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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布斯咒语

2009-05-25

当代 2009年3期

王 刚

王刚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子弟,长居北京,编剧电影《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等,著有长篇小说《月亮背面》、《英格力士》等。其中《英格力士》荣获《当代》长篇小说年度最佳奖双冠王并入围茅盾文学奖。

第十四章

1

冯石给胡润打电话时,他们的车正走在从机场回酒店的路上。

冯石坐在后座上,他想把音乐声控制得小一点,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花,他眼睛一直很好,从来没有看不清那安装在后座中间的操控盘,那上边有CD音响的按钮,有空调控制,还有别的他永远不会去按的东西。冯石觉得自己在乌鲁木齐时,眼睛还挺好的,看天山的博格达峰时一点也没有不清楚,这让他内心经常比一般的人要博大一些,就连他的情绪也应该是一个伟人的。他对身边的姜青说:音量在哪儿?

姜青说:就听莫扎特,听吧。

冯石说:音量在哪儿?

姜青不说话。

冯石说不清与姜青一见面就别扭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每个女人都在天上长了另外一只眼睛,这只眼睛让她们了解男人的每一次出轨?冯石提高了声音:把声音弄小点。

小高在前边听见了冯石的话,连忙把声音关小了。

姜青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这让冯石生气。尽管在飞机上的劣迹让他有些心虚,他还是生气,觉得自己被别人冒犯了。他突然觉得有几分厌恶这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了,她刚从邦德那儿搬出来了,她是因为我冯石才搬出来的,可是,我现在就开始仇视她了。仅仅是因为她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吗?

胡润的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接通的。冯石说:胡润吗?我是冯石,我听说你们在上海,我想过几天去上海拜访你,什么?你正好在北京?调研的小团队?那你能今天下午上我这儿来一下吗?我请你们整个小团队吃饭,对,是在新世纪饭店,三十二层,酒廊,对。我三点半等你好吗?

姜青看着冯石,摸摸他的脑袋,说:你为什么要找他,据我所知,其他人并不是像你这样,那么热衷于胡润和他的那个破榜。

姜青见冯石不说话,又说:再说,你不怕咒语了?

冯石对小高说:开快点。我想洗个澡。然后,冯石想了想,才扭身仔细看着姜青的脸,他发现她有些疲倦,她的眼神中有了某种在她和邦德天天住一起时所没有的忧伤。女人果真需要那么多不同感觉的男人呵护吗?没有邦德的眼睛看着她,已经让她后悔无比了。

姜青感觉到冯石一直在看着自己,她很不舒服。那眼睛不是蔚蓝的,就如同那么富有理想和激动色彩的蓝海战略;那眼睛也不是纯黑的,就像欧洲夜晚的深情的天空,那里边有让女人感觉到舒服的体贴和柔情。冯石的眼睛的颜色不单纯,像许多中国男人一样,黑不黑,黄不黄;就像他们的母亲黄河一样,不清澈,不透明,充满了浑浊的泥沙。

她感觉到冯石仍然在僵硬地看着自己,这让她很受不了,她只好没话找话说:再说了,人家上榜的人一般也都真有十几个亿,你有吗?

冯石把目光从姜青的脸上移开了,他看着窗外的天空,蓝色的感觉与他刚来北京时一模一样。那天他骑着自行车从西直门一直骑到朝阳门,他跟今天一样因为阳光过于灿烂而眯上了眼睛。冯石没有再看姜青,他只是眯着眼睛,像猫叫一样地说:

再穷,也要站在富人堆里。

2

在胡润来之前,冯石与姜青很不愉快。

他刚进房间时内心还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与姜青亲热一番。按理说,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他应该实现自己在乌鲁木齐时对她许下的诺言,一见面就扒下她的裤子。可是,当见到她时,他觉得她好像长高了,比想象中也宽大一些;她的眼睛也让他感觉陌生。而且,她把头发弄成现在这样,似乎还染了点颜色,这都让他感觉到自己有些操不动她。

当然,冯石也在观察着她的反映,如果她很主动,那他也就必须要交公粮(现在公粮应该交给她了);如果她不主动,那他也就趁机休息一下,好见见那个胡润。

姜青一直有些别扭,这让冯石窃喜。他想,谢天谢地,我可以不用马上干那事了。他本想让姜青为自己放热水,毕竟又有些心虚,女人的第三只眼能够看见男人的每一次背叛,即使是一个妓女,一个俄罗斯的,来自与普京这么年轻的总统的国家的妓女。

姜青跟着冯石一起走进了洗手间,她对他说:你会留胡润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冯石打开了热水,他边试着温度,边说:还没定,怎么?有什么事吗?

姜青说:有一个在美国的老朋友,刚到北京,曾维宁。他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他也在斯坦福大学经济系当过助理教授,在马里兰大学经济系当过教授,现在是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研究员。我约了他来吃饭,想让你跟他见见面。

冯石已经感觉到蒸腾的热气开始四散,他透过不断向上涌着的白雾看了一眼姜青的眼神,似乎有几分奇怪。尽管她说话很平静,很坦然,可是,在冯石的感觉中,就是有几分奇怪。他意识到这个教授,这个男人肯定与姜青有过一腿。他们在纽约,或者在别的什么城市,他们有过一腿。可是,自己却还要请他吃饭。

冯石笑了,说:如果他是一个华尔街真正的银行家,可以给我钱,那我请他吃饭。可是,我为什么要请一个教授吃饭?我又不是朱镕基,需要一个智囊团。

姜青说:他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跟你在一起,他来北京,我当然要让你见见他。而且,他很有头脑,他尽管没钱,但也能帮我们。帮我们出些点子。

冯石说:点子?我需要他们的点子?我自己就是一个点子公司。能解决我实际问题的人,就是他带着钱来。务虚的事情我觉着累。胡润那儿的广告就是钱,我现在就相信所谓咒语,那还太矫情。知道吗?我不相信咒语,我只相信钱。福布斯就是钱,而你那个教授,他有什么?我说了,我自己就是一个点子公司。

姜青不高兴了,说:我过去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个人这么短视,你真的以为我们缺的仅仅是钱?特别是你,缺的仅仅是钱?

说完这话,姜青出去了,她走到房间门口,打开门。冯石有些紧张,他从小就害怕并且痛恨暴力。他仔细地听着姜青的关门声,他以为她会狠狠摔门,可是,恰恰相反,姜青把门轻轻关上了。

冯石感觉到有些疲倦,也有些冷,浴缸里的热水正在友好地召唤自己,他很快地脱了衣服之后,躺进了晃动的热水。刹那间,他感觉浑身上下开始产生了一种舒服的颤抖,浑身上下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刺了一样,他好像一下子就达到了高潮,比跟姜青做爱更有高潮。他开始把热水捧起来抚摸在脸上,他想:女人真是奇怪,她们把自己的旧男人叫来与新男人见面,她们自己竟然一点也不会脸红。

3

冯石闭着眼睛在享受着热水时,又对自己说:仅仅是这一点点热水,就能让你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什么是幸福?

