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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作即死

2009-06-01

百家讲坛 2009年10期
关键词:朱元璋文人苏州

黄 波

[编者按]表面看来,探讨皇帝与文人的关系,把朱元璋和高启作为个案,似乎并不相宜。实则不然,把朱元璋与高启放到“皇帝与文人”这个话题中,其典型性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汉光武帝刘秀与严光、乾隆与纪晓岚,因为从朱元璋时代起,从高启被腰斩开始,就标志着皇帝与文人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在苏州发生了一个大案。苏州知府魏观本是一个才子,在文学上颇有造诣,尤工词作,同时也有事务之才。苏州前知府陈宁待民苛刻,当地百姓呼为“陈烙铁”,魏观赴任,尽改其所为,“以明教化,正风俗为治”,颇得民心。魏观鉴于元末混战后城市残破的现状,于洪武五年到任后,大兴城市建设,疏浚城中河道,又重修过去张士诚曾用作宫殿的苏州府,然而恰恰就是这个工程给魏观带来了杀身之祸。因为张士诚在元末是与朱元璋互不相让的群雄之一,苏州城又是朱元璋的部队费了好大力气才得以攻破的,现在魏观重修昔日张士诚的宫殿,哪怕本意是用来当作新的苏州府治,属于“废物利用”,但在朱元璋派出的窥伺官员的密探眼里,却标志着邀功的大好机会的到来。魏观谋反的控告传到了朱元璋那里,很快他就被处以腰斩。在这个耸人听闻的大案中,还牵连到了一个人,这就是被称为元明两代诗人之冠、后人往往拿来与李白作比的高启。魏观和高启本是旧相识,魏观一直仰慕高启的才华,因此他到任后,和高启等当地文土的诗文酬酢十分频繁。这次重修苏州府,按旧时惯例要委托名人作《上梁文》,魏氏便请高启撰文,这也就意味着把高启最终扯进了同一张巨网。高启没有逃脱腰斩的酷刑,死时年仅39岁。

如此说来,高启之被刑只不过是因为受了魏观的拖累,完全是池鱼之殃吗?非也。其实,一把利剑一直在诗人头顶悬着,只不过在寻找适当的时机而已。

自比“仙卿”的高启

高启于元顺帝至元二年(1336年)出生在苏州。苏州在南宋之后已成为繁花似锦之地,经济和文化都很发达,浓厚的文化氛围孕育出了高启这样一个天才的诗人。高启早慧,16岁时在故乡已享有大名,许多长辈名士都愿意与他折节相交。和历史上许多天才纵逸的文人一样,青年时代的高启交织着两种理想:一是尽其所学为世所用,希望建立不平凡的功业,“酒醒无限悲歌意,不觅书看觅剑看”,从这个“觅剑看”的动作中,可以看出高启心事,一是潇洒出尘遁世远居,不愿受到世俗的污染,高启曾自负地自比为“五云阁下之仙卿”,意思是他本来是天上的仙人。这两种理想看似矛盾,实际上是对立统一的,单看诗人置身于一个怎样的时代,诗人面对怎样的际遇。然而很不幸,高启遇上的是一个失序的时代:随着元朝统治的逐渐崩解,各路豪杰都开始觊觎那象征最高统治权的“神器”,整个中国陷入割据和混战之中。

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也就是高启20岁的时候,起兵造反的张士诚占据苏州。这个张士诚虽然出身盐贩,读书不多,却喜欢礼遇读书人,《明史纪事本末》称他“持重寡言,好士,筑景贤搂,士无贤不肖,舆马居室,多厌其心,亦往往趋焉”。张士诚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却能够保境安民,礼贤下士,所以,其治下的苏州在当日的情势中,对文人来说,几乎等于世外桃源。在张士诚统治江浙的十年间,也许是高启一生中最安适最快意的时候。

高启2 5岁时到杭州、绍兴一带游历了三年,这里是张士诚、朱元璋等割据势力和元朝军队争夺地盘的地方,到处是野草和孤魂,正如高启诗中所描绘:“惊沙四边起,寒日惨欲昏。上有饥鸢声,下有枯蓬根。白骨横马前,贵贱宁复论!”吴越之游给了高启很深的刺激,他开始重新认识那些打着各种堂皇旗号、以征伐为乐的英雄们。从此他对“爱士”的张士诚的延揽,采取了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消灭另一个劲敌陈友谅后,移师进攻张士诚,苏州城被围困近一年,高启在围城中过着饥寒交困的生活,爱女也因受惊吓而死。城破后,高启回到吴淞江边一个叫青丘的地方过起了隐居的生活。至正二十八年,元顺帝出奔漠北,朱元璋即皇帝位。

经过一场大劫难之后,高启日益厌倦世俗繁嚣的生活。可是,已名扬海内的他却注定无法摆脱这种生活。朱元璋于洪武二年下诏征集文士纂修《元史》:时年34岁的高启也在征召之列。

