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和学部委员
2009-06-02萨苏
萨 苏
未必是多大的事儿,都是些名人轶事,甚至有些带点儿八卦色彩。
有位老先生和我说起,他把所有的书都卖了,以前的事情。准备都忘记。
可是他真能忘记么?我们聊整整三个小时,他连杨振宁在西南联大罢课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些内容,担心不下笔会就此消失在历史的影子里,再让我们忘记了科学界曾有过这样的一批人。
下笔的原因是为了祈祷,祈祷上苍对他们这些一生奉献给科学,奉献给真理的人,给以特别的恩赐,使他们平安,得快乐,得健康。若真有上帝,祈求他听到这样的声音。
华罗庚请客
学者并不是超脱凡人的,一如英雄。看过一段老兵的回忆,在上甘岭宁死不屈的孤胆英雄,走下战场后一样会为了给孩子吃饱饭去偷老乡的苞米。我们这个民族文化是儒家出身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维习惯带来一个不好的习惯,凡是提到英雄二字,便应该完美无缺,所以我们总是用放大镜在被人们称为英雄的人物身上寻找污痕。其实,英雄和我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拿破仑打得赢奥斯特里茨战役,也一样会生牛皮癣。我的看法,正因为他们和我们的条件一样,都只有一双手一颗头,他们在我们无法做到的地方做到了,就是可以被称作英雄的原因。
学者也一样。
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情。有位在科学院院部工作的老人对我讲,共产党执政以后公字当头,结果引发个不好的毛病——人既然是公家的了,饭自然也要吃公家的。于是公款吃喝之类的事情无法禁绝,还理直气壮。要说行政人员,有些这种毛病大家并不奇怪,历次整风他们吃的苦头也不小。然而,如果说当时的学者之中也有人以占这种便宜为乐,可能很多人都不相信,因为他们似乎都应该是道德绝高的人。
不幸的是这却是事实,有些学者发现这个漏洞后很快就学会了。
事情变得愈演愈烈以后,院部就给不少研究所的领导提醒了,结果纠正最快的是数学所。
数学所的老大是华罗庚。
学者是知识分子,华老也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办法。于是,各个研究室的头头脑脑们(都是学术骨干)有半个月等不到公款吃喝的报销了。
正在狐疑中,华老忽然传话来:某
日某时到四不要礼堂餐厅,我和大家一起吃馆子。
啊,华老请吃饭,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得到通知的人个个脸上飞金,
为什么不得了呢?原因是华老极少请客,如果请,必是钱学森、吴有训等数理化学部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这是因为数理化学部的上层有个传统,大家经常聚餐,借以讨论问题,饭费则轮流坐庄,简直是个科学界的超级沙龙。华老虽然不喜欢请客,但这种交流他是必要参加的,吃了人家的只好回请,
所以大家就可以理解能吃到华老的大菜,是何等的荣耀。从辈分和学术水平来说,这次被宴请的都是低了一个档次的学者,收到请柬不免有人心中暗想:难道我,我的水平也达到能和华老他们一起吃馆子了?!
估计有人早上起床看老婆都骄横几分。
果然是水陆杂陈。边吃边谈,宾主尽欢,吃到快算账的时候,拿着服务员的账单,华老说我出个数学题啊,大家算算邻座吃的喝的,折合起来能有多少钱。
都是每天数数都数不清丁的主儿,这个话题俏皮又让人觉得有趣,大家就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算起来,方程,微分,什么招儿新鲜上什么。算出结果和账单一对,还差十三块两毛。
华老说算得对么?
那还能不对?数学所的大拿连账都算不清还混么?