冯石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开门声。他沉湎于蒸汽中的感觉被打破,是关树,应该是关树了。自己房间的钥匙除了姜青有,就是关树有。

关树像是美军侦察兵那样悄悄地挪过来,到了卫生间门口,也不直接进去,他真的像玩着一场游戏一样,显得十分投入。他穿着的灰色西装让他显得更加瘦,他脚上那双意大利2000年最新款的棕色皮鞋显得很长。他躲在门外,稍稍探头,又把头缩回去,完全像个处在热恋中的法国男孩儿,轻松,自由,仿佛全世界的蓝天和优质空气都属于他。

出什么事了?

冯石躺在澡盆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从海南到北海再到北京,他了解这个混账关树,只要是他故意玩这一套把戏,那就意味着他们的灾难降临了,而且还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关树还是没有走进浴室,他仍站在门外对浴缸里的冯石说:我十分惧怕男人的裸体。

冯石声音大了,说:少废话,说呀。

关树终于走进了充满蒸汽的浴室,他把背着的左手伸向前方,他像列宁在演讲时一样地做出了夸张的动作。他说:老板,法院传票。我们完了,我们被骗了。我们就是能再有更多的钱,也填不满老酱油这个大窟窿。

冯石说:谁起诉我们?

关树说:兴达公司。

冯石说:那不是建行的吗?他们跟老酱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起诉我们?

关树说:老板,看了你就会知道了。

冯石说:窟窿有多大?几千万?

关树说:我算了一下,最少也要有三个多亿。

冯石猛地被惊吓了,就好像那浸泡着他身体的水一下子变凉了,从里到外都渗出了西伯利亚的冷风,冯石像是一个真正的运动员一样,猛地跳出了浴缸,他感觉自己的头发完全直立着,而他的睾丸正像是一只路边受伤的麻雀一样摇摇晃晃。

关树把那张传票递到了冯石的手中,他尖尖的下巴像锥子一样闪光,透露出绝望。

冯石仔细地看着传票,突然他叫起来,虽然声音不大,却像京剧演员一样字正腔圆:我操老酱油他妈,我操毕石章他妈,我操魏碑国资委他妈,我操林肖肖他妈……关树拿过来一件白色的棉织长睡衣,想让他披上。

冯石把睡衣和关树的手一起推开了,然后,他飞快地跑到客厅,四下寻找着。他又跑到了茶几跟前,举起了茶杯,像是举起了自己的睾丸一样,狠狠地朝地上摔过去,说:这些王八蛋都不把实情告诉我,他们联合起来灭我呀——

冯石看着关树,说:你说,关总,他们是不是联合起来做了一个套,把我装进去了?

关树说:老板,我已经不愿意想那些了,关键是我们要还钱。就算我们俩都去当男妓,把我们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能卖掉,也还不清。

冯石听到男妓这个词时浑身一颤,他往自己下边看了看,非常小,像缩水的棉花糖,他说:什么时候来的?

关树说:今天上午。

冯石又说: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关树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冯石。

冯石说:北京兴达的老总是谁?

关树说:不知道,反正管咱们这事的是原来建行营业部一副主任,他现在是兴达的副总,经常跟我一起玩牌,两年多了,交情不错。你见过,长得跟一棵小松树一样。人们就叫他小松树。

冯石开始穿西装,说:交情不错,还一点也不告诉我们,通个气儿?

关树苦笑,说:他老输钱,两年来,我从他身上赢了也有上百万了吧。早知道,就应该多输点钱给他。

他穿进一条腿之后,又说:从现在起,要输,天天输给他。让他知道你是故意输的。小松树……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冯石这时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裤衩,关树也不提醒他。冯石把那条裤腿又退出来,他再次拿起那张传票,把裤子扔在一边,说:这是真的吗?看着怎么像个假的?不过这个中院的公章倒像是真的,咱们在中院有人吗?

关树说:有,老跟我一起打牌的施洋是那儿的一个厅长。管这个案子的法官叫小希,是一女的,好搞个演讲比赛什么的。

冯石自言自语地说:又是赌徒?我不喜欢跟赌徒打交道。小希?女的?我喜欢女的,女人有原则。毕石章疯了?他替别人担保那么多次?我当时也觉着怪,老酱油近百年的工厂,怎么才会只有三百多工人?最少也有一千人吧?毕石章是一个好演员呀,我一直以为我们是骗子,他才他妈的是一个真正的骗子呢。

关树说:他拿着咱们的钱跑了,让咱们替他还所有的钱。

冯石望着窗外,动物园上空有一层像水蒸汽一样的东西,让树梢上蒙了一层灰雾,光线暗下来。冯石说:如果我们的淮海决战真的打败了,我就从这儿往下跳。摔死了,就踏实了。

告诉姜青吗?关树说。

告诉她那个傻逼干嘛?冯石轻声说,像是怕被姜青听到一样。

这时,从酒廊来了电话,打到了房间里,关树接听后,说:胡润来了。是你让胡润来的?

冯石没有理会关树的问题,他渐渐冷静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开始抽一支烟,说:关总,你说,我就这样赤身裸体,光着屁股去见胡润好吗?

关树说:你的屁股长得又不好看。

冯石突然觉得自己又能笑了,他笑了,说:对,无论如何不能脱去最后那条裤衩。到死也得穿着。就跟高贵的女人到死都要化化妆一样,你说呢?

4

我与福布斯没有关系,确切地说,是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胡润在新世纪饭店三十二层商务酒廊里,对冯石说的第一句话,冯石发现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没有任何调研的小团队。

我与福布斯也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跟你有关系,确切地说是想交个朋友。

冯石微笑着对胡润说,而且,还有意识地像译制片里的英国人那样耸耸肩。冯石的内心已经被那张传票压得充满黑暗,他仍然能够微笑。这是不是说明我真的成了一名合格的男妓了呢?或者说我真的成了一名合格的革命义士呢?冯石很满意自己当时竟然能控制自己的心态,就好像他成了外国人,而胡润成了中国人。

胡润的眼睛一亮,他的头发显得有些湿,像刚洗过了澡的韩剧男演员一样,说:哥们儿?你想跟我成为哥们儿?

冯石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哥们儿,是哥们儿。

胡润说:我说哥们儿,儿,我这个儿化用得对吗?

冯石大笑,说:哥们儿,儿,我很希望你的榜单变得有权威性。

姜青在旁边有些坐不住了,她皱着眉头,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户跟前,没怎么朝外看,又转身回来,再次坐下,并让服务员为大家加水,然后很不友好地看着胡润,对他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热衷于做这样一个榜单?你说你跟福布斯没有关系,可是全中国人都以为你就是福布斯。

那是他们全中国人民的事情,我的榜单,它只是一个个人兴趣。胡润笑眯眯地看着姜青说。

冯石知道姜青此时的感受,可是,他无意理会她,而是继续看着胡润。冯石的面前老是有一个黑色的洞窟在晃荡,兴达公司的起诉对他而言是个悬念,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倒霉?我为什么从来没有一点点顺风顺水的时候?他看着胡润像看着耐用消费品一样,目光过于集中,竟然把眼下的这个外国小伙子看得有些害羞起来。

刚才,当胡润从外边走进来时,冯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在自己心目中比自己更夸张的骗子竟然如此年轻。那种单纯和干净竟然让冯石忍不住地对他心生敬意。就好像他手中的那份榜单不是一份令人可疑的江湖名录,而是来自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正式文件,是美联储、华尔街、央行……所有这些有钱人发放资金的内部名录。

我是一名调研员,但不是福布斯中国调研员。我不希望人们说我是骗子。这是胡润面对冯石主动说出的第二句话,福布斯只是我们的一个客户而已。

姜青用英语说:你是怎样与福布斯产生联系的?