新政权下的诗人

对朱元璋建立的新政权,高启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应该说,起初还是有一定好感的。因为朱元璋结束了战乱,重统了河山,更重要的是这个政权是在推翻蒙元异族统治中建立起来的,恢复了华夏特有的衣冠制度,对汉族知识分子而言别有一种亲和力。所以,高启曾经对朱元璋及其新政权放声歌唱:“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幸逢中国真龙飞,一函雨露江南归”。“圣人”、“真龙”,没有证据表明,高启对朱元璋的这些歌颂完全出于谀佞,诗人是真诚的。

然而,雄猜之主朱元璋所建立的是一种严苛的统治。清代史学家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中说:“明祖惩元季纵弛,特用重典驭下,稍有触犯,刀锯随之。时京官每旦入朝,必与妻子诀,及暮无事,则相庆以为又活一日。”一个王朝初建,往往要伴随着一场大的利益再调整和再分配,明初的政治架构中,活跃着两大官僚集团,一个是作为朱元璋乡党的淮右集团,一个是非淮右集团,这两大集团在激烈的利益冲突中钩心斗角。在高启入朝的时期,朱元璋对朝臣的大规模杀戮虽然还没有进行,官僚集团的争斗也还没有到白热化的时候,但京城中那种高度紧张、压抑的气氛还是让敏锐的诗人不安了。“强逐车马朝天阍,归时颜色黯如土”,“颜色黯如土”一语中已透露了诗人黯淡的心境。而直接让高启感到精神重压的,还缘于朱元璋对江南'和江南文化的摧残。朱元璋攻破苏州后,对吴中世家和富豪们大力抑制,许多文人被迫迁移,辗转流离于路途,其中就有过去和高启极尽诗文唱和之乐的朋友们。从元末张士诚的偏安江浙,到现在朱元璋的一统天下,整个社会在发生深刻的变革,而这些变革往往是读书人一时无法适应的。在寂寞的京城,诗人日益思念家乡的亲人和恬淡的乡居生活。直至回到家乡隐居,他回忆为官的经历时说:“却忆候东华,朝衣寒似水。”其实,“寒似水”的又岂止是那一袭朝衣呢?可见,短暂的出仕对高启来说,是精神上的一种严重折磨。

洪武三年秋,《元史》已经修成,高启突然被朱元璋召见,当面授予其户部右侍郎的要职。这可是相当于今之副部级的高官,而且户部管理天下财政,职高位尊,然而高启却坚决推辞。《明史·高启传》写到这一幕时说:“启自陈年少不敢当重任……乃见许。已,并赐白金放还。”在这简短的叙述中,我们嗅不到任何异样的气味。一个帝王看重文人之才,欲委以重任,而文人出于各种因素,推辞不就,稍知中国历史的人就都清楚,这一幕在皇帝与文人的关系史上,是太稀松

平常了。现在朱元璋对高启归隐的请求不但未予留难,而且还“赐白金放还”,这一切似乎都还在常轨中运行。看来许多人,包括高启自己,其最大的疏忽就是按老黄历来看朱元璋这位新天子。

那么颇为自负、也曾经想建功立业的高启为什么要把唾手可得的官爵推掉呢?无疑这与他对刚刚建立的朱明王朝的认识有关,与他短暂的在朝经历有关,其避祸的动机是十分显然的。

高启有一首咏雁的词极负盛名,结句说:“须高举,教弋人空慕,云海茫然。”他希望自己永远是那高飞之雁,逃脱人间的罗网。现在,诗人弃官回乡,以诗书为乐,是否就真的成了“教弋人空幕”的雁呢?事实证明,到了朱元璋时代,一张弥天大网已经织成,没有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像高启这样的天才诗人,在他的诗的王国里可以如高飞之雁自由遨游,但只要他本人还活在这个世俗的人间,就免不了要时刻面临着数不清的陷阱和暗箭。

回到家乡的高启是快乐的,也是谨慎的,除了和家人共享天伦,就是与朋友喝酒、写诗、作文,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从那张弥天大网中逃脱。

高启罹难之疑案

高启之罹难,表面上看是受了魏观的牵连,实际上远远不是如此简单。朱元璋处理这个案子,不仅腰斩主要责任人魏观,连带将高启和另外一些江南文士也网罗进去,一并诛除,隐藏着复杂的心理。

高启应魏观之请所作的《上梁文》今已不存,据说其中有“龙盘虎踞”四字。“龙”这个字,几乎是帝王的专利,在中国古代是不能随便用的;“龙盘虎踞”也有特定的使用区域,一般特指朱元璋当时作为都城的南京。而高启却把这个词用在苏州,那不等于称赞苏州的旧主人、朱元璋的昔日宿敌张士诚为“龙”和“虎”吗?

