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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气质、“底层”与陀思妥耶夫斯基

2009-05-27李云雷

山西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底层

李云雷

我只见过一次王保忠,但留下的印象却较为深刻。去年9月我去山西大同,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了保忠,在座的还有王祥夫先生,我们在一起喝了一场酒。我觉得他人很朴实本分,但又有着一种内秀,有一种内在的聪明或“狡黠”,比如喝酒时,他总是会想着法子劝你多喝点,喝高兴点,而他自己却按兵不动,办法呢看上去都很诚恳,让你很难拒绝。联系到他的一些作品,我觉得很“像”王保忠写的,也就是说,他的小说与他本人的气质、性格有一种内在的契合,一方面他写得很朴实本分,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甚至让人想到赵树理、马烽等前辈作家的“山药蛋派”传统,但另一方面,他的小说中又有灵动、精巧的地方,常常能给人以意料之外的惊喜。而在这两个部分中,朴实本分是基础,是底色,而灵动精巧则是在其上生发出来的,或许可以说是人生智慧的结晶。就我的接触与阅读而言,无论是为人还是作文,保忠都给我以这样的印象。

我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太老实的人写不出好小说,因为老实人是有什么说什么,而小说的结构、叙事、语言却需要技巧与机智,“文似看山不喜平”,如果只是竹筒倒豆子似的倾倒而出,在技术或艺术的角度上,很难说是好小说。但另一方面,过于聪明的人好像也写不出好小说,在我们这个时代,“聪明人”早就不从事写作了,即使还有在写作的,他们也大多或者炫弄技巧,或者追踪文坛最新的时髦,有聪明而无“智慧”,难以写出真正的好作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是一种聪明的“笨人”的事业,或者说是一种笨拙的聪明人的事业。另一方面,在我的理解中,就文学与世界的关系而言,文学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进取,是以进取为姿态的逃避,也是一种貌似逃避的进取。它不追求世俗的繁华与热闹,而是返过身来,与世界拉开一定的距离,以观察、思考的方式,以艺术的方式,在内心与世界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它需要看透世界的能力与智慧,需要无所用心的“用心”,需要融人世俗生活之中而又超越于其上,需要看似舍弃的执著,或者看似执著的舍弃。所以,文学是一种精神的事业,一种寂寞的事业,也是一种执著的事业。而只有少数大家,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而文学的迷人之处,或许也正在这里。我想,王保忠置身于一个小县城中,置身于一个文学不再辉煌的时代,而仍然痴迷于文学,或许也正是感觉到了文学的这一魅力。

在王保忠的小说集《尘根》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关注的主要对象是农村,并且他将自己的写作自觉地归属于“底层文学”。的确,他笔下的都是一些“小人物”,他关注他们的困窘、尴尬的生活状态,但又从中发现了温暖、质朴的东西,在《奶香》、《前夫》等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的生活虽然贫穷,但他们却都有着一颗宽容、善良的心,而正是这些使他们获得了内心的安稳。作者也善于捕捉生活中出现的新质素,在《美元》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张美元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这些又怎样与一个少女的梦想纠合在一起,而这只是新的跨国交流带来的故事;在《天大的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在城市里做“鸡”的妻子回到村里后,对丈夫的内心和乡村的伦理秩序造成了怎样的冲击,而丈夫又以怎样的态度包容、宽恕了妻子的行为,这是一篇读来令人心酸的文字。王保忠的笔触不仅把握住了主人公的生活,而且深入到了他们的内心,从“小事”中写出了人物的生活态度与生活理想,而正是这些,表现了底层人物不屈的生命力。

在当前的“底层文学”创作中,不少人将描写农民、工人、农民工的小说视为“底层文学”,这在某种程度上虽无大错,但在我看来却是不甚确切的。在我的理解中,“底层”是一种结构性、相对性的概念,它只有在一种结构的对比中才具有意义。在一种整体的社会结构中,农民、工人、农民工处于“底层”,但在他们的内部,也存在“底层”与否的区分,同样在中层或者上层中,也存在相对的“底层”。所以所谓的“底层”,不只是一种大的社会分层的概念,也是一种微观的“生活政治”。虽然在一般的意义上,“底层文学”关注的是受到歧视与压迫的阶级或群体,但我们同样不排除对其他阶级中受到压制的阶层或个人的关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底层文学”视为对所有不公平、不合理的秩序的批判与挑战。