华老掏出十三块两毛,放在账单上飘然而去。
大家……
教训给了,态度给了,方法给了,面子也给了。数学所的学者们公款吃喝的风气,好长时间都控制得很好,就算大家为了工作出去吃饭,也多用从制,
然而。“文革”里就有人为这事儿贴华老的大字报,说华老是小资产阶级店员出身,抠门,请钱学森吃饭钱老有事没到拉部下付账。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能不佩服国人想像力丰富。
钱学森听课
也有的虽然看来并不气派,但大家都怕他,比如钱学森先生。
钱学森先生是很有意思的人,前几天电视里播放国家领导人看望耄耄之年的钱先生,有数理化学部的老人一看就感慨万分。因为钱先生住的,还是五十年代在中关村住的那所老房子。五十年代钱先生的房子很不得了,是国家专门拨给,带警卫的。而今天看来,这所房子虽然有四五间屋,但每个房间都很小,住了五十年,钱先生的房子早已经是地地道道的陋室。先生身肩国家要职与民族重任于一身,名扬四海,晚年不过尔尔。
在我看来,这就叫做——清白。
在数理化学部,钱先生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大科学家,虽然待人和蔼亲切,却有很多大咱他。
怕他的,大体都是后来我国科技界的栋梁人物。
为何怕他?只因为这位钱先生待人温和,待学术却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在数理化学部担任秘书的这位老先生举了个例子。一次,在某个学术交流活动中,一位副研究员在台前给大家讲自己的成果。
当时科学院的副研究员可不是好惹的,比如,新华社1973年2月21日向全国报道:“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青年数学家张广厚在函数理论研究中又获得具有世界水平的重要成果。张广厚成功地找到了整函数或亚纯函数的亏值、渐近值和茹利雅方向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这位早已因为张杨定理而蜚声中外的“青年数学家”,当时就不过是副研究员而已。所以,现在弄个正教授未必顶得上当时的一个副研,主要还是因为选拔和培养机制的不同,毕竟现在教授的数量比当年副研多了百倍不止。
这位副研究员在黑板上写算式,内容很深奥,总之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长江黄河,密西西比。看得当时大学毕业不久的老先生目眩神迷。
钱学森先生也来了,就坐在后排,静静地听。听到后来,眼看算式已经快出了黑板,钱先生忽然拍了一下座椅的扶手,站起来,指着那位副研究员的鼻子道:“你啊,这是狗咬尾巴!”
一句话出口,副研究员的脸腾就红了……
等人都散了好久,老先生细细地品味黑板上的算式,才算明白了钱先生的意思。
狗咬尾巴——转圈子啊。
所以很多人当时都怕钱学森先生。
娶了个工科美人
当时数理化学部的学部委员们都是配汽车待遇的,其中颇有几位风流潇洒,帅气冲霄汉的人物。周培源先生是代表之一,的确很帅,但是还有两位比他更帅的。
排名第二的,是钱三强。
钱三强先生被认为数理化学部的第二帅,大约和评价人的立场与审美观有关系。
这里说的“帅气”,指的是什么呢?老先生解释说,那叫——气派。
气派这个东西,并不是架子,像周培源先生,钱三强先生,走在哪儿都如同鹤立鸡群,这就是气派。
钱三强先生被认为有气派,是因为他长期和军人一起工作,养成了一种独特的军旅与儒雅相结合的风度。钱先生帅气出
名,还因为他与夫人何泽慧女士珠联璧合,交相辉映。有趣的是,钱先生的夫人何泽慧虽然是公认的美人,但当时给人的印象却是——“钱三强先生很气派,他太太何泽慧则有些邋遢……”
怕我听错了,再说,回答还是——“邋遢”
何女士不是美人么?怎么会邋遢?
老先生苦笑一声,说当时何泽慧女士来部里办事的时候,的确经常头发蓬蓬松松的,一看就没有好好梳过,再与钱三强先生对比一下,反差就出来了。老先生给何泽慧女士的评价是——“工科美人”。
听到这个评价,忽然想起了王国维评李后主的词:“粗头乱服,不掩国色”。
钱三强先生是科学院院士,何泽慧女士是居里实验室出来的才女,从云室中发现了正电子和负电子间几乎全部能量交换的弹性碰撞现象,也是科学院院士。有趣的是,何泽慧女士的姐姐何怡贞女士(门出麻省蒙脱霍育克学院,在我国最早开拓了非晶态物理及金属玻璃研究领域)也也是院士,而何怡贞女士的丈夫葛庭燧先生(门出麻省理工学院,他发现的晶界内耗峰被称作“葛峰”)也也也是院士。
想来,这一家人若是开个家族科技企业,足以把任何一个大公司的科研部打得鼻青脸肿。
这几位郎才女貌、才女佳男的婚姻并不是让老先生印象最深的,他印象最深的是学部里面苏步青先生的夫人是日本人,黄昆先生的夫人是英国人……还有就是上头的院长郭沫若,娶了个太太于力群也是才女。
郭先生是研究甲骨文的,文字功底自然过硬,不料于力群女士的字比丈夫更漂亮,这是大家私下认为的,郭先生知道了,也不能否认。老先生第一次从郭先生那里知道了太太原来可以叫“内子”,因为郭先生有一次题词,写道“偕内子”如何如何,这个内子,老先生问过才知道指的是于力群女士。
郭沫若曾抛妻弃子回国抗战,可算坚定决绝,但当时数理化学部的工作人员觉得郭沫若先生对家人蛮有感情的。据说有一次郭老到大连出差,郭老有个儿子在大连部队上工作,郭老特意绕道去看他,但这个小郭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居然闭门不纳。郭老因此很惆怅,回北京路上都一直闷闷不乐。想来是当时也有代沟一说吧。
数理化学部的当家人
钱三强算是第二帅,那么,一定有人会问,数理化学部的第一帅,是谁呢?
