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摇滚乐歌词研究
2009-05-26唐乐
唐 乐
(注:作者简介:唐乐(1984- ),男,汉,北京人,南京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方向:西方文论,文化研究。)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摘 要:本文以中国早期摇滚乐歌词这一边缘性文体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其文化背景、代表性文本的意识形态特征与审美形式特征三个方面的分析,对这一类作品的文学意义进行了初步研究。
关键词:中国音乐;摇滚乐歌词;文化背景;意识形态特征;审美形式特征
中图分类号:J614.9文献标识码:A
半个多世纪以前,海德格尔指出了工业文明与诗思之间的抵牾,从而对现代文明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不幸的是,中国当代诗歌在今日的尴尬处境恰好为这一悲观论断提供了现实的佐证。在诗歌日趋边缘化的今天,依然保持着诗乐合一特点的流行歌曲歌词其实就可以看作是传统诗歌在现代社会中的文学变体,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20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推进,来自西方的现代流行文化开始在中国社会中悄然萌发。而在这其中,自崔健以降的中国早期摇滚乐无疑是其中一支重要力量。除了在音乐史上的意义以外,这批摇滚乐作品在歌词的思想性与艺术性方面同样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由于传统的文学研究观念所限,这批歌词作品一直没有受到文学研究者足够的重视。①
一、中国摇滚乐诞生的文化背景
1985年以后,中国大陆的文化态势逐渐由官方自上而下的思想解放运动向民间知识分子发动的“文化热”过渡。各种西方现代思想学说与文艺思潮的大量引入,使得整个中国文化界进入了一个“集体恶补”的时期。这种文化资源的极大丰富同时也就促成了中国文艺界一个新的百花齐放时代的到来。由于当时的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互动关系,这场由知识分子发起的文化运动对于普通民众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一部分青年开始在“文化热”的影响下具备了独立思考与反思的意识,其中有的人更是将内心的文化激情化为自发的艺术创作实践。一时间,中国民间涌现出了大量以作家、诗人等面貌出现的文艺青年。他们中间有的人凭借着自己的禀赋与汗水在此后成为了一代文化名人,更多的人以见证者的身份将那个激情时代尘封在记忆之中。
以崔健为代表的中国摇滚乐先驱们正是在上述文化背景下登上历史舞台的。他们大都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红色时代中度过的童年使得革命话语在他们的心灵上打下了最初的烙印。改革开放以后,他们的思想观念又受到了“文化热”的洗礼,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观念的价值观重构。从主体的角度看,时代因素所造成的充满矛盾性的主体建构使得他们的身上天生就存在着叛逆的种子。从外部环境来看,新时期对外交流的日趋活跃也使得他们有条件直接接触到许多来自西方的流行音乐②,于是他们身上的不安分因子遂被摇滚乐追求个性与反叛的艺术取向所激活,中国本土的摇滚乐遂由此发端。
由于摇滚乐追求个性与反叛的艺术品质与当时正处于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心理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契合,因此它在萌发之后很快就在城市中建立了以青年人为主的稳定受众群。到80年代末,仅北京一地就已经出现了数十支摇滚艺人与乐队,其中影响较大的有崔健、黑豹乐队、唐朝乐队等。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的启动使得流行文化有了进一步扩大影响的体制性保障。于是在唱片产业蓬勃发展的刺激下,中国的摇滚乐遂在“魔岩三杰”③、郑钧、轮回乐队等新一代摇滚艺人的崛起中进一步走向繁盛。以上两代摇滚艺人的创作即构成了本文所要讨论的“中国早期摇滚乐”的内涵。相对于90年代中期以后日益受到商业逻辑支配的中国摇滚乐作品而言,这批早期作品在创作方面具有更加独立的艺术品格,从而取得了相对较高的艺术成就。
二、中国早期摇滚乐歌词意识形态特征研究④
虽然这些摇滚乐歌词的作者大都没有太多的教育背景,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在作品中表现出他们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反思意识。作为一种新生的“野生文化”,摇滚乐总是能从一个突然的角度把握住一些核心的文化问题⑤。相比于与之同时期的朦胧诗等精英文学而言,这些来自民间的声音往往更直截了当,更能准确地切入问题的核心。在这一部分中,笔者就将选取几个代表性歌词文本进行意识形态分析,从而对当时的社会意识状况进行一番管窥。
1.对时代变迁与个体生存状态的反思