在王保忠的小说新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创作上的新进展,他的题材不再限于农村,而扩展到了新的领域。在《家长会》中,王保忠抓住了一个新的社会现象,那就是煤矿老板这样一个“新阶层”的崛起,对“正常”的社会秩序所带来的影响。这种影响通过三个层面表现出来,一是对私立学校校长汤河的影响;二是对学校教师叶娜的影响;三是对正常教学秩序的影响,这尤其表现在对“家长会”的扰乱上。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一个小小校园中,“新阶层”的影响几乎无处不在,至于在其他社会领域中会有什么影响,作者没有展开,但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到。对于以煤矿老板余黑子为代表的“新阶层”,小说中对他们暴发户式的做派与心态做了嘲讽式的描述,也流露出了一种隐隐的忧虑,结尾处更通过一个意外事件,揭示了余黑子“崛起”的秘密及其下场,这虽然只是一个个案,但对于我们理解这个“新阶层”,及其在社会上起到的作用和造成的冲击,却是十分重要的。而小说从校长汤河这个“小人物”的角度落墨,更增添了故事的曲折性。

相比较而言,中篇小说《笔杆子》似乎就有些传统,我们可以在“新写实小说”、“官场小说”中清晰地辨识出它的脉络,这篇小说向我们展示出,在官场文化结构中,几个小知识分子如何为了个人的“前途”而相互倾轧,作者对主要人物的心理波动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了细致的描写,揭示了其背后的猥琐、可怜与辛酸,在小说的最后,作者让小说的主人公毅然出走(并在叙述者的梦中飞了起来),是对现实的一种批判,但在小说的内在逻辑中,却并没有这种出走的可能,我们可以视为作者对这样一个“小世界”的拒绝。这篇小说的好处在于,对于具有中国特色的官场文化及置身其中的“笔杆子”,有一种细致入微的刻画,但正如“新写实小说”一样,作者对笔下的小人物有着更多的同情与体认,而在小说的逻辑中,却看不到一种与“官场文化”相抗衡的精神力量,换一种说法是批判性不够强。这也许是作品的一个遗憾。但是,只要我们想想他的底层写作立场或姿态,以及他惯于以平等的视角对待小说里的人物,这一切就不难理解了。从这个角度讲,《笔杆子》里的几个被官场文化同化了的小知识分子说到底也处于底层,有其令人厌恶的一面,也有其辛酸无奈的一面。

王保忠在“创作谈”中,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他写作的源头之一,他满怀深情地回忆起自己最初阅读《罪与罚》的情景,并在文章中梳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他几个方面的影响:一个作家要有感知社会和进入时代的能力;要有进人心灵,撬开所写人物内心隐秘的能力;要有抚慰人的灵魂的能力。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我很喜欢的作家,看到保忠的创作谈,我有一种遇到同好者的欣喜,但仔细一想,我发现我们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理解并不完全一样。在我的理解中,《罪与罚》最核心的问题并不是“底层”或“苦难”,而是一个时代中人的“精神”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迷人之处,在于他能够进入时代最核心的精神问题,并在一种宏大而开阔的思想视野中,以自己杰出的艺术才能,通过反复的争论、思辨或追问,表达出一种矛盾而又有倾向性的思想立场,这也就是巴赫金所说的“复调”与“对话”。譬如在《罪与罚》中,他所面对的便是一种虚无主义,或者说是一种理性至上主义,这也是一个现代性问题。他为这个时代所提出的问题是“一个有抱负的人是否可以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而牺牲掉一个毫无用处甚至危害别人的人”?他的回答是“否”。这个看似简单的回答,却在他的思想上引起了多么巨大的波澜,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内心痛苦的挣扎,直到小说的最后一页,主人公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而在这种挣扎之中,则隐含着不同价值观的激烈冲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卓越之处,便在于他能抓住其中最核心的精神命题,并在冲突之中展开自己的思想、确定自己的立场,而在这背后,则需要杰出的思想能力和艺术表现力。

此处所谈的,看似与保忠的具体创作无关,其实可以视为对他的一种“批评”,或者说对他提出了一种更高的要求。当然,以经典作家所达到的高度来期待王保忠,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但既然选择了文学,既然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么似乎也应该向这个方向努力,至少也可以“取法乎上,可得其中”吧。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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