胡润再次笑了,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忧郁,他坚持用中文说,我甚至没见过任何福布斯的工作人员。今年夏天,史迪夫·福布斯要来上海,他答应跟我见一面。

冯石奇怪为什么这个来自于英国的小男孩子这么高兴?而且,从进来到现在,他总是这么兴高采烈的。他吃了什么药,让他显得那么神采奕奕?如果让这个英国小伙子收购老酱油,他还能这么明快而光亮吗?如果让他突然知道自己增加了上亿的债务,他这个英国人还能跟我这个中国人一样勇敢地笑吗?

冯石说:不过,据我所知,我们这些人,几乎所有知道福布斯富豪榜的人,都把你看作是美国那个《福布斯全球》派往中国的特务。冯石显然想用“特务”这个词来开玩笑。

胡润的眼神有些迷惘了,他显然还不懂“特务”这个词的意思。

姜青在那时插了一句:就是在中国的地区调研员。

你们这些人?你们是谁?胡润冲姜青点点头,然后看着冯石,强调地反问,并像任何英国人那样摊开双手做出了手势。

冯石立刻说:我们这些中国真正的富豪。我们这些人。

胡润说:有10%特别喜欢上榜的人,我们也同样特别喜欢这些热衷于这个排行榜的富豪们。

冯石说:其实,让我上你们那个榜是你们的光荣,如果能给我的数字翻上一番,我还可以给你们的调研小团队送红包……

冯石看着胡润,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这让胡润显得很平静,就仿佛伦敦的天空那么平静。冯石说:我在北京有两家酒店,一座二十四层的写字楼,我还有服装公司,矿泉水厂,另外我们还获得了原油的特别进口许可权,可以从外蒙直接进口原油,尽管那是我们公司的绝对秘密,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开发的房地产项目,我在国贸旁边有四百亩土地,我们的开工典礼将震动全世界……

胡润又咧开嘴笑起来,说:我们已经给中国国内比较有影响的经济类杂志和报纸的经济版主编和编辑们发了票,每票选五个人,希望他们能投你的票。

冯石说:这样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去我的财务部,他们那儿有财务报表,有我们历年为国家交税的税单,还有我的财产比如说物业的产权证明、土地证……你现在就去,我让我的CEO专门在他的办公室等你。

姜青突然说:我听说,你请的助手还是国内在读的大学生?

胡润说:我没有钱,我很困难。我真是在做一项学术研究。冯总,我明天去你的财务部可以吗?

姜青笑了,冯石也笑了,为了向姜青示威,冯石说:今天晚上你能与我一起吃饭吗?我们这儿的潮州菜做得不错。

胡润说:谢谢,我晚上有另外的安排,我必须马上就走。

冯石说:那你能确定地告诉我,我今年能上你的榜吗?

胡润这会儿真的像一个大孩子那样地看着冯石,说:我们自己设计了一套程序。如果你真的能上榜,我会提前通知你。

冯石看着胡润,他是在那一刻突然发现的:

这个英国小伙子的眼睛还真的有些蓝。

5

冯石看着姜青很快地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那是过道南边顶头的另一间套房。她对冯石说:从一大早起来,欧米茄就有些忧伤,我想陪着她。

冯石没有吭气,他看着她,她走路的姿态,她与自己莫名其妙的对抗,心里在想:一个男人非要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是为了享受还是为了战斗?

冯石看着姜青开了自己的门,走进去,她一直没有关上门。她是在等待着自己跟她一起进房间吗?显然是这样的。可是,冯石现在不想跟她单独在一起,他甚至于不想对她说那张传票的事情。姜青如果知道了,会说什么呢?她会说因为冯石从来不在乎成本,所以成本将无限大吗?

冯石站在过道里,像是一个参观酒店的游客,他内心里一点也没有犹豫不决,他现在不想对姜青说这些事情,就在那时,姜青把自己的门狠狠地关上了。

冯石给关树打了电话,让他上酒廊来。

关树是十分钟之后才来的,这次他还带来了北京中级人民法院民事起诉书。(2000)京中民二初字第28号。

冯石现在平静多了,他已经能仔细地看着这份从天外飞来的又一笔巨大的债务了。几千万?八千万?几个亿?一个亿?两个亿?三个亿?四个亿?五个亿……他此刻还无法判断这个黑窟窿如果再加上杠杆效应之后究竟有多大,但是,他知道了一个最无情的事实:他已经无法躲避,他必须面对这个由老酱油四百亩土地带来的巨大灾难。

6

老酱油曾经有过两次对于自己不良资产的剥离。毕石章是一个知识分子型的厂长,他那时想要把老酱油经过包装之后上市。连老酱油都要包装,都要上市,可见这个包装多么可怕,那些上市公司多么让人怀疑。冯石这时真的跟一个愤青一样了,他此刻真的是站在了中小股民的立场上忧国忧民。人人都要上市,可是,你们上市了,老百姓怎么办?人民怎么办?中国经济怎么办?国家在保护国有企业这类问题上,可真是没有任何原则呀。就像是伟大的母爱全部给了亲生儿子,沙漠中清沏的泉水流向了仅存的绿色。

“剥离”这个词在那时的中国企业界非常时尚,在企业重组的浪潮中,剥离之风如同海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国家,银行,企业,个体户……家家渴望剥离。他们想把那些不挣钱的包袱在剥离中甩掉,而留下那些挣钱的,被称作优良资产的东西。包装上市后,又再以大股东资产注入、实物增发等名目,把曾经甩掉的包袱再捡回来,当作优良资产,骗中小股民连追涨停板。毕石章剥离后,恰逢股市低迷,上市搁浅。没骗到股民的他运气好,骗到了冯石。他剥离出去那些垃圾资产组成的公司,也就是老酱油的奄奄一息兄弟,同冯石一样向银行借了连自己都数不清的钱。他们与冯石唯一的不同是:借钱比冯石要容易。他们是国有企业。国家对于他们有着天然的责任。血脉相联,血浓于水。他们与国家银行是同胞是手足。与冯石相同的是:他们都无法还清国家的钱。他们共同把银行逼向绝路。

银行当然不会走绝路,银行也开始剥离。建行把呆坏账剥离出去留下精锐的银行主力军继续办银行,让中国的银行达到国际金融界对于商业银行的标准要求,又把债权债务成立了兴达公司。所有的债权都被剥离到了这儿,其中就有从老酱油剥离出去的关联公司的欠债,问题在于,所有债务都是老酱油担保。原本老酱油的担保是一钱不值,因为冯石接手,有了冤大头,现在值钱了。

毕石章已经是一只死狗了,他们一直等待着有人来为这只死狗收尸,冯石终于来了,他和姜青带着那只可爱的小狗欧米茄走进了老酱油。于是他们高高地举起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早已经捏出汗来的大刀,他们不说话,他们等待着冯石的最后进入。他们要让冯石在法律上成为真正的借债人之后,才会真正地把刀砍下来。今天这刀终于砍下来了,冯石会流血,会流很多血。他们的大刀会不断地砍。在冯石的整个资金链条中,公司、企业、团体、单位、金融机构等被各种担保、委托理财、挪用等关系连接成一团。而在这些纷繁复杂的关系中,冯石自以为聪明,他是混世魔王,他想混水摸鱼,他想占国家的便宜,他一度从容地玩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许多的资金被调配于自己体系中。他觉得自己这个民营企业这次真的进入了一个门槛低的产业,房地产。为了土地,为了在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帝国,他必须收购国家的不良资产,必须先为国有企业的亏损买单。可是,冯石在雄心勃勃地重组国有企业不良资产的时刻,在一厢情愿地为国企亏损买单之时,是否考虑谁会为他冯石的失败买单?