1989年,崔健发表了他在中国摇滚乐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个人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在这张专辑的歌词创作中,崔健表现出了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摇滚乐表达的是一种社会所需要的思考、一种理性。(不管是)在你最顺的时候,(还是)在你最不顺、最萧条的时候,这个社会总是需要一群人理智地看待它。这种看待是黑色的,它诚实地说出问题,让你觉得社会很有意思,帮助你有所发现,但并不是为了逗你笑就隔肢你……”⑥。在这张专辑中的《不是我不明白》中,他这样写道: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
难怪姑娘们总是说我不实实在在
我强打起精神,从睡梦中醒来
可醒来才知这个世界变化真叫快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在这个作品中,作者以犀利的眼光对自己这一代人进行了深入剖析:在那个“所作所为分不清好坏”的时代里,他们度过了一段“睡梦”般的童年。进入新时期以后,面对着价值观的骤变,他们的内心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迷茫与困惑。现代城市的迅速发展与工具理性的急剧膨胀使他们对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产生了一种“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的陌生感。社会的潮流与游戏规则的变化使得他们的历史记忆与眼前的社会现实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过去的记忆挥之不去,新的生活又无从开始。于是这位比时代“慢半拍”作者在思索之后只能得出“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这一自嘲式的结论。整个段落在节奏鲜明的说唱节奏背后隐含的是作者对于80年代中后期社会心理转变的敏锐洞察。崔健接下来继续写道:
放眼看那座座高楼如同那稻麦
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
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还是看不过来
这个这个那个那个越看越奇怪
在对时代变迁以及一代人的生活状态进行反思以后,崔健紧接着触及到了另一个相当严肃的命题:对于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现代化虽然使得人类的物质文明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但同时也加速了人类的异化过程。面对着改革开放以后骤然提速的现代化浪潮,站在民间立场上的崔健对其表现出了必要的警惕意识,同时也将对时代变迁与个人生存状态的反思这一主题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虽然在文字上朴实无华,但是这种反思的力度和深度使得整个作品具有了很高的思想价值。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摇滚乐能起到这种作用,让人用简单的方式去表达,简单地去交流,但不要用简单的方式去思考”⑦。
在出自同一张专辑中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这首歌中,崔健继续对这个主题进行了深入挖掘: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
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枪和小米
道理多,总是说,是大炮轰炸机
汗也流,泪也落,心中不服气
藏一藏,躲一躲,心说别着急
噢……一二三四五六七
作为那个年代人的一分子,革命传统在崔健的价值观中具有着重要的意义——它既是一块抹不掉的胎记,同时也是自己进入新时期后进行反思与批判的对象。面对着新时期的“新长征”,那个“听说过,没见过”的“老长征”似乎已经渐渐离现实远去,于是乎“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便成了这一代青年在这一时期的真实处境。在这里,“新长征”与“老长征”之间形成了一种互文性的张力,崔健正是通过这种对革命传统进行戏仿式叙述的方式巧妙地揭示出了时代变迁在当时的青年人心中造成的历史记忆与现实生活之间的断裂感,从而对时代变迁与个人生存状态反思这个主题做出了进一步的深入阐释。在这两首作品之外,崔健还在《一无所有》、《一块红布》以及后期的《红旗下的蛋》、《盒子》等作品延续并深化了这个主题。虽然当时文化生态的复杂性使得他最终没有(也不可能)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这种反思的力度与深度无疑是值得肯定的。
2.个性意识与反叛精神的张扬
从摇滚乐在西方的起源来看,它本身就是对中产阶级主流文化进行反叛与颠覆的产物。于是当20世纪80年代摇滚乐传播到中国大陆以后,这种作为摇滚乐精神内核的个性意识与反叛精神自然也就在中国早期摇滚乐的歌词创作中得到了彰显。在当时中国特殊的文化背景下,这些歌词在受众群体(主要是青年人)中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一种另类的思想启蒙的作用。这是崔健第二张专辑中的作品《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中的一段: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
