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伦:无处发泄的愤怒
2009-06-01林达
林 达
“杀君马者道旁儿”,你的马儿跑死,全因道旁欢呼喝彩的人太多。许德珩说,这是蔡元培在讽刺当局;更多的人说,这是蔡元培在自嘲,罗家伦没有给出结论,我想,他心中其实是有答案的。1919年5月9日凌晨,给北大留下这句话的时候,蔡元培51岁。
罗家伦曾出任清华大学和中央大学校长,清华从一个半旧半新的学堂转型为一个现代化大学,罗家伦是最初的推手。除了教育家,罗家伦又是外交家和著名学者。可是,正因为他和胡适一般,曾居于海峡另一端,一个出色前辈,也就迟迟不能被此岸的后人有所了解。
一
1919年5月4日。
那一天,游行、集会、抗议都不在话下。最后的高潮是发生了火烧曹府和“痛打卖国贼”章宗祥的事件。为了反对中日密约,五四爆发一年前的1918年,已经有了一次新华门总统府请愿的学生运动。这两次运动罗家伦都是发起人之一。大家都知道,5月4日那一天,群情激奋,在走出北大校门前的一次集会上,四年级学生许德珩慷慨激昂地发言——他后来成为九三学社发起人之一。
罗家伦后来去了海峡的另一边,他非常中性地、仔细地描述了当时发生的事情。章宗祥先被群众痛打一顿,“忽然有人说‘打错了。大家便一哄而散”。章已经不能起来。对一个被认为错打重伤的无辜者,在场学生无人救助。而是由在场的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佣人把他抬出曹府抬到一个杂货店。“群众中忽然有人叫‘刚才并没有打错”,就“重新把章宗祥拖进曹宅来”,唯有那个日本人冒死试图保护他。罗家伦看到高等师范的学生从身上掏出许多自来火开始放火。罗家伦在回忆中问道:“如果他们事前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要在身上带来这许多自来火呢?”在如此混乱的民众运动中,发生这样的暴力刑事案件,古今中外都难避免,不割出血来才是奇怪事情,问题是:割出血以后怎么办?
两天后,章宗祥还没脱离危险,曹宅当然已经烧光。记得我们的历史课本上没有罗家伦这样的细节,历史书也在暗示和引导我们:痛打、火烧的对象既然是卖国贼,也就是无可厚非之正义行为。就在当时,大多人怕也是持这样看法,否则事情不会如此发生。
二
五四事件发生后,有多名学生在曹府现场被捉,蔡元培主动联系所有大学校长,商讨如何要求北京政府释放被捕学生。在一个成熟的法治国家,这类事情的处理是桥归桥,路归路。抗议集会在法律容许范围,政府不可以不批准;发生违法行为,独立的司法不可以不惩治,政府行政分支干涉都无用,行政干预司法乃宪政法治之大忌,休提。当然再往前推一步,是政治透明。而1919年的中国,很容易一步错而步步错,或者说一步偏差而步步偏差,整个思路逻辑都对不上。政治是不透明的,民众抗议是容易失控的,司法不是独立的,所以学生被捕事情是政府行政说了算,这样歪打正着,倒也就有交易可做。
罗家伦估计的政府思路大致不会错:“因为他们知道如果长久地罢课下去,一定是要出事的。而且五月七日是国耻日,更容易出事。”所以北京政府刚刚听到学生决定罢课的消息,就把“明天全体复课,明天就立刻可以放人”的交换条件提交给大学校长。罗家伦向校长们确认妥协交易的可靠性。其余学生领袖一致反对,可是既然罗家伦说出来了,他们居然也都勉强照办,可见22岁的罗家伦在学生中也确是最有威望的领袖。第二天北京各大学先后复课。
章宗祥还没有脱离危险,“时时有死耗之传闻”,学生们显然还在担心是不是有司法的追查问罪。刚巧北大有一位同学叫郭钦光,在这个时候死了,他本来是有肺病的,在五四那一天,大约因为跑得太用力了,吐血加重,不久便死了。当时大家怕章宗祥和学生打官司,所以订下个策略硬说郭钦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佣人打死的。于是郭钦光遂成为五四运动中唯一烈士,受各处追悼会之无数鲜花美酒吊祭和挽章哀辞的追悼。虽然这一“策略”不是罗家伦提出,他显然在当时也接受了。不同的是他不掩盖事实,还在事后反省这样做的正当性。
