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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命数及变数

2009-05-27赵月斌

山西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艾叶前夫穷人

赵月斌

我注意到王保忠的名字,是因偶然看了他的一个中篇小说。题目叫《悬挂》,写了一个执拗的农村青年,因为不满于下乡干部的道貌岸然,几次三番想方设法要揪出狐狸的尾巴,不料他的举动非但没有得到村民的响应,反而将自己推向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最后只得把脖子伸向了绳套里,吊死在大树上。这个故事讲得绵里藏针,虽没有咄咄逼人的杀伤力,却把你的心窝子扎得隐隐作痛,好像不由得与那种情境牵连起来,再难置身事外。由此可见,作者并不是耍几招花拳绣腿哄人看热闹的,他是要唤醒冰谷中的死火,并给其温热,让它重新燃烧,不再冻结。最近集中读了他的《美元》、《前夫》、《长城别》、《家长会》、《奶香》、《一百零八》、《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等一组短篇小说,更可看出保忠所持守的立场及所做的努力,在他的文字里,不仅可以找到原汁原味的现实感,而且总可感受到一抹亮色,即便生活多么阴暗多么糟糕,也还有一缕“接续的光”,映照人们凋敝的心灵。

从内容题材上看,这几个短篇基本上都与所谓“底层”有关。小说的主人公要么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姑娘、老婆婆,要么是土洋结合的农民工、乡村教师,要么是命途多舛的穷光蛋、光棍汉,即便是混得有头有脸的公家人、土老板,也还是在小地方小打小闹的“小人物”。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不够富有或者曾经穷困,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质量大都受限于拮据的物质条件,或者受累于芜劣的生存环境,他们一出生就注定是福浅命薄的“受苦人”。所以,保忠所写的人物大都“先天不足”,不是有缺憾,便是有困扰,然而,正因揭开了这宿命般的底子,他们的故事才生出种种变数,萌蘖了些许原不曾有过的苗头或枝蔓。

保忠的短篇小说大体遵循了这样一种叙事路线:平衡的打破与重建。也就是说,这些故事基本着眼于常态的生活,并抓住了淹没在常态之中的不安分、不寻常及不确定因素,通过由此产生的矛盾、冲突——这些矛盾、冲突通常不怎么复杂也不怎么激烈——展开情节,最终往往以“软着陆”的方式,表现出人物与生活命运的和解。比如《美元》和《前夫》所写的两个女主角,都是老老实实的农家女子,每天的生活总是四平八稳,平淡无奇,她们不需要刺激,不需要悬念,只要正常过日子就够了。但是,这种一以贯之的平静并非铁板一块,当它受到外力干扰时,原本平铺直叙的人生也就有了曲折,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也出现了未知数,于是,原本被生活淹没、被命运吞噬的局外人、边缘人,不期然进入了故事的中心,成了决定故事方向的第一主角。

那么,面对突然到来的诱惑、迷局,他们是怎样对待的呢?《美元》中的艾叶,偶然拥有了一张二十美元的外币,可是当她兴冲冲进了城,准备好好地“消费”一下时,那光灿灿的“美元”非但没能给她带来美妙的享受,反而将她引向了阴暗狭邪的岔道,这个女孩不只是空欢喜了一场,还遭到一连串的打击,最后,那花不出去的美元终于被她抛到风中,她的“美元梦”亦化为泡影。“美元”是一种普通纸币,又是一种世界货币,人们认同美元、信任美元,一般情况下,美元总是大行其道、畅行无阻的。可是在相对落后的中国西部乡村,美元还是一种新鲜事物,它不仅比人民币“值钱”——是财富的象征,而且来自遥远的美国——很容易勾起种种乖谬的异域想象。所以,当它落到一个乡下女孩手里,就显得蹊跷起来。这是美元?这美元是真的?这美元从哪来的?你怎么会挣上美元?“美元”原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似乎只属于那些洋人、阔人们,怎么可能跟土得掉渣的乡巴佬扯上关系?因此,人们有理由怀疑美元的真假,更有理由对美元的来路提出质疑,进而对美元的持有者给以“有罪推定”,这样一来,美元就成了确凿的“罪证”,艾叶也就成了审判台上的被告,她的身份、职业、品行一下子被扭曲了,既然她没有“单位”,不用“上班”,定然是小偷、妓女、骗子之流,否则哪来的“美元”?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乡下女孩能挣到美元,没人会相信纳鞋垫也能挣到美元。在这里,“美元”作为西方(发达社会)的象征物,时而被神秘化、神圣化,时而被丑恶化、低俗化,或者委身于达官贵人。或者流布于旁门左道,总之是一种“不得了”的非常之物,但凡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断不会与“美元”产生瓜葛。因此,一张平平常常的纸币,才会失去它的货币功能,反成了道德评判的标尺,不但使艾叶创造的劳动价值变得暧昧不清,连她的人格尊严也受到重挫,把她刚刚提起的心气压灭了。这是艾叶握有美元的一天,是她在城里度过的一天,然而这又是多么灰暗、多么沮丧的一天,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和扎眼且扎手的“美元”一刀两断,重新返回自己的村子。可是,“美元”何辜?造成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也许《美元》所揭示的,正是被“美元”掩盖的?也许作者是要通过“美元”的落败,证明艾叶所葆有的“真、善、美”何其可贵,证明她对“美元”的丢弃是一种潇洒的除魅?显然,“美元”——逐利时代的通行证,全球化、现代化的象征物——在小说中是以本土文化、传统价值的假想敌出现的,它可能抛来媚眼,也可能泼来污水、射来暗箭;艾叶作为被动、弱势、欠发达的一方,干脆就是纯洁、正义、坚贞的化身,这个生在“好峁”的农家姑娘,果然用她的“好”战胜了种种“不好”,以“穷人的美德”超越了丑陋、轻薄的“美元”。