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咿耶……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咿耶……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在这里,崔健用一个“病人”的故事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个人在长期体制化的生存环境中由于受到种种社会因素的束缚而变得日趋麻木,从而逐渐迷失了真实的自我。在剥离了历史与社会强加给人们的层层枷锁之后,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症结所在:“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面对着普遍的平庸与麻木,作者将内心的欲望与冲动以“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的极端方式表达了出来,同时也就宣告了自己对这个遵循着求同逻辑、充满着规训的现代社会的拒绝与反叛。通过把个体的反叛精神与对现代社会的反思相结合,崔健将摇滚乐的“反叛”精神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在崔健以后,个性与反叛的主题在新一代摇滚艺人的作品中得到了继承与发展。1994年,郑钧的首张个人专辑《赤裸裸》以极其鲜明的个性风格在中国乐坛上大放异彩。在这张专辑中的《牌坊》中,郑钧这样写道:
你妈妈有个牌坊,她说欲望需要遮挡
你爸爸他又怎样,他的愚昧虚伪成双
本来你有你的思想,可他们叫你把它遗忘
总想教你该怎样怎样,他们要强加给你个牌坊
牌坊,我想帮你,让我帮你,我要帮你砸烂这个牌坊
“牌坊”一词在汉语中本是女性节操的象征,但是郑钧却在作品中赋予其多重的象征性含义:它既是传统观念对于女性性意识的束缚,也代表着“强加给你个牌坊”的传统家长制,同时更是旧的社会风俗对于新一代青年人方方面面约束与限制的一个集合概念。郑钧将众多批判对象浓缩到“牌坊”这个概念中,从而赋予了全篇歌词以丰富的思想涵义。他所要张扬的,正是“拒绝遗忘你的思想”的个性意识与主体性,从而借此表达出了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代青年人渴望打破上一辈对自己生活方式进行规定的叛逆心态。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但是《牌坊》和《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在对个性与反叛的追求这一精神上却表现出了很大的一致性。但是从它们各自的话语形态来看,二者又存在着鲜明的差异:《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中针对一代人的“精神诊断”典型地体现了80年代人宏大叙事的思维特征;而《牌坊》则更多体现出的是90年代个性化的小叙事特征——他们已不再关注社会、历史等大话题,而是更加倾向于对自己身边的问题提出具体的实践策略。
3.对于都市生活的反思与批判
从空间上看,摇滚乐无疑是城市文化发展的的产物。于是都市生活也就自然成为了摇滚乐歌词的主要抒写对象之一。改革开放以后,面对着城市化所带来的各种社会效应,许多摇滚艺人在歌词中表达了他们对于城市化与都市生活的种种个人体验。下面选取几个典型的例子进行讨论:
为了我的虚荣心,我把自己出卖,用自由换回来
沉甸甸的钱,以便能够跻身在
商品社会,欲望的社会
商品社会,令人疯狂的社会
热热闹闹人们很高兴,欲望在膨胀,你变得越来越忙
物价在飞涨,可我买得更疯狂
商品社会,欲望的社会
商品社会,没有怜悯的社会
20世纪80年代启动的总体性改革使得中国逐步从一个政治型社会向经济型社会过渡。郑钧的这首《商品社会》所表达的就是他对于90年代初期城市商业迅速膨胀的一些个人体验。作者以一种自白式的口吻向我们描述了消费社会的生活逻辑,并且通过对商品社会中人的异化问题的直接揭示给人以强烈的精神触动。与郑钧这种正面批判的思路不同,身为“魔岩三杰”之一的何勇则采取了喟叹富有诗意的生活消逝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都市化的反思:
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面
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
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
小饭馆里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乡们
他们的脸色像我一样
单车踏着落叶看着夕阳不见
银锭桥再也望不清,望不清那西山
水中的河欢,它的叶子已残
倒影中的月亮在和路灯谈判
说着明儿早晨是谁生火做饭
说着明儿早晨是吃油条饼干
在前半部分中,作者用生动传神的语言给我们描绘了一幅老北京城恬静生活的风情画。画中人们朴实安逸的生活与美丽的都市景色相映成趣,给人以宁静惬意的感受。不过何勇随后却用一句:“今天的钟鼓楼和以前的不一样了!”将这美好的回忆戛然而止:
钟鼓楼吸着那尘烟
任你们画着他的脸
你的声音我听不见啊
现在太吵太乱
你已经看了这么长的时间
你怎么还不发言
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
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