7

冯石看完之后,开始抽烟,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给魏碑打电话,他想痛骂他,说他对自己不负责。说他欺骗,隐瞒。可是,魏碑凭什么要对自己负责呢?他是你爸爸?你是国有企业吗?你不是。他为什么不隐瞒呢?他们都是国家的呀。无论是老酱油,还是兴达公司。还是魏碑的国资委,他们都是国家的。只有他冯石不是,他是谁的?他是自己的。他没爹,没娘,还自己以为聪明。你冯石是民营的,只有你是可以被用刀来任意宰割的,你流的血没有人心疼,你的疼痛只能让人民高兴。

冯石对关树说: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共军太狡猾了。

关树没有笑,他只是说:跑吧,趁着账上有钱。

冯石看着关树,说:如果跑,带不带姜青?还有她的那个宝贝狗?

关树没有说话。

这时,姜青打来电话,她是直接打到房间的,她说:你到底见不见曾维宁?我告诉你,他可是真正有哈佛背景的,他作报告的出场费可是十万美金。

冯石发现每当想到跑的时候,他总是会在内心里突然对姜青充满柔情,于是,他像说情话一样地把声音压低了,就好像寒冷的冬天里,在无边的树丛中飘洒着漫天的雪花,让世界充满了美好的爱情。他说:丫头,你说见,咱就见。

姜青有些愤怒感,她没有体会出冯石在绝望中的柔情蜜意,冯石第一次用了“丫头”这个词也让她很不适应,她用力地挂上了电话。

冯石叹口气,说:她对我很不满意,当她面前出现了两个男人的时候,一个是美国大学里的公共知识分子,一个是我这种黑心资本家,你说,当我们两个男人同时掉进水里了,她只能救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救谁?

关树这时笑了,他好像也忘了未来面临的灾难,他还真的开始思考一个像姜青这样的女人,究竟会救哪个男人?

冯石接上一根烟,又说:你说到跑,是咱们三个人各跑各的,还是我和姜青一起跑?还是我和你一起,就像当年在海南一样?还是咱们三个人一起跑?还是我把姜青交给你,你们俩一起跑,我留下来?

关树说:操,我还真他妈的没有想过。

第十五章

1

曾维宁教授在下午六点种准时走进新世纪饭店的三十二层酒廊,他走路的感觉像是一个旅途中的跋涉者,他的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天际发出的亮点一样。他穿着西装,里边的衬衫很白,冯石仔细地看了一下他的领口,没有扎领带,却很得体地敞开了两个扣子。很得体,让教授本人显得既干净(是女人们特别喜欢的那种干净)又放松(是女人们特别喜欢的那种放松)。冯石当时就想,这样的教授只有美国才会有,国内肯定没有,首先他们的领口就不会那么雪白。

姜青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冯石的目光一直在姜青身上,他想发现一些他们之间的秘密。

一个像冯石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去嫉妒,他很容易地就陷入了自己独特思考的色彩之中,他感觉到嫉妒就像蓝天一样让他忧伤而压抑,这种莫名的情感让他的内心独白变得丰富而啰嗦:我是无事生非,还是内心的压力让我感觉到无限的委屈?我那么忙,却还要想这些破事,是周围的人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周围的人?冯石奇怪自己的耐力竟然如此之强,传票来了,他没有约法院的人吃饭,没有让中院的人来新世纪饭店,却同意了姜青,来了个美国的曾维宁。

冯石说不清自己凭什么就在内心深处说:姜青一定就是曾维宁过去的情人。一种声音说,你还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仅仅因为你觉得姜青在说出曾维宁这三个字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怪,你就断定过去他们一定经常在床上。就如同现在她跟你经常在床上一样,可是,你有证据吗?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又打算怎么样?是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资金黑洞让你突然变得不正常了呢?冯石问自己,问天空,问地面铺着的西班牙米黄的大理石,问顶上挂着的巨型吊灯,然后,冯石的面前出现了那份起诉书的封面,是“(2000)京中民二初字第28号”吗?纸很白,就像曾维宁脖子上的白衬衫,没有被纽约的空气污染,也没有被北京的空气污染。冯石的面前出现了乌鲁木齐天空下无边无际的白色雪野,他从小就愿意站在白白茫茫的空气中,完整地倒下去,然后,留下自己一米七二的身影……

曾维宁走过来的时候,冯石甚至于都不想走过去,可是他还是很快地走过去,他意识到自己的手伸出去的很快,起码比曾维宁的快,也比姜青的快。

曾维宁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头发有部分发白了却是整齐的,穿的皮鞋是软底的,一看就是好牌子。曾维宁的脸上和刚才的胡润一样没有疲倦,让冯石真的以为美国是一个令人永远精神焕发的地方,美国人会像老酱油一样地有着巨大的陷阱吗?

曾维宁朝姜青走去,有些像是河水流向港湾。他对她说汉语,声音扁平很像陕北那儿宽宽的面条,上边有穷人爱吃的油,还有许多调味的辣椒和切碎的大蒜,真是带有明显的地方风味。冯石瞬间就听出这个来自美国的教授的陕北口音,那里边充满了一股朴实得像是秋天地里的高粱秆一样的潮湿。

她对曾维宁说英语,语速很快,那是因为姜青兴奋,这种兴奋写在脸上,脸上因为兴奋又有些泛红。

冯石用余光发现了姜青伸出手时的动作是迟缓而优雅的,她甚至于在向眼前的这个曾维宁教授有意地显示些什么,她在显示什么呢?冯石觉得身边的这个女人真奇怪?她果真和那些十七岁的小丫头一样,是在向旧男友显示新男友的力量?冯石觉得女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们的不可思议让她们永远也长不大呀。让他们把国家大事,民族安危,还有公司的长远大计与她们的细小感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好像她跟曾维宁曾经有过的那张床不是在华尔街,在普林斯顿,在哈佛,在剑桥……而是在北京一个最普通的胡同里,或者是在陕北的一个小县城。

这一切都让冯石内心的紧张突然松懈下来,他庆幸自己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姜青,否则她哪里还会有这样的好心情?从认识她以来,冯石的耳朵里被灌满了美国的声音,仿佛自己对于Thomas C.Schelling,Carly Fiorina,College Park Mamma Lucia……的陌生和警惕都可以变得微不足道了。尽管冯石听着他们说那个意大利餐厅旁边的黑人真是多,显得有些乱七八糟的,可是,他仍然发现了自己的内心变得友好起来。只是当他们两个不断地对College Park的黑人表示出不满时,甚至因为某个地方黑人多,都不敢去附近的韩国餐厅吃饭时,就又想:真是奇怪了,他们那么不喜欢黑人,操,他们的这类种族情绪和种族优越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冯石不太说话,他真的像是一个有教养的男人一样,在旁边注意地聆听,听着他们说美国,听着他们高声地笑,那时姜青说到了斯坦福:我最讨厌的人,就是那种总是觉得只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才是对的,而且还一心想要强加于别人的人。

冯石心想:你不就是那样的人吗?

