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世辉老师二三事

周宜地 哈尔滨人。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北京一家出版社任职。曾经出版文学随笔、散文《生若幽兰》、《印象玫瑰》、《现代人类的古往之梦》、《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主编《人与自然》、《文明的中介》有较好的学术价值和社会影响。

一份文稿清样

在我的收藏中，有一件我视为珍品的特殊物件——一份文稿清样。每当我看到它，甚或想起它，慈祥、豪爽而又特认真的龙世辉老师似乎就在眼前。

那是1982年的事。龙世辉老师当时还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负责办《当代》丛刊。我给他寄去一篇题为《牛》的小说，他回信告诉我，《当代》准备刊发。大约过了两个月，我将另一篇小说——《左邻右舍》寄给了他。《左邻右舍》寄出去大约二十来天的样子，我收到了龙世辉老师一封厚厚的回信。接到信，我的心凉了：《左邻右舍》没被龙老师看中。拆开信一看，我吃了一惊。不是《左邻右舍》的退稿，而是先前寄去的《牛》的校稿清样和他写的一封信。

这是怎么回事？

《牛》稿的清样，不是现在电脑排版后打印出来的那种，是一个个铅字拼凑出来的。清样一校是用蓝色笔改的，字体不是龙世辉老师的；二校用的是红色笔，从字体上看是龙老师校对的。校对得十分认真、仔细、规范，一丝不苟。

《牛》是通知我准备发了的作品，难道需要我再校对一次？读完龙世辉老师的信之后，才明白不是这么一回事。

龙世辉老师在信中告诉我，本来《牛》已校完第二次清样，只等刊用，接到我的第二篇小说《左邻右舍》之后，他临时决定不发《牛》而发《左邻右舍》。他说，《左邻右舍》比《牛》好得多。他说，这样决定，是因为《当代》用稿原则是作品至上，用更好的稿子。他还说，当然也可先发《牛》再发《左邻右舍》，但是，你是第一次在《当代》发作品，当然先发好一点的好。他在信中还说了这么一个意思，《牛》也是可以发的，但不及《左邻右舍》。一个作者在刊物上发作品，应该一篇比一篇好才行。所以，将已校过两次的《牛》清样寄回给我。他还告诉我，他将《左邻右舍》题目改成《街坊》，定在第6期上刊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发在《当代》上的是好作品，再在《当代》上发的应该是更好的作品。

我当然有些遗憾。要是两篇都在《当代》发了，那多好。但是，我更多的是看到龙世辉老师对一作者的严格要求与企望，一个大编辑家对待作者、作品的严格与认真。他希望我能写出一篇比一篇好的作品，不希望我只是一个作品能发表就行的作者。

所以，我将他寄给我的清样——《牛》，连同发表《街坊》的《当代》1982年第6期当作珍品保存着，也将龙世辉老师对一个作者的良苦用心当作珍品保存着。

一封托我办事的信

这是龙世辉老师于1985年5月5日写给我的一封来信。当时，他在作家出版社工作。我之所以视为珍贵，并不因他是副总编辑，而是因为这封信让我看到了一个著名的大编辑家、作家之外的世辉老师——

周宜地同志：

前复一函，谅已收到。

今有一事相求：作协党组成员、《文艺报》新任主编×××同志，男，50岁，最近得悉他患睾丸炎，肿得像鹅蛋大，行走都不方便，每天用青霉素注射，效果甚微。他患此病已十来年，时好时坏，碰上急性发作，就只能静养休息。估计已成慢性睾丸炎或慢性附睾丸炎。

我十几岁时，患过此症，情况与他基本相同。由于急性发作，病情比他更严重。我母亲为给我治此病，几乎倾家荡产，但百医无效。为躲日寇飞机轰炸，家母把我安排在南门外颜家园一座尼姑庵里卧床静养（该尼姑庵的一带发修行的女士，是我母亲的同事和好友，因受刺激而出家）。该尼姑庵对面村子里一位姓夏的农民（当时五十多岁，我们叫他夏师傅），一天他来串门，发现我躺在那里，询问情况后对我母亲说，“嚯，我一口药就治好了！”我以为他是吹牛。他第二次来时拿了一撮草药，在嘴里嚼碎，敷在我的患处。第二天早晨，果然消肿，我就这样好了。真是有效，而且至今未再患。

1960年我下放在河北农村，一同下放的一位同志，我发现他患有此病，马上写信给武冈的同学，请他去找那位夏师傅，他居然找到了那个村子，也问到了夏师傅，但是夏师傅已经去世。据说，解放初期，县医院曾聘请夏师傅做顾问，不幸以于前两年去世。

我想，夏师傅虽然早已去世，人是没法找了，但他在县医院做过顾问，一定会有他的徒弟，可能会有向他学习治过此病的医生，和能治此病的药品。

请你向县医院打听（找年长一点的医生），有无治此病的医生和药品。或者，武冈有无其他能治此病的医生和药品。为帮助别人，请你稍微费点心，占用你一点时间。谢谢你了！

盼复。

致

敬礼！

龙世辉

85.5.5

信是用毛笔写的，笔力遒劲、工整，如行云流水，落款为“龙世辉”。

信中透露，早在1960年下放在河北农村时看到一位同志患睾丸炎，他就曾经托人为之找过给自己治好睾丸炎的夏师傅。得悉某老师患睾丸炎，行走都不方便时，尽管有过找人未果的前例，世辉老师还是为此事特意写信，再次托我寻找治疗睾丸炎的偏方与郎中。他的一再托人寻找偏方与郎中，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对同事细心关爱、时时为他人着想的龙世辉老师。世辉老师在信中回忆自己患睾丸炎、躲日本的情景时，他写母亲为儿子生病的焦虑、写尼姑的收留与照理、写夏师傅的乐于助人和医术神奇，让我们看到的是历经苦难的少年龙世辉和他对家乡一切的不能忘怀；信中透露出的1960年下放，让我们看的是他人生的坎坷与无奈；结尾处一句“为帮助别人，请你稍微费点心，占用你一点时间。谢谢你了！”让我感受到世辉老师待人的平和、谦逊，对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后辈也是如此。

总之，这一封信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世辉老师对他人、对家乡的一往情深和他的坎坷经历，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著名的大编辑家、作家待人处世的一面，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事事为他人着想的有情有义的好人形象，是另一个让人敬佩的龙世辉老师。

遗憾的是，按照世辉老师信中的提示，我几次去武冈县城南门外颜家园和医院寻访，都未能如愿以偿，没有找到世辉老师为他人代找的郎中与偏方。世辉老师离开我们多年后回忆这些往事，我心中仍有许多难以排遣的遗憾。

我会永远记住这些遗憾，我更会永远记住值得尊重的世辉老师。

责任编辑 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