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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 贯

2009-05-28毕淑敏

新校园·中旬刊 2009年10期
关键词:文登出生地荣格

毕淑敏

山东文登是我的祖籍。

从小到大,填过无数张表格,每章表格上都有“籍贯”一项。记得填写加入少先队的表格时,第一次遇到这个栏目时,我问父亲,籍贯是怎么回事呢?父亲回答,就是老家。我说,我们的老家在哪里呢?父亲说,在山东文登,秦始皇当年东巡时曾在那里登山,广招天下文士,所以史称“文登”。

记得那一瞬,有淡淡的失望。那时已经知道了四大发明,我对那个发明了活版印刷术的毕昇情有独钟,很想认了他做自己的祖先,也跟着光荣自豪。毕昇是南方人,可山东在北方。

等我年纪渐长,知道了在古代,“籍”是指一个人的家庭对朝廷负担的徭役种类,也就是指其所从事的职业,如“盐户”、“军户”等,人人都被编入一份册籍。我的祖上应该算是“农户”的。

贯指一个人的出生地,如“乡贯”、“里贯”。

籍贯合在一起,指一个人的出生地(贯)和家庭徭役种类(籍)的登记文件。如此严格论起来,我的籍在山东文登,贯就要算在新疆伊宁了,因为我出生在那里。

后来查书,知道了祖先出生的地方,叫做“祖籍”。很喜欢这个词,有一种厚重呛人的黄土味道。

关于“贯”。小时候,母亲偶尔说,你生在新疆巴岩岱。只听音,不知是哪几个字,在幼稚的心里,就以为是“八烟袋”,恍惚中觉得那地方是一块旷野,有很气派的大烟袋码成一排,八炷袅袅的白气上升。长大后我请教有关人士,方晓得这是一句蒙古语,大意是“大雁落脚的地方”。(不知道准不准?)

我半岁时随父母来到北京,在城里长大,16岁前在哪儿也没呆过。人们只知道乡下的孩子孤陋寡闻,其实那时京城的少年对于外面的世界,也一样模糊。

参军学了医,懂得了生理解剖与生命起源,对出生地空前地重视起来。我们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假如不从哲学层面探讨,倒是比较简单。妈妈孕育你的过程,她穿行过的草木,她凝视过的花朵,她吞咽的每一粒粮食,她喝下的滴滴清水,淌过面颊的泪和随口哼唱的曲……这些物质的精神的元素,调制成一杯生命原初的鸡尾酒,混合起来,风驰电掣地激荡着,最后沉淀成了独一无二的你。

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走兽和飞禽,不是游鱼和毒蛇,不是柳树和蝴蝶,而是一个目光炯炯的人,这其中一定有大的造化管辖着。

我们的血液也许来自亿万年前陨落的石头中的星铁,我们的骨骼也许来自恐龙几百代前吃下的垩土。我们的大脑也许和海豚的大脑是姐妹,我们手指触碰的山果,它的种子早被猿猴抚摸过千遍……单是一个物质的人,就已经这样匪夷所思地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实在让人惊叹不止,更不要说在这具精致的躯壳里面,还住着个百转千回的心理。

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理论,即指由遗传保留的无数同类型经验在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性精神。简言之,荣格认为人的无意识有个体的和非个体(或超个体)的两个层面。集体无意识包括祖先生命的残留,它的内容能在一切人的心中找到,带有普遍性,故称“集体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和祖先并不等同,但我从此除了青睐出生地以外,对祖籍也非同小可地重视起来。

每一个你我,都不是独行侠单打独斗,还有无数隐秘的链条牵引着我们的手脚,簌簌作响。比如,当我怯懦的时候,我会用我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然后再用右手握住左手。在这样一个轮替的摩挲中,我会感觉到来自远方的温暖和力量。有时我会突发奇想,觉得某位祖先,一定也会做出这样的小动作,他或她也会在和自己握手之后,会心一笑,然后咬咬牙义无反顾地出发。所以,这个习惯并不仅仅属于我,它不是我发明的,我只是重温和模仿。我是链条当中的一环,在抚摸和自我交接的过程中,完成了一个复习。

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埋在文登的土地里。虽然我知道他们的肉身都火化了,热灰散去,找不到真实的掩埋地,但我相信他们的骨殖一定融在文登的山川河流里,不曾远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他们已经和昆仑山化为一体。当我行走在文登的土地之上,看到一朵小花点头,就会以为是他们在同我打招呼;看到一个喜鹊飞舞,就会以为是他们在空中鸟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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