姜青继续说:你们斯坦福老是有这种人,那么主观,他们对待世界的眼神让我实在忍受不了,他们总是对我提出要求,想要影响我的态度……

冯石心想,真是太对了,你天天都想影响我,让我像你们美国人一样。

姜青仍然对曾维宁说着:现在想想还生气:唯有我的生存方式才是正确的,你在斯坦福的时候都有这种毛病,你当时就是这种思考方式。周围都是天才嘛,人的ego自我也特别大,你说是不是?

曾维宁谦和地笑着,就如同姜青没有责备自己,而是夸奖自己。他也不时注意冯石,希望能跟这个男人聊天,可是姜青的说笑一直没有停下来,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主动地照顾一下冯石。

姜青说:我真的不希望自己变成你们斯坦福那样的人。

当姜青终于给了一个真正句号的时候,曾维宁抓紧时间对冯石说:我在美国就听他们提起过你。

冯石瞬息之间就有些膨胀了:在美国就听他们提起过我。能用“他们”,就说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他们说我什么?冯石面满笑容。

曾维宁说:具体说什么,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反正,你是一个有名气的人。

冯石有些失望,就说:听你的口音,咱们差不多,都是西北人。

曾维宁说:是吗?你耳朵真好,我就不行,不但自己改不了口音,而且也听不出别人的口音。

突然,从酒廊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全身黑色的老太太,她的头发完全白了,她的眼睛像是已经飞出去很远的子弹,她没有犹豫,如同失控的黑色汽车一样,径直地向曾维宁冲过去。

曾维宁还在说话:国有银行有巨额的呆账坏账,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不少于二万五千亿,其中,绝大部分是国有企业亏损造成的,能收回来20%就算不错了,现在人人都说国有资产流失……

曾维宁的话语被迫停止了,他也不得不注意着那个老太太朝自己走过来。而且,他显得特别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冯石感觉到老太太面熟,可是他想不起来这老太太是谁了。

老太太一直冲到曾维宁的面前,猛地抓住了他的脖领子,就是冯石最欣赏的雪白色的领口那儿,她狠狠地抓住了这个男人的脖子之后,大声地哭喊起来:我搬家了,你们还把我儿子杀了,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还给我呀——

姜青开始也没有认出这个老太太,可是,当她从牙齿上发现老太太就是那个咬断自己手指的人之后,她也恐怖地高声叫起来。姜青的叫声与老太太的叫声混合在了一起,发出了如同女声重唱那样的效果。

冯石明白了,一定是老太太把曾维宁当成恒石公司的总裁了,这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难道曾维宁真的比自己更像是一个大人物吗?更像总裁吗?要不是为什么他偏偏去揪曾维宁的脖子呢?他显得有学问也就算了,他还显得他妈的有权威。冯石没有立即去拉老太太,他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却仍然看着别人的笑话,他看着曾维宁受到惊吓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写着的莫明其妙,心里好受多了。似乎起诉书和传票都随着春天到来之后,冰消雪化了。

曾维宁不断地说着:大妈,你弄错了,你弄错了,这里边有误会,有误会。

也就在那个时候,关树进来了,他身边带着三个男人,都穿着深色的西装。关树站在门口,脸上表情松弛,他的头发刚刚修过,真的像韩国男星一样,显得年轻而英俊。他看着老太太在折腾曾维宁,并没有立即说什么,直到曾维宁的脸上被老太太抓出血来,才对身边那三个男人说:把她架出去,把她嘴堵上,把她送派出所。

关树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他很怕搅扰了五星级酒店的宁静。

冯石有些为关树骄傲,这小子真是一天比一天更成熟了。

老太太被架着朝外走时,曾维宁还一直看着她,从他的表情中,冯石感觉到自己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儿子为什么歌唱母亲。没错,斯坦福的教授眼睛里充满了对于母亲的珍惜和怜悯,他想站起来,但却又坐下了。

冯石、姜青、曾维宁三个人眼看着关树他们把老太太架了出去,他们在过道里发出一点声响,然后他们拐弯了,渐渐地消失在新世纪饭店的电梯里。

冯石说:对不起,曾教授,她把你当成我了,想了想,冯石又说:她把我当成你了。

曾维宁当时叹了一口气,对姜青说:我昨天在来北京的飞机上,看到了一则消息。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因为老太太是个钉子户,就把她儿子绑架了,有人怀疑是杀了。你们说,这是真事吗?

冯石没有理会表情尴尬的姜青,他只是在自己的脸上保持着刚才的好心情,说: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公司,失去儿子的老太太就是刚才那位。不过,她不应该上我这儿来找儿子,我们的确不知道她儿子在哪儿,她儿子的任何情况都跟我们没有关系。倒是有件事想说给你听听,你看看姜青的左手,看看她的食指,就是被老太太咬的。你说,这是不是阶级对抗?

姜青浑身猛地哆嗦了一下。

曾维宁朝姜青望过去。

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真的该吃晚饭了。

2

酒店的餐厅里灯火灿烂,人人都喜气洋洋,有浓重的过节气氛。刚才的老太太瞬间就进入了历史,她和她的儿子,还有她们的那些情绪现在已经消失了。现在是吃饭时间,他们饿了,需要吃东西。北京还有些寒冷,可是这儿却十分温暖。不知道为什么,冯石非常讨厌温暖这个词,他觉得温暖这个东西已经被周围那些人用滥了,就跟性交这个东西一样,用滥了。你不能用性交说明爱情,你也不能用温暖说明美好。温暖是什么呢?是小资产阶级在欺骗女人勾引女人时最有力的武器,温暖是什么呢?是资本家和政客们在讨好穷人时,用语言开出的一张最大的空头支票。可是,这真的是一个人人把温暖挂在嘴边的时代,温暖就在脖子上边,鼻子下边,这个民族可真是被温暖坏了。

冯石穿着那种大袖口的白衬衫,他讨厌温暖,就喜欢用炎热这样的词汇,餐厅里真是太炎热了,让他回忆起自己当年在海南海口市的日子。他这样从海南回到北京的人,对于炎热的记忆与别人不同,他们被炎热蒸腾过青春和那些充满了心酸的激情。冯石用深色的小围巾装饰着领口,请在哈佛工作过的人吃饭,他本能地觉得仪式感应该强些。可是,他内心里又充满了恶作剧,自己本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可是,现在全乱了。按理说他应该在这个美国教授面前为自己的公司脸上贴金,让姜青更加光彩照人,让所有人都觉得姜青回来就对了,是她一生中特别成功的一步;就因为怀疑姜青与曾维宁教授有一腿,就变得目的混乱,这是不是恰恰说明了自己非常地爱着眼前这个又开始不断说着美国笑话的女人呢?他究竟爱她什么呢?他需要钱,可是,她一分钱也为他弄不来。今天又叫来这么一个货色,他也来自美国,可是他也弄不来美国的钱。他们只是会说些美国话,却弄不来美国的钱,那他们是不是一堆废物呢?

