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

毛乐耕

这种麻木不仁的下跪心态，长期以来已不知不觉地深入了国人的骨髓，被沉淀下来，演化成了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形成了一种劣根性。如果现在还要任其张扬下去，那实在是很令人可怕的。时代进入二十一世纪，关于下跪的新闻竟然多了起来。

先是泛滥于荧屏上的那些帝王戏，将封建时代王公大臣对皇帝跪拜叩首的礼仪演绎得淋漓尽致，看了让人生厌。紧接着就有层出不穷的现实版纷纷上演，有学生对老师下跪的，有老师对学生下跪的；有员工对老板下跪的，有老板对员工下跪的；有下属对上级下跪的，有上级对下属下跪的———纷纷扰扰，五花八门，磕头如捣蒜，跪成了一锅粥。

曾看到过冯玉祥将军治军的轶事。冯先生在与属下将领通电话时，一不合意，就会对着话筒大喊一声：“跪！”接电话的那头虽然连冯先生的影子也没见到（冯先生自然也见不到他），却也不敢怠慢，立即对着电话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看到这里，我当时就觉得挺有趣，同时也感觉到了冯先生在部属中的威势，但不可回避的是，冯先生治军，用的乃是旧军阀的那一套手段。

闲时读史，也看到过乾隆皇帝、嘉庆皇帝为接待礼仪与英国使臣多次争执的故事。为了外国使臣是跪还是不跪，是单腿下跪还是双腿下跪，是皇帝龙座后面挂幅英国女皇的画像再跪还是不挂就跪，大清皇帝与洋人反反复复地讨价还价，纠缠不休。跪与不跪虽然只是一个外交礼仪的争执，然而从中却折射出当时的封建帝皇正沉溺于“天朝恩德和武威，普及天下，万国来朝”（《乾隆诏书》）的盲目自信之中，以至于闭关锁国，使国家失去了一次对外开放交流，与世界接轨的发展机会。

中国人以磕头跪拜作为礼仪，其起源是很早的。《周礼•春官•大祝》中就记有“九拜”之礼，其中“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这都是人要下跪的礼节。稽首是臣跪拜于君之礼，磕头时间停留较长，且头要着地；顿首是平辈相尊的礼节，这种叩首头也要着地，但因时间较短故称顿首；空首则是国君回答臣子之礼，只作跪拜形式，而头并不真的着地，仅以两手拱至地，然后引头至手。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等级制度的森严，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老祖宗热衷的这种跪拜礼仪变得越来越繁琐，越来越盛行。拿宫廷礼仪来说，早先，大臣上朝向皇帝只要行一跪三叩首之礼，谢恩行五拜三叩首之礼；诸王大朝，行八拜之礼（古代世交子弟见长辈也行此礼，结拜兄弟则被称为“八拜之交”）。到了清代，跪拜礼仪就被推向了极致，大臣向皇帝要行三跪九叩首之礼。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孙中山先生在就任临时大总统时态度鲜明地提出了废止跪拜礼仪的主张，改为鞠躬、握手和敬礼。作为临时大总统，孙先生不要别人向他跪拜叩首，这是他着意清除封建思想的一个重要举措，意义非常重大。然而，也许连孙先生自己也没有想到，近百年以后，下跪叩首这种礼仪形式竟然还能死灰复燃，并且炒得颇为热闹。

下跪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是一个礼仪问题。有时候，在一些场合，跪的人不知不觉、下意识地就跪了下去，受跪的一方也木里木骨、稀里糊涂地就接受了下来，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个人的自由，对此不必过于指责。而我却觉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当然也如此），“未宜轻屈平生膝”，下跪这个动作，磕头这种行为，并不是那么简单随便的，在它背后所隐含的某些国民的文化心态，很值得作一番深入的探究，深刻的剖析。

动不动就向人下跪，拜师学艺要下跪，感谢他人要下跪，表示爱意要下跪，向人求饶要下跪；文化不高的热衷于下跪，文化很高的也喜欢下跪；处于弱势的常想下跪，有头有脸的也有人下跪———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没有多少犹豫，没有多少为难，也不觉得羞耻和犯贱，很是心安理得，这种让人惊奇的下跪现象，难道不表明许多人的潜意识中隐藏着一种深深的下跪心态？这种麻木不仁的下跪心态，长期以来已不知不觉地深入了国人的骨髓，被沉淀下来，演化成了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形成了一种劣根性。如果现在还要任其张扬下去，那实在是很令人可怕的。

