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茶
2009-06-04北塔
北 塔
酒与茶象征着两种不同的文化精神,或者,诗歌精神的两种不同倾向,即醉与醒。屈原宣称:“众人皆醉我独醒”。如果我们把这两个概念从社会伦理语境中剥离出来;那么,它们分别象征理性与非理性、常规与反常、清醒与迷狂。这是两种矛盾行为,而在饭桌上,当酒喝完时,或有人不喝酒时,往往举起茶杯说:“以茶代酒”。杜甫那样的诗人还把“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这样寡淡无味的待客法当作美妙的意境去营造,真让我匪夷所思。
酒酣脑热,就会忘乎所以,胡言乱语,甚至口出狂言,所谓“酒疯子”是也。他不仅忘了自我,还会忘却他人。他可能作践自己,也可能谤讪旁人。他会打破餐桌礼仪,漠视社会法则。他会暂时摆脱日常生活的繁文缛节,直接发泄其内心感受。酒醉使他成为本色演员,一会儿是高高在上的达官,一会儿是低三下四的乞儿。不管周围是否有人,他都会表演下去,直到郁积在体内的能量、情绪释放完毕,精疲力竭,烂醉如泥。
“诗酒不分家”有两层含义。1,酒助诗兴、能激发内心感受,强化情绪状态,从而让人心潮澎湃,诗兴大发,所谓“李白斗酒诗百篇”是也。对于浪漫主义诗人来说,酒的激发作用尤其明显,因为浪漫主义靠的是激情、灵感和想象这三大要素,而酒恰恰是它们的最有效的触媒。2,一旦受到诗神眷顾,灵感附体,灵魂出窍,诗人就会进入迷醉状态或柏拉图所说的“迷狂”状态。哪怕本是委靡乃至猥琐之人,困顿乃至困苦之人,都会一个激灵,跃将起来,歌之咏之,舞之蹈之,如跳大神,与神对话,打破日常之逻辑与法则,正如尼采所言“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神,他如此欣喜若狂、居高临下地变幻,正如他梦见的众神的变幻一样。人不再是艺术家,而成了艺术品:整个大自然的艺术能力,以太一的极乐满足为鹄的,在这里透过醉的战栗显示出来了。”(《悲剧的诞生》)直到激情消退,灵感消歇,诗人才会由醉态回到常态。这时,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妙语从何而来、所指何意。
从醒到醉,需要酒;从醉回到醒,则需要茶,崔道融曰“一瓯解却山中醉”,说的是茶的解酒功能,也暗示着茶与酒的象征含义正好相反。酒可能让人糊涂,茶则让人保持“清”,甚至“明”,所谓“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是也。乾隆曾撰对联:“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茶。”“茶”可能谐音“察”,“察”者“观察”、“检察”、“察举”、“明察”是也。乾隆此处更强调的是茶的象征含义:清醒和明白。在我们现在的语境里,不妨改成:“国可一日无君,人不可一日无茶。”没有茶的提醒和警示,人可能会糊里糊涂甚至胡作非为。
与“诗酒不分”恰成对照的是,诗与茶的内在联系很少有人提及。是有无数的人把这两个字捉置一处,但往往只表示写诗与喝茶这两个动作,它们在同一时间序列里前后发生,而且发生在同一个语境里;但是,从古到今,极少有人在文化精神层面上探讨两者的关系。
无论我们是在创作时,还是在赏析时,既是醉的,也是醒的,往往是在两者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理性与非理性、守规与破格、熟悉与陌生,都要兼顾。贺拉斯要求诗人左手握鞭,右手执缰,而且交互使用,否则灵感这匹宝马要么站着不动,要么撒野狂奔,均不利于产生佳品。置换成现代语境的比喻:写诗如开车,得交互踩油门与刹车。其实,哪怕在李白的最狂放的作品里,都有他对语言的良好驾驭与控制,醉中有醒也。有人喜欢边喝酒边喝茶,有人喜欢喝完酒后,浓茶一杯,谓之“醒酒”。有时我们边写边思考布局、措辞与设色调音,有时我们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写出来,然后用理性的逻辑的思维,慢慢进行修改、打磨、完善。浪漫主义诗人只要把自己的激情喷涌出来,就算完事,他们的精神状态更接近于“酒”;而现代主义诗人更多地需要表达深刻的思想和独到的技艺,更接近于“茶”。
相比于“诗酒不分”,“茶酒不分”才是更常的常态。我们喜欢在饭桌上左茶右酒,诗人们喜欢拿两者作对:“小桥小店沽酒,初火新烟煮茶。”(杨基)“茶甘酒美汲双井,鱼肥稻香派百泉。”(黄庭坚)需要指出的是:哪怕在同一个精神高度上用这两个符号,也还有程度上的差异,“甘”指五谷本身的好味道,《尚书·洪范》曰:“稼穑作甘”之“甘”意为“清新”、“清香”、“清冽”等;而“美”是“浓烈”,“羊肥而大”,其肉才能让你吃得过瘾,真正的美酒就应该是烈酒,让你逢喝必醉的那种。五谷经过多道工序而成为酒,前后味道的浓淡岂可同日而语?清朝诗家吴乔把文比作“米饭”,把诗比作“米酒”,由饭而酒,其香由甘而美,不知升级多少倍矣!
中国诗人“狂狷”者不少,但“狂癫”者不多。为什么?因为中国诗人能在“狂”与“醒”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在狂饮的同时或之后,不忘啜上几口清茗,及时把自己从疯狂的边缘拉回来。西方传统的酒文化精神大于茶文化精神,后者没有成为一种足以平衡前者的力量,诗人艺术家更倾向于尼采所强调的酒神精神,只顾迷醉,不知醍醐,所以往疯里走甚至死里去。
“茶酒不分”不仅使中国诗人有一种变与常交互的平稳心态,而且造就了中国社会心理结构的相对稳定。总是躁动不安、混乱不堪,人将不人;总是清心寡欲、一五一十,就成了行尸走肉。真正的稳定是变革与守成之间的动态平衡。一个人如此,一个社会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