答案是——数理化学部主任吴有训先生。
吴有训先生,身高一米九零,在国民党时代曾主持中央大学,要从历史上算,或许可算是中国第一个全国科研机构的负责人,资格比郭沫若还要老,而,“康昔顿一吴有训效应”则彰示着他在专业领域的成就。
中国科学院成立以后,吴有训先生担任副院长、数理化学部主任兼原子能研究所所长。
这里需要澄清一下中国科学院当时对顶级老大们的称呼,堂堂的吴有训先生不过是“主任”,而他下面的各路诸侯如严济慈之类,则称为学部委员,若对比今天动不动C什么O的称呼,颇有些小家子气。
这个小家子气,却是总理当时定下来的。
最初,数理化学部的最高职称,是按照苏联的做法定为“院士”的。数理化学部副主任恽子强在向周恩来进行筹组汇报的时候,周总理说我们的水平现在没有人家那样高,不要招摇,还是不要称院士,叫做学部委员好了。
结果就是,其他学部也按照这种编制处理,大家都没有做成院士,吴有训和恽子强的主任、副主任也一直叫了下去,否则也许可以做院长、副院长的。可是大家都很服气,因为这直接影响了科学院的风气,使它在较长时间里能够坚持“名副其实”、踏实严谨的学风。
所以上世纪九十年代改设院士前,科学院的学者们都是“学部委员”,好像唯一的特例是个外国人,因为坚持要得到中国授予的院士称号,特别发给他的。
吴有训是数理化学部的当家人,也是被大家称作最有气派的。如此看法首先是因为吴有训先生学识服众,另一方面吴也确实有气派的本钱——吴的身材高大,形象威严,让人望而生畏。李政道、邓稼先等人都是他的学生,吴老的威风可不是摆出来的。
此外,吴老的气派还表现在其他地方,比如汽车。
根据回忆,当时一些著名的学者根据国家规定都有配车,而吴有训的车是最漂亮的、最新型的,他的司机也十分勤快,把吴老的车总是擦得锃光瓦亮。所以吴有训一出门,大家看车就都会知道,然而,没有人有意见,因为大家都认为吴老代表的是中国科学界的“脸面”。
吴老的威严的确镇得住场。
然而也有在吴老身边工作过的小字辈回忆,一到讨论技术问题,吴老就会原形毕露,忘掉身价全神贯注,这时候他有个坏毛病——吴老的消化不太好,经常在会上放出若干有害气体,而且吴老这人还光明磊落,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都要把屁股向某一侧掀起来,在座的不是他的学生便是学生的学生,于是在那一侧落座的学者们表情就精彩得紧了。
说吴老气派的时候,大家会自动过滤掉这个细节。
能够做到数理化学部主任的位置,吴老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当年在西南联大的时候,吴先生主持理学院,忽然学生闹起了罢课。这次罢课应该说值得记入史册,因为当时闹事的学生领袖中,有一个几十年后大名鼎鼎,就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先生。
杨振宁先生闹学潮并不是为了政治问题,而是因为有个物理教授上课照本宣科,大家觉得学得没有意义。西南联大的学风活跃,大学生中才华横溢者不少,勇于闹事的更多,顿时不干了,罢课要求换老师。
教授中认为学生过分、无理取闹的不在少数,因为这位先生的学术水平公认不错。然而,吴有训先生认为错误在老师,因为这位教授虽然会搞科研,但不会讲课。吴有训先生于是给罢课学生亲自讲课,用婚姻关系讲电子学,学生们大为倾倒。那位教授原来有些不服气,这时也心悦诚服。
有很多人记得吴先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傲。这个傲的含义不是“傲慢”,而应该是“傲骨”。比如,吴有训先生出席叶企孙先生的追悼会,听到悼词说得轻描淡写,先生不顾满堂宾客,拂袖而去。学术上,先生并没有这种傲气,有人用苏联说法讲“康昔顿一吴有训效应”,吴先生说这主要是康普顿搞的,直接叫康普顿效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