向下、向后的状态。处于时节轮回链上的所有生存,都不可避开,需要细细品味。就像一直向前的生活列车,有的人不适宜这种节奏,下了车不再上来,结果离大部队愈来愈远。可以说,大多数人是生怕落伍的,都想走在时代的前列,似乎不这样就对不起这个迅疾的时代。我记起了郭沫若,在那个时代里他跑得多快呀,没有哪个文人跟得上他,但要说他写的好文字,还是建国前的可靠,可他居然说那些“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说,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我想他是在快速地奔跑中,为了取悦快的生活推动智性的。和他不同的是沈从文,他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也不急起直追,安心地落在后面。这个甘愿落在后面的人,理应比别人想得更朴素:承认自己落后,笔下的文字确实追不上时尚,那么就不追了吧,自己要过另外一种精神生活让大家把他渐渐忘了吧。他守住了一份自我。

我先经历过农耕生活,而后才进入工业生活。农村生活的艰辛要远过于工厂,如果经数字表达,在工厂一日的工资,须在田间劳累七日方才等同。但要我选择,精神上还是趋向前者,我的许多文字表达了对乡村的留恋。山林野壑、古渡廊桥、粉墙黛瓦,人置其间,有许多艰辛就被弱化了。肉体对精神是抵御的,它需要温饱,精神飞升了,还是有能力管好肉体的,所以人在工厂里,精神还留在那片旷野上。工厂以巨人的面目出现,僵硬的水泥构架、钢铁设备,坚固的、冰冷的、闪动寒光的、轰鸣不息的,终日有一种逼近的紧张。即便下班,也无法得到解脱,化工的气味是挥之不去的。每一个有灵敏嗅觉的人,可以凭借气味回想起自己以往的生活,很坚硬的或者柔软的。植物的气味是令人安宁的,即便一茎狗尾巴草,似有若无的清香,也会带动起我对于整个植物界的热爱。

我离开了乡村,离开了工厂,进入城市这个漩涡里。

应该说,我对自己的职业表示满意。在每一天的许多时光里,不仅我在重温着前人缓慢的生活,我带的学生也都是如此,在缓慢中感觉柔软。如果我上课时你来看看,肯定会大为惊奇,那些多的学生站着,像一片森林。他们正运用着黄鼠狼背上、腿上的毛作成的笔,在白色的宣纸上划动,让一个个优雅飘逸的字迹出现。如果是粗糙、飘浮,我就知道,是速度太快或者动作太大,要不就是表现欲太强了。人一年青就免不了强硬、鲁莽,像响箭疾驰,绷得很紧。不过不要紧,时光的流逝会使他们自然起来。走兽的毛如此柔软,只有耐性可以捕捉到万毫齐发时每茎毫毛移动时的弹性。急不可耐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坚硬的钢笔和电脑跃居其上,雕花笔筒上斜插着的毛笔反成了装饰硬生活改变着一个人的性情,甚至于言语中也咄咄逼人。软生活则不然,慢慢地写,慢慢地说,优雅地、古朴地、简淡地,都是不可少的内容。我看到了《兰亭序》,它成了许多背景的装饰,阴柔之美弥漫了整个空间。这一定是个善意的提示,只有心绪平和了,才可以言说其他。

我临写《兰亭序》已经有一百遍了,闭上眼便有清风拂动、竹影婆娑。接下去还想临临明代人董其昌的行书,它比《兰亭序》又更淡逸虚和。之所以让我不忍放手,正是其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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