关树笑嘻嘻地来了,而且,还有意识地戴上了眼睛,是真正的近视眼镜。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这个年轻人已经换上了浅色的西装,就好像这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海南或者北海。那时他们两个忧心重重,充满野心的青年知识分子,一个不到三十岁,一个才二十三四岁。他们当时就穿着浅色的西装白天从市政府大楼到市委大楼然后又到银行,晚上他们在海里游泳,又在沙滩上嫖妓。他们喜欢浅色的西装,因为他们当时爱读书,他们不是黑社会。

关树对姜青说:看我这样,是不是显得很国际化?

冯石马上就配合地笑起来。

姜青没有笑,曾维宁也随和地笑了。

现在是他们四个人围在一起吃饭,有些像是四人帮,一个女的,两个戴着眼镜的男的,还有另一个不戴眼镜的男的,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其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是美国人。他们长着黄色的皮肤,又有着一颗不太完整的中国心。

姜青看着关树走过来时,真的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真的成了公司的高管一起吃饭了,这说明冯石真的对曾维宁不在乎,他不想在斯坦福人面前装得很国际化。姜青知道如果冯石真的想装的话,他还是一个很会装的人。可见,她跟冯石的爱情仍然在经受考验。

冯石、姜青、曾维宁、关树,他们坐在一起,关树很让人扫兴。冯石有意把关树叫来,为什么要叫关树来?他是想把这次晚餐变成一种普通的交往,而不是当成一场家庭聚会。他希望乱一点,而不要有什么主题。冯石这么多年来,其实就是一个主题:钱。

如果没有钱,那什么主题都无所谓,都可以。

3

鱼翅上来时,姜青显得特别高兴,她说:我真的饿了。然后,她又看看曾维宁,说:这儿的海虎翅做得比谭府好,我可是仔细比较过了。

关树看看姜青,在她正要吃的时候,突然笑起来,大声说:我也说个美国笑话。我听说你们美国人吃的口香糖嚼过以后都不扔掉,可以再拿来制造避孕套让中国人用。

姜青的脸色一下就沉下来,她对那海虎翅没那么兴奋了。

曾维宁仍然礼貌地听着,他面带微笑。

关树又继续说:我们中国人使用过的避孕套也不扔掉,又重新制造成口香糖再让美国人去嚼。

然后,关树看着曾维宁,说:教授,您说,那是真的吗?你看看我们中国这些年跟你们美国人的贸易全是顺差,那得多少避孕套和口香糖呀。

曾维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于脸都有些红了。

冯石在桌下踢了关树一脚,那是鼓励的一脚。他脸上在笑,心也在笑。他说: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关树说:我在大学里是学政治经济学的,那完全是过时的东西,但是这培养了我的阅读兴趣。我一直在关注中美关系,有时,是从战略角度关注。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不过我始终认为马克思的《1848哲学手稿》值得反复读。因为,资本主义真的很丑恶。美国就是很丑恶,真的是每个毛孔里都沾满了鲜血。

冯石心里很乐,他不反对关树与姜青闹别扭,魔鬼是上帝的锉刀,让姜青和关树都好好地去当锉刀吧,冯石看着曾维宁说:美国人总是有理,他们有的是钱,他们用的任何东西都便宜。冯石又看着姜青说: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对吧?我们对美国人的一切都充满向往,还有神秘感,他们的华尔街究竟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那么有钱?我们能不能弄点他们的钱来花花?姜青对我说过,我们应该到美国去购买美国债券,去买他们一些金融产品。我对她说,我们现在盖房子钱都不够,我每天都被钱逼得要发疯,周围的各种关系都在压迫我,即使是要买那些美国人的金融产品那也要等我以后真的有钱了,我的钱没有地方花了。可是,姜青对我说美国人在华尔街天天都在创新,他们身后有一只咬人的狗不停地追着他们,让他们天天都必须奔跑。可是,我仍然糊涂,你说说教授,美国人究竟在干什么?他们创了什么新?全世界人都向往华尔街,华尔街就是我童年心中的天安门呀,可是,他们每天究竟在干什么?他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姜青明显地听出了冯石话语中的挑衅意味,他本来并不是那种因为自己总是弄不到美国人的钱,就对美国产生反感的人,他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公开骂美国。可是,今天他对于美国那么不满意,他的反常非常明显,为什么?冯石又遇到了麻烦了?姜青知道最近连续来了些钱,冯石和她(尽管她对把自己跟冯石挂在一起还没有把握,可是她现在很愿意这样把两个跳动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有钱了呀?姜青对于冯石的反常有些不明白,这让她很委屈。

曾维宁似乎没有听出来冯石话中有话,他真的开始对冯石说起了美国:

冯先生,关先生,在美国人人都知道,华尔街一百年来都是遍地黄金,投资银行家就是一群点石成金之人。特别是这些年,他们的金钱增长的更加疯狂。许多人几个月前,还只是一个小证券商,但几天之后,他就拥有长岛别墅,开劳斯莱斯。

关树马上就笑嘻嘻地问:那曾先生,我想问你,姜青为什么要回来?她为什么不能成为华尔街新造就的千万富翁呢?

姜青脸红了。

曾维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冯石想,今天晚上关树去赌博时,自己应该多给他点钱。他真是好兄弟,知道在什么时候让这两个美国傻逼难堪。

但是冯石却对关树说: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听听曾教授的话,咱们应该好好学习学习。全世界的人都听美国人的话,我们为什么不听?

曾维宁又说:华尔街诞生的百万富翁是最多的,光是1999年就有几百位,其中,那100位投资银行家年终个人进账超过1000万美元。不过,依照行业惯例,他们一般要等到2001年2月才能拿到所有的钱。在华尔街这条金钱生产线上,分钱是按贡献大小而定,而贡献大小又依职位高低而不同的。以前的投资公司与律师事务所一样,都实行合伙制,主管是投资公司的合伙人,也是真正的主人。现在公司上市了,主管们改头换面,成了董事长、首席执行官等。主管一级的人拿多少,这是一个小秘密,其他人的情况倒是有案可查。据统计,2000年度的分钱情况是这样的:执行董事的平均基本工资是24万美元,分红400万美元;董事基本工资21万美元,分红170万美元;副总裁基本工资17万美元,分红130万美元。与1999年相比,增长幅度都在30%以上。

冯石终于忍不住地打断了曾维宁,他说:我就是想知道,他们的钱具体是怎么赚来的?你能说说吗?具体怎么赚的?比如说,我弄钱,要摆平官员,银行的行长,我需要抵押物,我要兼并国有企业,我总是能告诉你,我这钱是怎么来的。可是,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他们的钱是怎么来的。你说的那些投资银行的产品究竟是什么?他们把产品卖给了谁?