保忠善于叙写“穷人的美德”。他在一篇访谈录中即宣称:“在民间,在底层,崇高和神圣并没受到消解,还在一些人心里光芒万丈。”因此,那些“在低处、在路上”的“更需要关怀的人”自然成为他关注的重点,他在小说里所期求的,便是最大限度地发现并开掘“穷人”所蕴藏的光芒,从而发挥文学的化育功能,给读者以希望和慰藉。比如《前夫》中的巧枝及其前夫,无论贫富贵贱,都未失其良善的秉性。“前夫”没有因为贫穷而卑劣,也没有因富有而张狂;巧枝亦非薄情寡义、蝇营狗苟之人。虽然他们各有各的私心、私情,但是都不曾背离人的良心。所以,“前夫”对买来的媳妇心里也是含着“怜惜”,不舍得把她推入火坑:而当喝醉的“前夫”执意开车上路时,巧枝的心也会“不由得悬上了”,哪怕会引火烧身也要把他留下来。他们无缘无分,却都有情有义:“多年前,她还没跟现在的丈夫结婚时,有一些日子还想过他呢,想着回山西看看他,甚至还想到过留在他身边……好像是感到了热,他把衬衣揪开了,露出了厚实的胸膛。她怔了一怔,帮他把衬衣紧了紧,想想把扣子也帮他系上了。转过身来坐了一会儿,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把他的皮包(‘前夫带给她的五万块钱)也放在了床边。她想,等他醒来,就让他把这东西带走,说什么也得让他带走。”看着这样的情景,我们的心里也会充满温情,所谓物欲社会,并不缺少真情,缺少的只是一颗未被俗垢包裹的真心。

保忠还着意褒扬了“穷人的操守”。俗语说“人穷志短”,甚而还有人说“贫穷即罪恶”、“贫穷是无能的表现”,毕竟物质第一嘛,要是连肚子都

吃不饱,恐怕“安贫乐道,恬于进取”之类的说法也只是漂亮的空话。然而,人之为人毕竟又不仅只限于物质生活,况且对某些特定的地域、特定的人群来说,“贫穷”就是一种特定的现实,并不取决于个人的意志、能力,在那样的境况下,你可以诅咒贫穷,却不可小视那些在困境中仍旧抱持精神操守的人。《长城别》和《家长会》就着重刻画了这样几个有风骨的“小知识分子”:虽然称二斤狗肉就会“心疼得很”,虽然资金短缺的学校“太需要煤了”,但是长城下的乡村教师和小城的民营学校校长一样,即便常常被孔方兄抟弄得如临深渊、焦头烂额,还是坚守着各自早已不值钱的信念、理想,甘愿为之吃苦、受累。其实也不一定多么的崇高、伟大——更多的却是卑微、朴拙,就像“城墙上长出一棵高高的草”,“就像一棵移动的钻天杨”,他们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就是因为不曾切断原乡的根脉,穷乡僻壤也好,闭塞落后也罢,既生于斯长于斯,便埋头苦干、拼命硬干,把担当、牺牲当成了自己的本分。他们站得不高,看得不远;他们不知道麦当劳、麦当娜、麦道夫;他们只是进窄门、走小路,用芝麻般的小心眼保守着一片小天地;他们最大的梦想只是和这一方水土休戚与共,让这一脉人烟生生不息。保忠恰正是抓住了那种纳须弥于一芥的“小”,才擦亮了穷人的灵魂,让我们看到了星星点点温煦的光芒。

