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懂自我那张笑脸
2009-05-27周闻道
周闻道
周末,朋友组织冬游,十多个人,从景点到景点,都是车马转承。为防丢下某人,上车下车,总是要清点人数。开始,在清点人数的时候,我总发现少了一位。正要查询,却被大家哄笑。原来,在我聚精会神的清点中,恰好忽视了自我。
是的,我们往往忽视自我。不仅是冬游,在生活的许多时候,都是这样。或许可以说,自我是自我存在的意义,可是,有多少人能真正说清楚,那意义又是什么?
最早的记忆里,自我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幻,或曰神秘兮兮的传说。那梦幻和传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先后和彼此。很容易联想一个故事,那个至今仍没有理清的秩序。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有一些纠缠,至今仍记得鲜活。记不清是在几岁,也模糊了地点和时间。总之,在某一天,我开始关心起自我。我好奇地问母亲,我究竟来自哪里?母亲先是微微一怔,继尔微笑着,温情地,神秘地告诉我,你呀,路边捡的。哦,路边,哪个路边啊?母亲呶了呶嘴,就是长池坎呗。过分的认真,我忽略了母亲深藏的笑。没有怀疑,也没有过多的思考,就一趟跑出了门,跑到长池。正是一池清水,哺养着散漫的水草和鱼。风很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来就不想走了,从长池的岸,走向池塘里。如此不断往返,似乎想牵伸池面的皱纹。可是越牵,那皱纹越复杂,长池里荡溢着生命的灵气。即使这样,我也有了几分相信,相信这长满了草和鱼的池塘,也会长出个娃娃。当那个妇女,从池塘边经过时,我便是深信不疑了。她背着娃娃,提着一只大公鸡。我甚至猜想,那妇女背上的娃娃,也许就是从池塘那边捡的哩。怀揣悠悠的担心,回家,紧紧地依偎在母亲怀里,不敢造次。我怕母亲再把我带到池塘边,丢下不管,被别人捡了去。
原以为,长大了,有了些知识,明白了生儿育女之事,就会走出那个童年的梦呓;然后,带着一个明明白白,清清爽爽的自我,从容地面对世界。然而,我错了。这世界是认知越多,怀疑越大;自信,也许原本就属于浅薄的人。我不知道,让我产生怀疑的,是维特根斯坦,还是福柯。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照片。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陪衬,只有人物和面容。9个人,6男3女。面部表情的特写,呈圆扇状排开,面向世界,或面向你我,都是灿烂的笑。乍一看,我轻易地读出了愉悦。对,是愉悦。愉悦,是9张脸上渲染的强烈主题。可是,维特根斯坦立即击碎了我的自信。他对着这照片说:“我,这个我,恰似最幽隐的神秘”。心里被什么触动,深深的,令我微微一震。有一些防线在动摇,自信的防线。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在内心里滋生,蔓延。随即,有一个声音传来,悠远的,轻轻的,有力的,像是问世界,又像是问我:感到愉悦的“我”是什么,愉悦存在于何处?我的防线坍塌了,彻底的坍塌,呼啦啦似大厦倾。我听见那坍塌的声音,离我很远,又似乎很近,杂乱,破碎,短暂,难以收拾?
感到愉悦的“我”是什么,愉悦存在于何处?
我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追问,希望从中找到答案。可是,我越找越迷惘。每一次伸手,抓住的,宛然是一只断线的风筝。没有方向,失去牵制,飘忽中,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把目光再次移向照片,与9名愉悦的男女照面。我希望从中找到一张我熟悉的面孔;不,应当是可以与我的内心观照的脸,解读一种也许属于我的愉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捡拾,珍藏,就像母亲讲的童年故事,那个从路边捡回的我。
思维就这样出发,照片上的面孔,是始发站,却不知道何处是终点。此刻的寻找,带着灵魂,我相信,它不亚于网络中的Google或百度。先遇见卞之琳。卞老已驾鶴西去,但那张张望的脸,仍留在桥上。还是依然。依然的张望,依然的迷濛,依然地看与被看。但是,桥上桥下,车来人往,人在变,车在变,风景在变,甚至楼上看他的人,也变了一轮又一轮。但是,从他紧皱的眉头,凝重的表情,深邃迷茫的眼神,以及看与被看中,构成的情景画面,似乎可以断定,他没有看清风景,看风景的人也没有看清他。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这样彼此互看,构成一道风景,世间的风景。然后,留下许多迷,让路过的车辆和行人捡拾。
又遇见庞德,随他走进一个地铁车站,重逢那些幽灵般的面孔。经过了几十年,一切依然,场景没有改变,面孔没有改变。那个陈旧的地铁车站口,依然是一些湿漉漉的黑色枝条,和繁杂的花瓣,在晦暗压抑中,呈现着无端的繁忙,拥挤,阴冷,厌倦,期待,不安。最捉摸不定的,是那些花瓣。似乎春天已很近,但又还没有到来;枝头是光秃秃的,甚至没有倦鸟光顾,花瓣是唯一的主人。那些花,灿烂的,晦涩的,阳光的,阴暗的,浅显的,深藏的,真诚的,虚假的,坦诚的,诡秘的,都拥挤在同一个枝头,彼此不相诚让,又谁都占不尽永远的风头。它们就这样拥挤着,推搡着,挤兑出一种诡谲的乱,让人在简单的愉悦之后,便逐渐走入一种茫然,恐惧,不敢妄自接近。
掉转视线,我又把目光投向那张9人照片。照片未变,可是我发现,那些男男女女的脸,和脸上的笑容,都已发生变化。凝视越久,变化越大,越复杂。你甚至会发现,并不是一切笑容,都是有了真诚,有了愉悦,都是生命的灿烂。心里琢磨着福柯的话,“我无所是,亦无所往”,“别问我是谁,也别让我一如既往”。心灵被深深震撼。突然感觉到,也许世上最愚蠢的人,最愚蠢的事,就是像我这样寻找。对于笑脸,似乎放弃不下的寻找。
身在书房,背后是书架,书柜上有一面镜。此刻,我却不敢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