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父权神话
2009-05-26王志萍
王志萍
摘要《母亲和我们》建构了一个新时代的父权神话。以钟匡民为代表的男性形象代表了男性对成功自我的想象;而以刘月季为代表的女性形象,则反映出男性对理想女性的假想及新的民族国家建设对女性的期待。其中根源于父权文化的性别观通过电视剧的直观影像在无限的时空中传播流布,对现实生活中人们社会性别观念的形成,尤其对现实生活中女性的自我塑形起到难以估量的作用。
关键词《母亲和我们》;父权神话;性别观念
根据新疆兵团作家韩天航的中篇小说《母亲和我们》改编、由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拍摄的30集电视连续剧《戈壁母亲》于2007年11月在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黄金时间播出,创出主旋律电视剧难得的高收视率,引起人们的热烈关注和高度评价。该剧最受热捧处在两方面:第一,“这个故事展现出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发展史,因而也展现出了我们共和国的发展史,塑造出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形象,歌颂了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第二,塑造了刘月季这样一个具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母亲”的典型形象。回到原作《母亲和我们》,让我们来看看作家塑造了怎样一群兵团男女,这些人物以何种品质成就了“兵团精神”“民族精神”,关于这些精神品质,我们除了敬仰,如果从“人本”的现代理念出发,是否也有需要质疑和商榷的地方。
一、钟匡民:成功自信的男性自我
男主人公钟匡民无疑是当代成功男性的典范。他的战友郭文云政委不无艳羡地对他说“我比你大几个月,还是光棍一条,你却有四个孩子,两个老婆了。”钟匡民一再声明自己是离婚再娶,只有一个老婆,但从他与刘月季、孟苇婷及四个孩子的现实关系来看,俨然是一妻一妾、妻妾相安的家庭格局。前妻刘月季善良宽厚,是完全符合传统礼教规范的正室贤妻形象。在婚恋自由的现代社会中,钟匡民一句“没有感情”足以让他不必承担离弃包办婚姻中原配妻子的道德谴责,刘月季在完成了父系家庭“传宗接代”的使命后,只能退场到“编外”继续扮演贤妻角色了。孟苇婷“又漂亮又洋气”,还是个大学生,能够满足成功男性更高层面精神共鸣的需求,钟匡民合情合法地娶她进门,而她获得的不是幸福,只是抽象的“爱情”和更多的压力,最后负疚复蹈了古老的“红颜薄命”的悲剧。刘月季的贤明节义、持家之功,孟苇婷的美貌温婉、爱恋之情,都是性别权力关系中居上风的男性渴望拥有的,二者兼得,是男性正在逝去的光荣时代的遗梦。
钟匡民还是一位极具权威的父亲。在中国传统伦理秩序中,父亲的责任被弱化,而父亲的权力被极度加强。如刘月季对钟匡民的谴责,“打孩子出生的那天起,你就没尽过一回当爹的责任”,但在事关孩子们人生命运的重大问题前,他又时时行使着“家长”的权力。这位从包办婚姻中挣脱出来享有了自由爱情的父亲却反对钟槐与刘玉兰恋爱,指责儿子的理由竟然是“最起码的道德观念”,显然,在爱情问题上,他对自己和对儿子采用了两套不同的“道德观念”。作为对钟槐爱情的惩罚,他把他送到了最边远的边境农场;对钟杨想当农业科学家的理想,他报以冷笑,如果不是孟苇婷和刘月季的共同努力,钟杨势必又按照他的意志被送到生产连队而失去科学研究的条件。也许钟匡民将儿子送到最艰苦的地方工作,能体现他“献了青春献儿女”的兵团人的无私奉献精神,但是如果说“献青春”是主体的选择,那么儿女为什么就应该变成附属品成为父亲献祭给“崇高”品格的祭品呢?儿女的主体性又在哪里呢?回过头来看儿子们的表现,钟槐钟杨兄弟虽然对父亲与母亲离婚的行为一直心存不满,但在行为上,他们都采取了对父亲无条件顺从的态度,他们对父亲说的同一句话“我不会给你丢脸的”,表现出他们对“父为子纲”的父子关系模式的默认。这种默认也表明了隐指作者在这里的道德倾向和价值判断。
钟氏父子间的亲情关系实际上也折射出政治化的等级关系。钟匡民从作战科科长一直升任到师长的位置,使得这个形象具有国家话语代言人的身份,他既是以父亲之名也是以国家之名对儿子们进行着支配,“领导”身份保障了古老的“父亲”在新时代继续发号施令的合法性,“家长”与“领导”身份合二为一,成为家国同构社会的权力等级结构中居于高端的权威的象征。作家又安排这个人物在“文革”期间受到一定程度的迫害,“走资派”头衔把他从国家错误中分离出来,与广大人民一起承担历史的灾难,成为“人民”之一分子,这不仅没有损害他作为国家话语代言人的权威,反而赋予他人民话语代言人的又一重权威。这样,一个集家长、国家、人民权威于一身的“男子汉”形象便顶天立地起来,男性的权力欲望和政治梦想得到了极大代偿性满足。
二、刘月季:无私奉献的女性他者
与男主人公相比,作家以更加褒奖的态度塑造了刘月季这位女性形象。《戈壁母亲》播出后,有批评家赞道,“刘月季的艺术形象,是军垦大地上一位‘圣母的形象。”在小说中,刘月季的形象确已近乎完美,是孝媳,是贤妻,是慈母,是所有人的好大姐,还是以忠为先的好国民。但是如此完美无瑕的形象难免少了些生命气息,兵团母亲牺牲与奉献的品格被无限放大,其他部分的女性自我则被遮蔽,作者有意无意间遗忘了兵团女性生命的丰富性,刘月季在作家的期待中成了有爱无欲的“圣母”。
