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德里耶斯论语言的社会性
2009-06-02赵嫚
赵 嫚
摘 要:本文通过对法国语言学家房德里耶斯《语言》的解读,联系社会语言学的相关问题,深入探讨《语言》中蕴涵的语言社会性思想,以及法兰西学派对社会语言学的影响。
关键词:房德里耶斯 《语言》 语言的社会性
一、 房德里耶斯和《语言》
房德里耶斯(J.Véndryes,1875~1960)是法国著名语言学家梅耶①的学生,法兰西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代表作《语言》成书于1914年,出版于1921年。由于历史的原因,1992年才由岑麒祥、叶蜚声翻译介绍至中国。叶蜚声在译后记中给予这本书极高的评价,“本书是法兰西社会学派理论观点的总结,……和本书比较,后起的各家学说大抵是在某一方面的发挥或研究技术的改进,若论总体,反不如本书丰富全面,发人深思。”(房德里耶斯,1992:444)。本文结合社会语言学的发展,对《语言》中语言的社会性思想进行探讨。
社会语言学作为一门学科从创立到蓬勃发展,经历了40多年的历程,在这个过程中,不同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运用不同的方法对语言和社会的关系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广为人知的研究是拉波夫关于马岛央化、纽约变异、费城街区等的研究,在《语言》中,这些经典研究所赖以解释语言变异的某些社会因素已经得到非常充分的关注或阐述。此时,我们重新研读《语言》,体会其中语言的社会性思想,具有特殊的意义。
二、《语言》中语言的社会性
(一)深刻地阐述了语言的社会性
语言的社会性是社会语言学的基本观点之一,也是进行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出发点和归宿,以及方法论的依托。著名社会语言学家、社会语言学的创始人之一拉波夫甚至否认有脱离社会的语言学,“‘社会语言学这个名称之所以不合理,就是因为它暗示还有‘非社会的语言学存在”(拉波夫,1979)。
房德里耶斯认为,语音、语法形式和词是一种人为的区分,它们是紧密联系融合在一起而成为语言本身的,对它们的单独分析只能得到片断的、不完全的观念,所以,必须研究这些要素结合起来怎样行动,即语言是怎样运转的。在谈到“语言学家不知道怎样确定他的研究界限”这个问题时,房德里耶斯说:“试想把语言不再设想为一种抽象的东西,而是一种实在的东西,这种困难就立刻缩小了,语言既是一种行动的手段,必然有一个实际的目的,因此,要彻底了解它,就必须研究它和人类全部活动的关系,和生活的关系。”(房德里耶斯,1992:262)这里,他明确指出语言研究必须联系社会。
(二)在具体的共时研究中,也充分体现了与社会紧密联系的特点
正如作者在本书序中所说,“本书的头三编将分别专门讨论这三种要素。研究是静态的,同时又是动态的,目的是要从事实中揭示隐藏的变化的原因,……”(房德里耶斯,1992:4)
在对语言要素进行的具体的共时研究中,房德里耶斯也同样体现了紧密联系社会的特点,比如“语音系统及其演变”一章论述到“超都市现象或超方言现象”:
“我们应该在这里谈谈超都市现象或超方言现象的事实。所谓超都市现象就是指自夸言谈优美,过分关心发音正确。一个意大利乡民一心想说罗马的拉丁语。他知道家乡方言的长o往往与首都语言的复合元音au相对应,于是把plostrum(大车)说成plaustrum,coda(尾巴)说成cauda,plodere(拍手)说成plaudere。这都是‘超都市现象。……但是都市的居民,为了避免人家笑他说话像乡巴佬,也有一种超都市现象的自然趋势,自愿采用laustrum, cauda或plaudere,……”(房德里耶斯,1992:55)
这里,房德里耶斯极为精彩地论述了不同阶层的说话人说话时的语言表现及心理,与后来的拉波夫纽约调查中的“超越现象”有异曲同工之妙。拉波夫在纽约调查中发现:在最正式的语体中“下中等”的卷舌率超过了“上中等”,他的解释是:“具有超越表现的人们往往具有较多的攀升社会阶梯的机会和渴望,因此对语言的社会地位的标志作用更加敏感,以致达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徐大明等,2004:72)。