曾维宁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微笑,他在那时突然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像是站在了高山的峰顶,朝下看时,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小了,愚蠢了,土著了。他看着冯石,就像是看着一只微观世界里的小虫子。他说:我在哈佛给他们上课,讲了一个学期,他们仍然没有入门,你想想,咱们现在吃饭的工夫怎么可能让你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理论的人,一下子就知道了什么是投行呢?不过,你要是想理解华尔街,想象华尔街,有两个字最重要:创新。中国未来经济能否持续增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企业家是不是由寻租活动转向创造价值的活动。创新,创新,我所说的创新划分为技术的创新、商业的创新与制度的创新。

关树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满,他说:冯总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他们到底创了什么新?

姜青看着冯石说:维宁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我不是已经给你开过书单了吗?自己英语不好,怪谁?

冯石感觉到有些僵,就说:那我换一种问法,我现在要把楼盖起来,可是,我的钱不够,我盖不起那片楼来。曾先生也没有时间到现场去参观,那是一大片地,我是大地主。当然,我是一个资本家,你说,美国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家们会对我的这块地感兴趣吗?我能用你们美国人的钱把咱们北京中国人自己的楼盖起来吗?

曾维宁摇头,说:他们肯定不会到中国来盖楼的。

冯石说:为什么?难道他们不想赚钱吗?利益最大化?都知道中国是最大的市场,成龙、李连杰都到这儿来赚钱,我听说法拉利的总裁也要来看看。

曾维宁笑了,说:我所说的不确定性分为市场的不确定性和政策的不确定性或者又叫制度的不确定性。我们中国企业家很多时间在忙于应对政策的不确定性、在忙于制度创新,而西方企业家主要在忙于应对市场的不确定性和技术、商业的创新。我们的企业家把才华过多地花费在应对政策的不确定性上,稍有不慎,企业家就会掉进各种“陷阱”。在灰色地带打捞第一桶金,然后,就在灰色的天空里一直走到黑。

冯石说:对呀,我就是典型的例子。

曾维宁又说:谈到寻租的问题,我不得不谈一下国有企业的问题。我的一个简单的判断是,国有部门可以说是中国最大的寻租场,因为它垄断了大部分资源,但是只创造很少的价值。政策的不连续性、多变性,使你们国内的企业以及全体人民只可能投机,不会真正去投资。房地产的周期相对于成龙唱首歌来说,要长得多。

关树说:那你们美国人就真的只会投资,不会投机了?

冯石又踢了关树一脚,继续问曾维宁说:那我就真的搞不来钱了?我盖起这个楼永远只是一个幻想,一次野心,我可真的是想投资,只是我没有这个“资”,我的“资”不够。

曾维宁说:如果银行没有钱,你可以拉一些股东进来,股东的潜力很大,他们可以为你重新整合你的资源,可以把各种社会关系合理安排在你的意志之中。

冯石说:当时我也想过,可是,人们都怕我了,他们躲避我们恒石公司就像是躲避流行性感冒一样。

冯石说完这些话,连自己也对自己感觉到莫明其妙,他有意地把自己还有公司的现状说得如此惨不忍睹,跟刚才与胡润在一起时完全不同,是出于本能吗?要知道冯石是一个即要面子又爱吹牛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在从美国来的曾维宁面前这样诚实?除了他不喜欢姜青管教授叫维宁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冯石那时没有想到,曾维宁说的“拉几个股东进来”竟然真的成了他起死回生的良药,他当时确实没有想到在自己为了逃避恐惧的恶作剧之中,最终获得了真理,看起来知识就是力量这话是没有错的。

姜青说:那时我们没有土地,也没有现在的启动资金,现在这些都有了。维宁说得对,我们真的可以让那些有用的人成为我们的股东。

关树说:开股东大会最好用英语。

冯石笑了,他觉得自己真是爱死关树了,他没有看姜青,像对天说话一样:谁是那些有用的人呢?

姜青说:土地局的太太,银行行长的太太,林肖肖的太太,魏碑的太太……所有的太太都是我们的股东。

冯石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了温暖,这话从姜青嘴里说出来,让他感觉到温暖是有的,而且来自女人,就在自己身边。

温暖让冯石对姜青的敌意小了,他看着姜青,说:你能跟所有这些太太们交上朋友吗?

姜青没有理会冯石突然的友好,而是对曾维宁说:维宁,我听说,美国经济放缓,那些大公司盈利都在下滑,华尔街股票也不好,纳斯达克从高峰跌落后让人失望,投资银行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不如回国算了。不管怎么说,中国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市场。

曾维宁说:不过,投资银行家们受到的影响并不大,薪酬依然高得出奇。而且,我在大学里,总的说来还好。

姜青说:其实你回来,真的可以……

冯石打断了姜青,然后,看看她,又看看曾维宁,说:你们说,咱们的第一届股东大会在巴黎召开怎么样?姜青,你作为董事局副主席亲自带领所有这些混账的太太们去旅游,你觉得行吗?

那时服务员正好上来的水果,姜青拿了一块递给曾维宁,她回头看着冯石说:股东大会也可以在珠穆朗玛峰上开,8848米,让他们看到,能登上珠峰的人不光是王石,还有冯石和他的太太们。

曾维宁说:你们应该成立一个新公司,不光是要吸收股东,还要办成外资企业。国家对外资企业的税收政策特别好,如果你们想更进一步合理避税的话,也可以把这个公司办成离岸公司,就是BVI公司。

冯石开始兴奋了,他对于曾维宁的感觉好起来,他有些后悔刚才的瞎胡闹了,向美国知识分子学习,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不应该是一句空话,套话,而应该发自内心。冯石愉快地向曾维宁敬了一杯酒,说:

什么是BVI公司?他们究竟是哪几个英文字母的组合?能偷多少税?

曾维宁皱眉头了,他显然不喜欢冯石用偷这个词。

这时,关树的电话响了,是派出所打来的。那老太太在派出所里大闹,差一点用自己的皮带上吊。关树说:今天晚上我带你们去洗桑拿。

冯石说:他失踪的儿子明明与我无关,还要我继续花钱,人们还恨我,说我黑心。你说,这叫什么事情?这是什么世道?

曾维宁突然叹了口气,说,刚才那老太太让我想起了我妈,她刚去世,我才从陕北回来。

冯石一听曾维宁的话,内心一沉。

大家这时候都沉默了,死人总是能够让活人沉默一会儿。

冯石为曾维宁夹了一块水果,说:赶回去时,见上面说上话了吗?

曾维宁摇头,刚才喝得酒起了作用,他的眼泪出来了。

这让冯石感觉到震惊,关树的脸上也稍微严肃了些。中年男人永恒的话题就是父母的死亡。冯石说:我也是,前几天,我刚一进家,我们家就是灵堂了。

曾维宁就像没有听见冯石的话,说:母亲最疼爱我的一个原因是我是家中的小儿子。母亲自己没有文化,知道我学习好,所以,她从不让我干家里的活,而是让姐姐和妹妹干。结果只有我一个人上了大学,她们都在农村,永远在农村……

每次家里有肉了,母亲总是让我多吃一份,姐姐也会偷偷把那份给我……

趁着曾维宁面朝姜青说话时,冯石悄悄问关树:她儿子找着了吗?