这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五四前后的梁实秋。清华学生梁实秋也跟着同学去前门外珠市口演讲,聚集的民众阻碍了交通,有汽车按喇叭,激怒的民众顿时捣毁了一部汽车。梁实秋反思道:“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地发泄了。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
接下来,是天津、上海社会各界向政府提要求,要求“罢免卖国贼”和“不签巴黎和约”。要求的首要条件,就是释放学生。这时,北大临时拘留所的学生还不肯出来,因为他们一出来就要减少天津及上海方面的紧张空气。到了第二天,步兵统领衙门和警察所却派人来道歉,以后预备了汽车和爆竹送他们出狱,还是不肯。最后一个总务长连连向他们作揖说:“各位先生已经成名了,赶快上车吧!”到年底,罗家伦和学生们看到学生运动渐渐衰落下去。
罗家伦曾总结衰落原因,认为:一是“青年作事往往有一鼓作气再衰三竭之势”;二是“第一次学生运动”都是用功学生负责,“但是到后来久动而不能静,有许多人只知道动而不知道读书,于是乎其动乃成为盲动”;三是“最初动的学生,是抱着一种牺牲精神,不是为了出风头”,而他们的“名声较大,大家知道得多了,于是乎有许多人以为这是成名的快捷方式,乃是出风头的最好方式,结果必至于一败涂地”;四是后来的各种政治成分加入,“往往起于内部的破裂”。
三
当然五四包括了前前后后的文化运动,不是一个简单学潮。罗家伦清楚地看到,没有蔡元培推动的新文化运动,就不会有发动五四的北大学生,他们对国家问题有了意识,可是在这样的意识下做什么和怎么做,又是另一件需要探讨的事情。至少这样的学生运动,并非是蔡元培所希望看到的。梁实秋甚至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探求新知”都不宜“过于热心”,以致“学校的正常的功课反倒轻视疏忽了”,然而有能力给自己内心安排出空间、去深入探讨这样问题的人并不多。因为运动大前提的爱国重量压倒一切,其余探讨也就复杂困扰而“渺小”到难以启齿的地步。
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不能走出历史所规定的局限。还是有少数身陷其中的人,有能力自己拔出脚步来,甚至走出喝彩声以及五色光环。23岁的罗家伦,就已经有了反省自己的能力,“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读了几年书,而去年一年以来,忽而暴徒化,忽而策士化,忽而监视,忽而被谤,忽而亡命……全数心血,费于不济之地”。反省的还有五四时才16岁的梁实秋。他说:“我深深感觉群众心理是可怕的,组织的力量如果滥用也是很可怕的。”清华学生在短短的时期内驱逐了三位校长,学生会每逢到了五六月的时候,总要闹罢课的勾当,如果有人提出罢课的主张,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总会通过。
在一个内忧外患的状态下,人们被不断的学生运动、民众运动的大潮所裹挟,看似积极主动参与,其实不论情绪、精神状态还是身躯,都是被动地被局势推着走的,休谈“独立”。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置身事外。那是有人喝彩的游戏。有许多人更是一经运动,终生无以摆脱动态,再也静不下来。爱国以民众运动为主要形式,形成滚滚不息的潮流,诉求越正当,越是迷人,越会卷入一代代优秀青年。归根结底,这不是冷静审慎坚实的制度改革,虽披以现代外衣,它仍然轻而易举就可能潜移默化为中国式的政治权术操作。
身为校长,蔡元培当然第一个预料到五四对学生的修养、志趣与品性的改变。接任校长的蒋梦麟回忆道:蔡元培说,学生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
蔡元培、罗家伦和胡适属师生三代,此后维持了长久的特殊友谊。他们对五四的不同寻常的那点推敲,是这段友谊的一个重要纽带。他们不能完全在局势推动下随波逐流,在动与静、破坏与建设的局势之间,他们有自己的独特思考和不断挣扎。这种挣扎来自于他们能够穿透动荡局势,看到不论作为个人还是民族,当有某种恒定不变的东西,他们相信,这种东西沉淀下来,才是个人和民族立足的坚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