从明季以来,关于高启之死即流传一种说法,认为高启是因作讽刺诗而遭祸,清人所修的《明史》也采信了这一说法:“启尝赋诗,有所讽刺,帝衔之未发也。”是什么诗昵?原来是高启所作的一首七绝《宫女图》:“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这首诗写宫女的生活,她深夜陪皇帝喝酒解闷归来,已经烂醉如泥,忽闻狗叫声。不禁惹人遐想:这个时候了,重重宫禁之中,还会有谁来呢?最后一句可理解为:宫禁森严,有谁敢来?也可理解为:莫非有人来么?但不管怎样,读者都可以从中读出讽刺的意味。虽然诗中没有对时间和空间给予交代,但也为朱元璋所愤怒。那么这一传说是否有据?历代的宫怨诗都有讽刺的内容,朱元璋怎么会如此缺乏度量?明末著名学者钱谦益的意见很有代表性。他在《列朝诗集》中说:“吴中野史载季迪(高启字季迪)因此诗得祸,余初以为无稽……则知季迪此诗盖有为而作。讽谕之诗,虽妙绝千古,而因此触高帝之怒,假手于魏守之狱,亦事理之所有也。”因为一两旬诗,便要大开杀戒,这样的事发生在从来不知吝惜他人生命的朱元璋身上是并不奇怪的。

除此之外,高启之所以给了明太祖那么深的“印象”,让朱皇帝难以释怀,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高启的“不合作”。朱元璋给了高启一个副部级的职位,诗人却不识抬举,当时朱元璋隐忍未发,实际上已恼羞成怒,杀机就是在那个时候酝酿的。一个文人,仅仅因为不合作不出仕,就要掉脑袋,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新的信号。

虽说“自由”是个让古人生疏的词语,然而在朱元璋以前,中国的文人们还是有“消极自由”的。也就是说,一个文人只要不公开和现政权对抗,是有不合作的自由的,大可以优游卒岁。古之隐士、逸民多半就是这一族群。而朱元璋却并不认可文人的这种“消极自由”,他在特种刑法《大诰》中创立了一条空前的峻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成说其来远矣,蓑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意思是说,知识分子只有两类,要么为他朱皇帝所用,要么不为他所用,对后者,就应该“诛其身而没其家”。这一法令虽然编于高启事件之后,但朱元璋的这种思想却早已形成,并付诸实践了。

洪武元年,刚登上皇帝宝座的朱元璋下诏求贤,有一个叫裕伯的人称病不出,他就下了一道手谕,加以威胁,此人吓得半死,不得不扶病入朝;朱元璋要给名士戴良官做,戴氏以老疾固辞,最后被迫自杀。在朱元璋这里,文人“不合作即死”的政策是一以贯之的,他希望天下人才都为自己所用,从某种角度说,仿佛是“爱才重士”的表现,然而出身微贱的朱元璋偏偏又从骨子里嫉视文人。官员有小过,戴上足镣办公;名臣茹太索应诏上书,文字长了一些,朱元璋认为“烦琐”,命杖之;在猜忌心理的作用下,朱元璋又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

要天下人才为己所用,不合作即死,人才来了后却又以重典待之,更在精神上加以羞辱,这叫文人如何措手足呢?所以,尽管朱元璋实施严刑竣法,还法外用刑,但明初文人“多不乐仕进”。特别是江南文士,代表着与朱元璋无法完全对接的另一种文化系统,朱元璋建国后的高压政策更滋长了江南文士对明朝廷的不满,而刚愎自用的朱元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政策的失误,反而恼羞成怒,更加变本加厉,于是,皇帝与文人的关系陷入了一种“你杀我更要躲,你躲我更要杀”的恶性循环。朱元璋拿高启祭刀,也有看重其影响力的用意,他希望借此给和他保持距离的江南文士一个严重的警告。高启之死必须放到这种背景中去考察。

高启死,天下士大夫无不痛惜。少年时和他齐名的“吴中四杰”都有诗哭悼,四杰之一的杨基诗曰:“鹦鹉才高竟殒身,思君别我愈伤神。每怜四海无知己,顿觉中年少故人。祀托友生香稻糈,魂归丘陇杜鹃春。文章穹壤成何用?呜咽东风泪满巾。”他是把高启拟为东汉名士祢衡的,可是祢衡的疏狂足惊四座,而高启何曾像祢衡那样去击鼓骂曹?纵观高启一生,他对自己的诗才肯定充满了自负,在文人圈子中或许难免放旷,而一到现实政治领域,毋宁说他相当谨慎。击鼓骂曹的祢衡虽然让曹操下不了台,但最后还是在急性子的黄祖那儿丢掉性命的,而且黄祖很快就后悔了,而谨慎的高启却糊里糊涂遭受了腰斩的酷刑,这只能说明,到了朱元璋时代,随着君权的空前膨胀,中国文人面临着新的难题,其际遇是越来越严酷了。

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指责高启“以诗文召祸,何其不自检耶?”其实这哪里是自检与否的问题呢?在毫无节制的皇权淫威之下,文人没有什么自检与不自检,只有幸运与不幸运罢了。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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