当然,保忠并非专爱唱“贫而乐”的高调,在正面描摹“君子固穷”的德行时,他也没忘记打探穷者背后的苍凉,既写其不幸、孱弱,亦写其争斗、挣扎;既写其病弊、受难,亦写其希望、救赎。像《一百零八》、《奶香》、《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等作品,即可归结为“穷人的迷梦”。所谓“一百零八”岁的老寿星,只是村里精心开发的名人秀,原本与世无争的老婆婆,也要口是心非地假戏真唱,最后疲惫地死去;所谓“奶香”,说的是一个产妇奶水很好很旺,丈夫为讨好老板,便想让她给老板的二奶当奶妈,谁知老板带孩子来“考察”时,却一滴奶水都没有了;光棍汉张树的故事更为凄惨:他因为得罪了村长,被提前送到了养老院,又因为“他的梦中情人粉碎了他的梦想”而“失恋”、而赌气、而嫖娼、而被捉、而自杀。只有在死的时候,他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灿烂的笑”;儿子福生在矿难中死了,父亲老万得了二十万赔偿金,一下子神气起来,不但杀了村长家的狗,还要给儿子配阴亲,可是当他发现儿子并没死时,却一下子瘫软了,他又变成了穷光蛋,只好忘了曾有的悲伤,仍让儿子到矿上卖命……这几篇小说都带着一种略显夸张的轻喜剧色彩,最终让你咀嚼到的却是沉重的悲剧性,不仅因为它们都有一个苦痛的结局,更因为它们揭示了穷人的梦想及梦想之死。说起来,这些梦想也算不上过分,他们不过是要通过某种方式,把生活变得更好一些,只是事与愿违,他们越是急于求成,越是一败涂地,最后不得不黯然收场,空留一枕黄粱。面对种种世俗的诱惑和挤压,谁还奢求美德?谁会顾惜操守?可以出卖诚信,可以出卖自尊,可以出卖爱情,只要有利可图,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待价而沽。保忠小说里的人物本身就是贫贱的穷人,让他们和一些阔人、达人、贵人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就如《奶香》所表明的,在“老板”(权力、财富)的威压下,穷人的骨子里就藏着一种挫败感,所以,原本充裕的奶水竟会突然枯竭,以至于自己的孩子也喂不成了。再如张树,一厢情愿投入的“爱情”化作泡影,他没办法“活个高兴,活个梦想”了,人便彻底萎缩,加之嫖娼“未遂”,反而进了派出所,更让他颜面丢尽,怎么可能再活下去?老人、奶汁、情爱、生命,本该是至真至纯可亲可信的,可是一旦掺杂了非分之想,也就埋下了祸根,谁知它会不会变成恶魔?当然保忠所写的,仅只是一些不安和躁动,其用意在于揭示底层生活本身的欠缺,在那样的现实环境里,个人的行动往往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此,那些破灭的迷梦尽管多显辛酸,却不尽令人绝望,至少我们可以看到,虽然有人被自杀,作者还是让“迷人的阳光”照到了死者的脸上。

保忠的小说大都格局谨严,情节集中,人物不多,故事的时间跨度也不是太长,常常选取一个截面或借一个“引子”展开叙事,通过误会、错觉、巧合制造“意外”、抖包袱,有一种类似于小品的短剧风格,给人的感觉就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或者石子直入水底,绽出几圈波纹,或者石子划过水面,漂出一串涟漪,虽有暂时的荡动,但是湖面终归会回复平静,不会形成创口,也不会留下疤痕。保忠的小说便是撷取了众多不起眼的微小的波澜,虽只是展示性的、印象性的,但他的写作理念是介入性的,他的“石子”悄悄潜到水面以下,成了故事中最为坚硬又不易察觉的内核。这种内核应该是作者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由此他所写的穷人的故事才不会等同于吊嗓子一样的哀哭,而是尽量放低身量,压低声音,心平气和地说出那种足以振聋发聩的真相。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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