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生活
2009-05-30成庆
成 庆
在我们看来,琐碎的日常生活会消磨和分解人生价值,让生活变成溺水事故,让人透不过气。好莱坞电影为什么能够风行世界?因为满足了我们对戏剧性的渴望。
大哥纯平死后15年的忌日,良多一家三口和二姐一家四口回家拜祭。素来温和勤劳、充满幽默感的母亲,一生对15年前长子因为救人而溺水身亡的事耿耿于怀,年年邀请被救的男孩来家中祭拜,以此作为对他情感上的折磨。良多深为不平,责备母亲说,你太残酷了。
母亲低下头,轻言道,当你为人父母,你就会明白了。
《步履不停》讲的是大家庭短短相聚的一天一夜里的故事,让我想起侯孝贤的《童年往事》。节奏缓慢,细节逼真切实得让人几乎忘却银幕的距离。能耐住性子看完的人,我想,心思不仅缜密,情感也需细腻非常。
三代,九口人,关系既简单,又复杂。良多承继父亲的固执个性,宁愿离家,也不愿追随逝去的兄长来继承父亲的诊所事业,失业的他,反复叮嘱妻子,不要让父亲知道他的窘况。父与子之间,因性格相近而时时剑拔弩张,却又因血脉亲情不得不彼此相对。他们能够相处下去,是赖于其他家庭成员在不断地周旋调停。二姐千奈美近乎无意义的对白、二女婿的插科打诨,常常能让近乎崩溃的谈话,分秒之间化为一幕家庭轻喜剧。
重聚的生活如同如发丝一样琐细。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真正留心这些密不透风的家庭生活细节。因为我们对家庭本身,已慢慢丧失观察体味的耐心,当一个社会以崇新为尚时,家庭生活的周而复转,已失去它的内在价值。在我们看来,琐碎的日常生活会消磨和分解人生价值,让生活变成溺水事故,让人透不过气。好莱坞电影为什么能够风行世界?因为满足了我们对戏剧性的渴望。做一道纯平最喜爱的玉米天妇罗,卫生间里破损残缺的瓷砖,时间仿佛已经停滞。真相——缓慢的、琐碎的、没有英雄和长相平平的真相,我们不能接受。侯孝贤的电影不可能大卖,因为过分安静、过分缓慢的长镜头强逼着我们面对真相。导演是枝裕和是侯孝贤的拥趸,执意从让人溺死的生活之河中打捞出所有细节,如同招魂,一格一格地拍摄,一格一格地审视,要从中发现情感的深度,要让独处的沉默,寂寞的谈话,也重新获得人生的意义。
是枝裕和拍摄《步履不停》的起因是双亲过世。如此乡愁却让我想起画家谷口治郎。父亲的去世,让他画出一本充满游子乡愁的《父之历》。树欲静而风不止,越是在离家的路上,才越能感受“乡愁”,觉得充满细节的家庭和老父老母的可贵。
即便如此,也不是全无疑惑的。母亲在不断的唠叨中回忆纯平,把黄蝴蝶当作他的魂灵,合影的时候不顾其他人的反对,把遗照端抱怀中。这种思念,甚至让良多也觉得疑心。父亲对哥哥的偏爱是来自于他本来能够继承家业,但是母亲的眷念呢?
大家庭像是无穷大的容器,容得下无穷多此起彼伏的感情牵连,可惜因为脆弱而不能推敲。如果死者是良多,母亲还会这样眷念吗?这样的问题,又如何问得出口。可是,问不出口,就不存在吗?
已经死去的生活就像死者的魂魄,是招不回来的,只有我们的重复能够证明无穷多的人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多年后,良多带着妻子、长子与小女儿来为父母祭扫,就如他们当年给兄长祭祀一样,在那长长的斜坡路上,良多重复着母亲的答案,黄蝴蝶是白蝴蝶度过寒冬所变化而成的,女儿天真地问道,谁告诉你这个的呢?良多的回答也如母亲一般:“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