在词汇部分,房德里耶斯从社会关系、社会阶层、时髦、风尚、职业和各式各样的设备、用具谈论了词汇的演变,而且还从说话人对语言的主观意识方面解释了某些词汇演变现象,比如从语言的用处、威信的角度来揭示某些词汇的变迁。在讲到语法时,房德里耶斯再次强调了社会联系对于语音、语法的约束作用,“范畴的约束也是一样。这二者的力量都是得之于社会联系的力量。”(房德里耶斯,1992: 127)
(三)普通语言学理论中的社会学视点、理论及方法
《语言》中已经体现了某些社会语言学思想的雏形,如语言态度、语言认同、语言接触中的语言变化等等,《语言》中关于共同语和地方话接触的研究就是证明,如法语和布列塔尼语接触的情况。
房德里耶斯关于法语和布列塔尼语接触后当地人的语言使用情况的分析②,涉及当地人的生活变迁,两种语言在讲话人生活中的用途、声望、使用场合、使用区域,涉及不同职业的人的语言态度、语言认同、语言保持,同时也涉及语言变化的一个关键因素——年龄。拉波夫的马萨葡萄园岛的语音变化研究考察了不同地区、职业、民族和年龄的居民,对他们的语言使用中的央化情况进行定量分析,然后着重从社会变迁方面分析语音演变的原因。马岛的传统产业渔业和农牧业受到了后起的旅游业的影响,继而抬高生活费用,引起当地人的反感,这种情绪反映在语言上就是夸大岛民和大陆上人的方言差异;而不同区域不同职业的居民受到的影响程度不同,央化的比例也有差异(徐大明等,2004:134)。通过比较可以看出,房德里耶斯关于布列塔尼人的语言使用的分析已经充分考虑到了拉波夫马岛研究中的大部分因素。阿布拉姆·德斯万(2006)介绍了布列塔尼语濒临灭绝的表现,“不会布列塔尼语并不影响你成为一个出色的布列塔尼人”,“Lois Kuter(1989)回忆布列塔尼农妇拒说布列塔尼语时说道:‘终日从事农活的妇女是第一批寻求摆脱布列塔尼身份的人,她们认为布列塔尼语像铁链一样把她们拴在这个生活方式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返回布列塔尼的士兵也急于摆脱布列塔尼语,因为它减少了他们在外面世界的机会。”这些研究进一步证实了房德里耶斯对布列塔尼语的分析是十分精到的。
在语言研究方法上,房德里耶斯也表现出超人的前瞻性,“附录”中对于定量研究的论述(房德里耶斯,1992:414)在同时代的其他语言学著作中并不多见。拉波夫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他将言语社区的研究放到了抽样调查、定量分析的实验性层面来进行”(徐大明等,2004:268)。1957年,房德里耶斯就提到了“语言成分在使用中的重要性是不断变化的”,要按使用频率做出分类,用统计方法来衡量每种语言事实在言语中的地位,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叶蜚声先生所说的“基本理论的光芒”。
三、法兰西学派对社会语言学的影响
房德里耶斯的《语言》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注。学者们也特别提出了该书蕴涵的社会语言学思想。前苏联语言学家斯留萨列娃在评价这部著作时指出:“房德里耶斯是凯尔特语和古典语言的著名专家,他的《语言》不仅对法国国内,而且对法国国外传播社会语言学思想起了重大作用。……整个来说,这本书最充分地反映了20世纪初法国语言学中社会学流派的趋向。”(斯留萨列娃,1984)中国学者赵蓉晖在谈到社会语言学的历史时指出:“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社会语言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房德里耶斯(Véndryes)在《语言——历史的语言学引论》中明确提出,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是结合社会最强有力的纽带,它的发展依赖于社会集团的存在。此外,房德里耶斯还分析了语言间的关系、共通语言的形成以及它和宗教语言、隐语等‘特殊语言的关系。”(赵蓉晖,2003)
房德里耶斯这样看待、分析语言是有原因的,他是梅耶的学生。梅耶极力主张运用社会关系的变化解释语言发展的原因,强调语言的社会性,并赋予社会以现实的、历史的、发展的、多元的意义,从而大大延伸和扩展了语言社会性的内涵。
