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小方被
2009-06-03桂明月
桂明月
十年前独自来京,只带一副简单的行囊和几百块钱,行囊里面是有一张小方被子的,很占空间,但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是因为,怕自己人生地不熟,可能会无处可住,如果只能住在桥洞或者路边,初春的北京比起家乡应该更冷,这张小被子是可以抵挡寒冷的。
这张小被子是方形的,面积有一个平方米多点,正面是红底小黄菊花的棉布,红是正宗的中国红,黄是耀眼的黄金黄,两色搭配,很是鲜艳美丽;底面是浆洗过多遍的纯白布。布面摸上去很熨帖,搭在身上感觉暖烘烘的。
这张小被子是姥姥为我一针一线缝制的。它比我家冬天盖的被子薄一些。我使劲地把它卷起来,捆得紧紧的,它就这样蜷缩着,被我带到了千里之外的北京。
值得庆幸的是,来京之后,我一直没有无处可住,也没有露宿桥洞和路边,虽然一度住得不好,但是从来没有在夜晚来临时仍无屋可去。在这一点上,我深为感激那些在我危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的人们。在此须向你们致敬。
但小被子还是为我作了很大的贡献。很多时间里,住在潮湿的宿舍,我曾把小被子铺在床上,以抵御来自床下的潮冷。
现在细细想来,小被子陪我辗转过好几个地方,老君堡,北苑,十里河,四季青,紫竹苑,西直门,官园……每到一处,我都曾打开它,或铺在床上,或搭在身上,它色彩艳丽,柔软且温暖,为我抵挡着异乡的风寒。它在那些寂寞的流浪生活里,就像一朵勇敢盛开的鲜花,一朵带有家的温暖气息的花朵,让消瘦孤单的我,静静地蜷缩在它的美丽温醇的芬芳中,沉入深深的梦乡里去。
但是,不知在哪一天,我遗失了我的小被子。
我想不起来是在哪个宿舍里遗失了它,或者是在哪一次搬家的时候遗弃掉了它,在我的感觉里,它还一直存在着,是那么鲜艳美丽,柔软而温暖。
是在官园吗?
还是在西直门?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想起来又于事何补呢?事实是,那个可爱的温暖的小被子,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没有看到过。
为什么会遗弃掉它呢?也许是我不小心遗忘在了某个曾经的住处?
那张小被子,其实是一个底限,是一种保障,是我对自己的流浪生活做出最残酷的估计后所设计的微弱的抵挡。当年离家时,感觉有了它,仿佛就可以不怕异乡的风寒。
我想,一定是后来起居条件越来越好,再也不需要小被子了,也就很自然地将它淘汰掉,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遗弃在岁月的河流里。
大概就是这样吧。
人生也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吧:我们不断地遗弃着什么,即使是那些我们曾经深深爱过的人和物,即使那些深深爱过我们并为我们付出了青春和生命的人和物。
在这不断的遗弃中,我们进行着所谓的“成长”。
逐渐长成为一个对生活中的诸事诸物都麻木的成年人。对美好的和丑陋的事物都同样无所谓的成熟的人,
在这个忙碌的城市里,我们无暇顾及季节的更替——在拥有空调暖气的房间里,四季又与我们有何干系?温室里的花朵不分季节,它们忙乱地开放着,却没有芬芳的气息。
我们忙得想不起父母的生日,也记不起自己的生日,我们关注的,是工资涨了多少,这年底能不能分红。银行的存款能不能再增一位数。时间就是金钱,我们把年轻时所有时间用来获取金钱,我们又把金钱换成房子车子和更多的银子。生活越来越好了,我们却忙碌依旧,我们要赚更多的钱,到老的时候好周游世界、任意挥霍。
我们变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我们仔细揣摩着上司的心理,准备好了很多不露痕迹的恭维话,不过就是为了讨得上司的欢心好为我们的升迁做准备;我们深刻研究身边每个人的特点,随时准备讨好或应战。目的不过是为了争得那些微不足道的利益:我们从不轻易对人暴露我们的真性情,从不对人讲心里话,我们怕人了解我们、认识我们,除了我们的家人,我们从来正襟危坐、面色沉着。我们从令狐冲的阶段已成功修化成了岳不群,这个时代,令狐冲是傻子,他只配生活在小说里。
但我们自诩很好很强大。我们是一组很好很强大的机器上的一件很好很强大的齿轮,一个忘记了自己是谁的工业化齿轮。
一个忙得忘记了自己的人,一个失去了自我的人,一个只想着怎么讨好和防范别人的人,怎么还会记得去保留一个微不足道的用了多年的小小的旧被子?
可是,当有一天我心静闲,退落浮华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它深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层层抚落上面沉积的枯叶和尘土,它的美丽和温暖缓缓浮出,是那么清晰真实。
一个瘦削的长发女孩,静静地坐在寒冷的夜里,在寂寞中等待黎明的到来,女孩面色憔悴但神情安定,双眸在黑夜中闪着星星一般的光芒。在她腿上,搭着一条红底黄菊的小被子,它那么艳丽那么耀眼,它的热情那么如火般纯粹。
这是一副静谧而艳美的油画,这是一方充满着追求的希冀的寂寞青春的画幅。面对这清晰的画幅,我深知自己已不能回到过往。
但沉睡了许久的某种感觉在心里觉醒并迅速地升腾起来,我躺在深夜的床上,想流泪,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