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伴随着城市化而来的各种环境污染以及城市人的道德滑坡,往日那个恬静而富有诗意的钟鼓楼如今已然是面目全非。面对着都市化给环境和生活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何勇不禁责问道:“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这振聋发聩的自问自答启示我们:现代化是一把双刃剑,工业社会与现代生活的代价恰是人性本真与诗意生活的丧失。
三、中国早期摇滚乐歌词审美形式特征研究
在拥有丰富的思想内涵之余,中国早期摇滚乐中的一些歌词作品在文学形式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在这一部分中,笔者就将选取几个在艺术上有特色的歌词文本进行审美形式特征角度上的分析:
1.叙事方式的实验性探索
作为“魔岩三杰”之一的窦唯是中国摇滚艺人在艺术形式创新方面的杰出代表。在其作品《高级动物》中,他就以48个词语连缀的形式展开了对于人性的深入剖析: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幻想疑惑简单善变
好强无奈孤独脆弱忍让气忿复杂讨厌
嫉妒阴险争夺埋怨自私无聊变态冒险
好色善良博爱诡辩能说空虚真诚金钱
伟大渺小中庸可怜欢乐痛苦战争平安
辉煌黯淡得意伤感怀恨报复专横责难
虽然这些词语并没有在篇章上形成明确的语法意义,但是当它们被串联到一起以后就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语义场,给人留下了纵深的思维空间。在对人性进行冷静的剖析以后,作者石破天惊地一语道破了“地狱天堂皆在人间!”的论断,从而给人以强烈的精神震撼。全篇在叙事模式方面具有鲜明的求新冲动,但这种形式上的创新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作者在审美形式上的陌生化是与其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叛精神密不可分的。这里的形式创新实是一种即形式即意识形态的复合体——它既是一种“形式的革命”,也是一种“革命的形式”。
2.比兴传统的现代转化
崔健是中国摇滚乐的开山祖师,他的许多歌词创作集思想性与艺术性于一身,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正因如此,崔健也被许多评论家冠以“摇滚诗人”的称号,并被一些文学史家写入当代文学史进行专门讨论⑧。纵观其早期的歌词创作,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特别是楚辞)中“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的继承与现代转化可谓是其中最大的特色。下面以《一无所有》为例: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这首作品虽然以一首情歌的面目出现,但是如果我们结合当时的文化背景进行分析之后便可以发现:这里的爱情并不是实体化的,而是崔健为了展现自己焦灼的内心世界与孤独的文化反抗处境的一个象征。在对爱情苦苦追求的描述背后,文本中所暗藏的其实是作者对于历史与政治的深入反思。这种通篇隐喻的创作手法与屈原通过对香草美人的抒写来表达对于高洁品质与贤明君主的渴求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从而形成了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中“香草美人”之比兴传统的现代转化⑨。虽然崔健在一些访谈中曾经多次否认《一无所有》背后存在什么复杂的创作动机,而只是一首“情歌”而已⑩。但是由于在当时的社会文化语境下这首歌词的内涵恰好与一代人的真实心境不谋而合,因此遂被听众与批评家在解读的过程中赋予了特定的文化内涵。从这个意义上看,此作品也可以作为接受美学的一个典型个案进行讨论。
这种以爱情隐喻政治的比兴手法在崔健其他一些作品中也有着突出的体现。下面以《一块红布》为例:
那天你是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记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与《一无所有》相似,这又是一首以情歌面目出现的具有严肃思想内涵的作品。从这首歌的创作背景上看,“一块红布”在政治层面上的暗示是十分明显的。但是作者却在抒情过程中有意设置了一个抒情客体“你”以弱化这个意象的政治色彩。于是我们在这里再次发现了“香草美人”的隐喻模式:作者把一个具有政治影射意味的意象巧妙地嫁接到了一曲情歌当中,从而让整个作品显得有血有肉而免于流入单纯政治批判的浅白。这种思想性与艺术性的有机统一使得这首作品获得了浓郁的诗性意味,这大概也正是它之所以能够获得“一代人的精神履历,一首历史的悲歌”B11之赞誉的主要原因。
3.对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回归与“寻根”
20世纪80年代末的中国社会正处于一个全民知识重构的转型时期。在普遍的迷茫与彷徨之中,有的人开始“向外看”,而另一些人则选择了“向后看”。同文学界的“寻根”思潮相似,当时一些摇滚乐艺人也选择了向民族文化传统靠拢的创作道路。在这一派中,唐朝乐队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他们的歌词创作大量选取了中国历史题材并且在艺术形式上吸收了许多中国古典诗词的表现手法,从而形成了一种别具特色的“民族摇滚”创作风格。以下是他们的作品《月梦》:
月梦寂沉沉,银霜茫茫
玉魂飘散落,几多凄凉
独步漫长宵,风过花零
遥望月空鸣,你在何方