法兰西学派语言社会性的观点在当今的社会语言学主流研究中也有所体现。以拉波夫的研究为例,在《语言变化原理:社会因素》中,提到、引用梅耶数次,而且都是作为理论宗旨提出的。比如:
“并且唯一可以用来解释语言变化的变量就是社会的变化,语言变异只不过是社会变化的结果而已。有时是直接的,更多的时候是间接的。我们必须确定某一语言结构是与哪个社会结构有关联的,以及社会结构的变化一般是如何转化成语言结构的变化的。”(William Labov,2007:22)
在其后的论述中,拉波夫明确指出他(梅耶)的观点对于本书的语言变化研究的社会语言学方法仍然具有重要意义,在讨论“变化带领者的社会位置”“个人、组群、社团”“女性领先地位的普遍解释”“传递”“语言变化的社会根据”这些现象时,拉波夫都提到了梅耶的有关观点(William Labov,2007:22,29,31,34,292,415,503)。
四、结语
本文对房德里耶斯《语言》中的语言社会性进行了阐释,同时论及法兰西学派对当代社会语言学的影响。但是,《语言》中蕴涵的丰富的语言学思想不仅仅是语言的社会性和社会语言学的分析及分析方法,同时也包含了自发音变和联合音变、语象理论、情感语言和逻辑语言的区分等,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深入学习的,限于篇幅,我们将另文探讨。
附 注:
①梅耶,(A.Meillet,1866-1936),法国著名语言学家,代表作
有《印欧语比较研究导论》(1903年)、《历史语言学中的比较方法》(1925年)、《历史语言学和普通语言学》(1948年)。
②“……文学和宗教已使布列塔尼语充满了法语的词,……这样,
布列塔尼语就日益限于在乡村或作特殊的使用。……推行的兵役制和学校里传授法语只是加速了这一运动。同时,这两种语言竞争的条件也起了变化。” ……说两种语言,于是这两种语言的竞争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转到了每个说话者的心里去进行。
“……懂得法语的好处比只使用布列塔尼语的高出万倍。……居民和资产阶级社会的关系也日益频繁:雇工,仆役都跟他们的主人说法语。旅行事业的发展……很有必要。生活方式也对语言发生影响。海员每天都要跟说不同语言或多少有些不同的方言的人发生关系,他们要使用像法语这样的共同语来处理这些关系。最后,布列塔尼的沿海部分是各条交通要道所在,坐落着主要的城市,经常有商业交易和旅客来往。这样,法语就成了布列塔尼的共同语,这是布列塔尼从来没有做到的。所以法语和布列塔尼语的斗争最终可以归结为经济原因的影响,但决定斗争的特殊条件的,却是这两种语言各自的力量。
“布列塔尼人对他们的民族传统的热爱,人口的大量增加是使这种语言得以保存的强大力量。此外,双重语言制的利益鼓励布列塔尼人他们彼此间说布列塔尼语,可以用来保卫独立,……
“有些小岛上,布列塔尼语已经消失。……五十岁以下的人已不使用,孩子们听不懂父母的说话。我们可以预见布列塔尼语快要从地球的这个角落最后消失。”(房德里耶斯,1992:316-318)(下划线为本文作者所加)。
参考文献:
[1][荷兰]阿布拉姆·德斯万.濒危语言、社会语言学和语言感伤主义[J].张璟玮译.中国社会语言学,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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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苏]斯留萨列娃.法国语言学家论语言的社会本质[J].丁一夫译.国外语言学,19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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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赵蓉晖.社会语言学的历史和现状[J].外语研究,(1).
(赵嫚 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大学社会语言学实验室 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