作为母亲,她有超强的生育能力。她与钟匡民仅有的两次同房经历就孕育了两个儿子,这种生育(特别是生育儿子的)能力是她成为伟大母亲的前提条件。在小说中,她与钟槐婚后感情笃厚,但至死都没有怀孕,这在男性叙事者和男性隐指作者看来,怎么都是一件“遗憾的事”,有意思的是,到了作者改编后的文学剧本《戈壁母亲》中,为使这个男性视野中的女性形象更加完美,她在牺牲前便怀上了身孕。刘月季强大的生育能力是男性中心的父权文化所褒扬的第一层“传统美德”。
刘月季的“伟大”还在于她的从一而终。虽然她和钟匡民的婚姻是封建包办性质的,但“她见了我父亲一眼后就深深地爱上了我父亲”,这种毫无来由的抽象的精神之爱让她在离婚后心甘情愿终其一生独守空房。本应源自女性生命之真的性爱欲求在刘月季这里成了女性屈辱境地的写照,她的两次性爱,一次是下跪哀求得到的,一次是因为钟匡民即将弃她而去,恻隐中恩赐给她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男性叙事话语一厢情愿的希冀中坚贞不渝地践行着“一女不事二夫”的封建道德。
刘月季的第三层“美德”是她的相夫教子之功。班昭《女诫》在讨论夫妇关系时说“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刘月季与钟匡民已解除了夫妇名分,但她仍然不改“帮衬”前夫之心,对他的家庭事业尽己所能给予支持。这种事夫美德果真起到了弘扬义理的作用,不仅丈夫的家庭变得和睦,整个周边人事关系也非常和谐。她的教子之功,我们只需将她教养的钟槐、钟杨、钟柳与孟少凡两相对照便可见出,作品中常有她对儿子们谆谆说教的声音。连钟匡民也忍不住激动地对她说:“月季,你养的两个儿子都是好样的!”
至此我们看到,刘月季这位“伟大母亲”所具备的“传统美德”实际上不过是“五四”以来早被质疑过的一些封建伦理道德,不过是以男性为中心而将女性他者化的男权政治阴谋,是以“大爱无疆”的冠冕压抑女性主体性的叙事策略。故事的主体部分毕竟发生在新中国的历史语境中,作家不能不注意到妇女解放进程带来的现实影响,这些被赋予的“解放”是经不起推敲的。有学者指出,50-70年代“对男女平权的立法与其说是对不可剥夺的女性自然权力的维护,不如说是以此作为社会主义革命、民族国家建设的基本手段。国家将妇女从家庭之中解放出来,为的是将妇女组织到国家的结构之中去。走出家门的妇女是国家一个巨大的劳动力资源。”不错,新的民族国家建设任务繁重,尤其大西北的开垦需要更多的劳动力,以“妇女解放”之名征用广大“闲置”在家的女性劳动力,于国家于女性本也可以达到双赢效果,只是从《母亲和我们》中,我们看到妇女走出家门后被允诺的社会空间实在是非常有限。
三、差异:潜在的性别政治
钟匡民和刘月季两个形象的性别差异(主要指社会差异)鲜明地反映出男性作者对自我和对他者不同的想象和期待,这种陈腐的性别观念在作品其他人物身上也同样得到印证。《母亲和我们》里的男性形象多是个性鲜明甚至是有个性缺点的,郭文云的急暴、程世昌的认真、钟槐的倔强、钟杨的执著、王朝刚的势利、朱常青的狭隘、孟少凡的任性,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个体特征带给这些男性人物以血肉生命。而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则多过于完美却个性贫乏,孟苇婷、刘玉兰、赵丽江、向彩菊、钟柳,个个都是外表美丽内心善良,且都对某一男性对象一往情深,孟苇婷对钟匡民,刘玉兰、赵丽江对钟槐,钟柳对钟杨,向彩菊对郭文云莫不如此。这些女性形象因共同的完美和痴情特质而失去了个体生命的真实,沦为男性想象世界中异性的能指符号。
如此分析下来,《母亲和我们》怎么看也是一个妇贤子孝的父权神话,以钟匡民为代表的男性形象代表了男性对成功自我的想象,既在国、家各级社会关系网络中掌握着主动权,又在新的国家法律和道德准则中成为当然的既得利益者;而以刘月季为代表的女性形象,则反映出男性对理想女性的假想及新的民族国家建设对女性的期待。
在性别视阈中,高调塑造的“戈壁母亲”形象未尝不是男性中心、家国同构的伦理原则对新时代女性的示范和规约。当小说中根源于父权文化的性别观通过电视剧的直观影像在无限的时空中传播流布的时候,它对现实生活中人们社会性别观念的形成,尤其对现实生活中女性的自我塑形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对刘月季这样无私奉献的女性,男性受众自然击节叫好,女性受众如果不能保持警惕,则很容易在盛誉的诱引下落入父权文化的性别政治陷阱。《戈壁母亲》一剧热播后,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在乌鲁木齐、石河子、北京分别召开了观众座谈会和专家研讨会,有些发言值得我们深思,如兵团第一代女军垦、第一位女拖拉机手金茂芳就很骄傲地说“我们就是无私奉献、忍辱负重的一代母亲”,“奉献”值得称道,“无私”则需要推敲,女性私人性的生命体验未必一定要因奉献而清除,“负重”可以,“忍辱”又是为了哪般?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也许“无私”和“忍辱”都还有不得不如此的情由,那么时过境迁,还要把它们当作美德,则不仅自欺,还有可能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