不客气地说，下跪这种动作是人的一种奴性心理的形象外示。这种奴性心理，是在几千年来封建专制的制度下形成的。回顾历史，长期的封建强权统治，紧压重迫，消磨了许多人的反抗精神，消解了许多人的抗争意识，磨掉了人们的锐气和骨气，磨出了一种奴性的国民心理。鲁迅先生当年在抨击国民劣根性的时候，针对某些人的这种心理，曾经尖锐而沉痛地指出，有做稳了奴才和欲做奴才而不得的不同情形，对某些人安于做奴才的心理状态表达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怒。而在曾经一度泛滥的宫廷戏中，伴随着磕头跪拜礼仪的不断演绎，更是充斥着“奴才明白”，“奴才该死”，“奴才给主子请安”等赤裸裸的“奴才语言”。在这里，下跪的动作和口口声声的表白是何等的“言”“行”一致？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毫无骨气，丧失尊严，这些形容词就是对动不动就想到磕头跪拜者奴性心理的有力揭示。

与奴性心理有密切联系的，是一种臣服心态。有些人一遇到强大的对手，自觉得无法与其争锋，心里先自怯弱，甘心臣服，第一招想到的就是下跪磕头。大臣对皇帝下跪，奴才对主子下跪，弱者对强者下跪，都是这种臣服心态的形象诠释。下跪是人的肢体语言，臣服的弱者（当然，也有伪装的弱者）通过这种肢体语言来表白自己的内心，表示自己的忠心，希望用这一招来得到或骗取主子的信任，谋得一点个人的私利。想想在革命的年代里，有为了人民的利益“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英雄好汉，也有从狗洞子里爬出，磕头变节的无耻叛徒，一个下跪的动作，将这两种人的品性对比得是何等鲜明。

还有，就是乞求心态。人遇到为难的事，求人的事，希望得到别人的帮助或扶持，要求取得他人的谅解或宽恕，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愿和虔诚呢?许多人想到的也还是下跪和磕头。说远一点，东汉时王允欲施美人计，让养女貂婵去离间董卓和吕布的关系，想到要利用和牺牲貂婵，王允就先向她跪了下来，以求貂婵同意。这是养父向养女下跪，为了某种利益就把人伦摆到一边去了。说近一点，有媒体报道，某硕士研究生为了得到一份工作而向人下跪请求，某老大爷为了环保问题而向官员磕头跪求，某因病致贫者为得到救助而向人下跪哀求———这些都是弱者的下跪，是他们处于困境中的一种无奈之举。说老实话，读到这样的报道，看到这样的下跪，真让我鼻子发酸，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有的人在某件事情上得了理，占了上风，处在了一个有利的位置，居然会得理不让人，蛮横地强求别人向他下跪求饶，磕头赔礼，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威风，满足自己粗俗肮脏的强势心态，这种霸道的行为，实在是很卑鄙的。

毫无疑问，下跪是一种染有浓重封建色彩的礼仪形式，是一种陈腐落后的肢体语言，不管处于何种情况，动不动就向人磕头跪拜，有损人的尊严，有伤人的人格，显示了人的愚昧和屈辱，这和现代的礼仪文明建设、精神文明建设都是背道而驰的。可是，在世界已进入互联网时代，我们的宇航员已经能从容地飞出地球，遨游太空，科学、民主、文明已得到高度发展的今天，下跪叩首这种礼仪动作居然能够回光返照，死灰复燃，又火上一把，甚至一些高学历高职称的人，一些知名度很高的公众人物也掺和其中，把肉麻当有趣，把糟粕当瑰宝，把丑态当稀罕，起哄般地赶下跪的“时髦”，跪，跪，跪，跪得不亦乐乎；跪，跪，跪，跪得昏天黑地；这奇怪热闹的一景，真让人大开眼界，也不能不发人深思。

（选自《雨花》200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