珠碎点点清,玉水河塘
鳞鳞月破去,心泉摇晃
今宵对昨夜,明空浩荡
残思追穹方,月已西往
怎能忘记,你在身旁
几度欢乐,几度忧伤
怎能望昔夜,月影离合
几多欢畅,几多迷茫
风吹过,云影似梦
这段歌词的创作借鉴了词体的长短句格式,其中众多意象塑造以及作品的整体意境都颇得古典诗词之神韵。作者对于往事的追忆与思念溢于言表,结尾处的直抒胸臆更是将怀念之情渲染至极。除了《月梦》以外,我们在唐朝乐队其他的一些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对古典艺术传统进行借鉴的审美形式特征。与唐朝乐队风格相仿的轮回乐队甚至干脆直接为辛弃疾的《永遇乐》以及岳飞的《满江红》两首宋词重新度曲进行演唱,从而更加直接地回到了词体诗乐合一的艺术本源。这种在艺术形式上回归民族传统的取向一方面体现出摇滚乐作为一种新生的艺术形式所具有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同时也是当时文艺界“寻根”思潮的一种文化表征。
四、结语
在从意识形态特征与审美形式特征两个方面对中国早期摇滚乐歌词进行了一番梳理之后,我们不难发现:摇滚乐歌词作为一种诗歌的当代变体,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与较高的艺术价值。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本文所选取的作品都是中国早期摇滚乐歌词中思想性与艺术性水平相对较高的文本,笔者只是希望通过对这些代表性文本的分析来对其状况进行简要勾勒,并没有在整体上对此类作品的文学意义进行盲目拔高。在“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鼎足而立的今天,本文或可看作对此二者研究范式进行沟通的一种尝试。(责任编辑:陈娟娟)
① 这里的“中国早期摇滚乐”指的是在1989年到1994年之间出版发行的中国摇滚乐作品,具体涉及的人物与作品在正文中的第一部分有详细说明。
② 根据一些访谈资料来看,当时这些早期摇滚艺人主要是通过外国留学生和归国华侨从国外带来的磁带等音像制品最初接触西方摇滚乐。
③ “魔岩三杰”是对当时签约在魔岩唱片旗下的窦唯、何勇和张楚三位摇滚艺人的合称。
④ 此处的“意识形态”一词是在“社会生活中的意义、符号和价值的生产过程”这一意义上使用的。参见伊格尔顿《意识形态导论》,伦敦:Verso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
⑤ 参见李皖《我听到了幸福》,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22页。
⑥ 参见崔健、毛丹青《飞越摇滚的孤岛》一文,载于《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1期。
⑦ 参见崔健、周国平《自由风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7页。
⑧ 例如复旦大学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即对崔健专辟一节进行讨论。
⑨ 崔健曾经在访谈中多次强调自己对于中国民族音乐元素的借鉴,因此他在创作上也很有可能受到了一些来自民族艺术传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⑩ 参见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52页。
B11 参见张新颖《中国当代文化反抗的流变——从北岛到崔健到王朔》一文,载于《文艺争鸣》,1995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贾明.艺术的商品化与大众文化[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63.
Studies on the ideology of early era Chinese rock music lyrics
TANG Le
(School of liberal art,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3)
Abstract: As a representation of social psychology, the lyrics of pop music always offer an accurate reflection about the certain social conditions. This paper targets the ideology of the early era Chinese rock music lyrics. The author interprets some unique cultural meanings of some typical lyric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texts, history and cultural theory. In addition, the historical clue in this paper also provides a special observation of the social change since the open policy in 1978.
Key Words:Rock music;Lyric;Ideology;Historical intermediate;Moder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