关树说:通过调查,情况清楚了,老太太儿子吸毒,他把咱们给他妈的钱偷走了,跑了。老太太神经有毛病,坚持说是咱们把他儿子弄走了。杀了。媒体瞎报。我还想起诉媒体记者呢。

冯石说:别,别,媒体怕权力不怕咱们,惹谁都别惹媒体。明天还要给那个娱记送点钱去。

曾维宁还在说,像是自言自语:

母亲让我做诚实正直的人,不干那些下贱的事情,她诚实善良的品格对我一生都产生影响。这次得病,她没有告诉我,怕耽误我的工作。她觉得儿子的工作比她的命还重要。

曾维宁说到这儿,再次沉默了,他看着桌子上的水果,看着酒杯,看着雪白的盘子,眼光里有无限的悲哀:我最后也没有赶上见她一面,连个电话也没有打……

你觉得这就是你没有好好陪母亲的理由??关树开始说话了:你觉得这就是你没有见最后一面的理由??那在你心中,是不是什么都比母亲重要??其实,谁也不要说自己工作忙而影响陪自己的母亲,因为,不管什么工作,离了你照样运转,但母亲,不会等你。活着的人好好想想吧,尽孝,永远不能等!!!

冯石厉声说:关树,你他妈的能不能闭上你那乌鸦嘴,人家曾教授都哭了。

关树说:老板,你也一样。为什么一回去,家里就是灵堂了,你为什么不早一天回去?不就是因为她的手被老太太咬了吗?是姜青的手指重要,还是再见父亲最后一面重要?如果你早一天回去,父亲因为受到刺激病好了呢?

曾维宁像个真正站在舞台上的哈姆雷特一样,继续沉吟着说:我对不起母亲……

眼泪再次从曾维宁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在他的脸上缓缓地流着。

冯石注意到姜青听曾维宁说这些事时,明显地不太感兴趣,她看着曾维宁,却在走神。原因很简单,她听过曾维宁说母亲,她肯定多次听过曾维宁说他们家的这些事情。她当时作为他的一个女朋友,肯定没少听他吹牛,现在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的重复了。

冯石一直用余光观察姜青,她显得平静,专心而又彬彬有礼。

大家都不说话,听着曾维宁教授的哭泣。

冯石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的感觉好多了,他讲的母亲的故事,以及他的陕北方言,都让他内心放松而温馨,他的眼泪也让冯石想起了自己刚刚死去的父亲。他看着这个曾维宁教授,借着缓缓在自己体内唤起的酒劲,竟然猛地搂住了他的肩膀和脖子,他们像是充满友谊的男人一样的靠在一起,餐厅变得像是花房一样的潮湿而热烈。

姜青一直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看着这两个有些酒意的男人,她望着前方。

关树又在接电话,派出所的人告诉他,那老太太已经被他们劝说回家了。

冯石还在与曾维宁互相搂着。他看着姜青,希望她能充分意识到自己此刻内心涌动着的善意。可是,姜青没有看他,她只是像女巫一样地看着远方。曾维宁的体温又让他内心里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冯石对自己说:尽管一个留过洋的男人说不好普通话,让你觉得他亲切,他母亲还是个中国农妇,难道他就没有长着一个好鸡巴?

4

曾维宁走了以后,冯石跟姜青真的吵了架。

当然,冯石承认,这是由于自己的无耻造成的。是由于他的嫉妒造成的。

当姜青从冯石的话语中,感觉出了他在怀疑自己与曾维宁的关系时,她真的感觉到了绝望。尽管冯石没有点破,尽管他的眼光不是确定的,而是有些闪烁;可是姜青不傻,她听得出来,在那一刻,她的感觉糟糕透了。

她说:我的感觉糟糕透了。

他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人都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当他们回到房间的时候,姜青突然看着冯石,很慢地说:

今天我们分床睡吧。

冯石没有立即回应她。他当然希望分床睡,他早就不喜欢一个女人,跟自己老是在一个床上。他过去的习惯是半个小时之后就把女人一脚从床上踢下去了,然后,他身边拥满了男人。现在他总是单独跟姜青一起,他孤独多了。

可是,由女人提出来,他有些不自在。

他说:为什么?我答应了我见你时要操你。我要信守诺言。

姜青说:以后也分床睡。

冯石笑了,说:当然,这无所谓。可是,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姜青说:因为,我觉得你今天也许以后都是一样的,就是说,怎么说呢,用中文还真不好说。知道了,想起来了,可以用中文说:你这个人有些恶心。

冯石看着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错了,姜青真的跟曾维宁没有任何关系,她与他从来没有上过床。一切都是他胡思乱想而已,冯石不过是有些变态了,他没有任何道理。其实,就是他们曾经睡过,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与现在她跟冯石没有任何关系。她现在是忠贞的,是传统的,是爱他冯石这个人的。再说,他冯石过去睡过的女人还少吗?冯石说:

你从公寓搬出来的时候,邦德说什么了?

姜青没有理冯石,她只是走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关上了。

冯石站在门外,他看着自己面前那紧闭着的门,感觉那就像是姜青裸露的后背,光洁、细润、知识水平高、冷漠。冯石突然觉得自己有性欲了,他想跟她睡在一起。

可是,里边的门已经扣上了,他听见了锁门的声音,就转身回到了客厅,内心又产生了对于整个女人阶级的不满:一个女人想让你跟她的前男友见面,你就要见;一个女人想跟你结婚,你就要结;一个女人想跟你离婚,你就要离;一个女人,想让你高兴,你就真的会高兴;一个女人想让你生气,你就会生气;一个女人想让你对你妈好点,你就会好点;一个女人,想让你讨厌你妈,你就真的讨厌;一个女人想让你优雅,你就要优雅;一个女人想让你操蛋,你就会变得很操蛋……

冯石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像是侧卧在非洲丛林河流边上的野牛,他那时感觉到整个房间都在闪烁着原始森林上空的星光,他仔细地听着姜青在里边的动静,他内心软了,害怕了,他感觉到姜青对自己冷漠之后的孤单,他发现自己真的有些怕这个女人。他已经很累了。他随手拿起《南方周末》,看了一眼,就睡着了。

晚上,躺在沙发上的冯石被一种很轻的哭泣声惊醒,他知道那是姜青的哭声。

冯石走到了姜青的门口,一推门,竟然是打开的。他走到床前,看见她泪流满面,冯石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做了个梦。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境中昏天黑地,仿佛坠入深渊,老酱油把我们推向了灭顶之灾,就是那片地弄的。正当绝境处,却突然被人救起来——一位老人把我托向海空,那时白雾茫茫,我飘飘欲仙,腾云驾雾,几次都差点摔下来。忽然间我听到有人在吹FLUTE,那笛声无比凄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一次次失败。我的失败真是太多了,我总是想赢,却屡屡失败。绝望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有歌声传来:“夜来晨雾迷长空,路上行人不见踪,短笛一声清响处,东方才见日头红。”这还是我父亲跟我妈当年没有离婚时教我念的诗歌。姜青又说,梦醒之后,她一直闹不清此梦到底主凶主吉,直到时隔不久,传来了一阵歌声,唱的是陕北民歌,是维宁他们老家的歌。那梦中还有一个吹笛子的人,是你在吹,那声音很疼痛。然后你父亲开始唱歌,声音跟维宁的声音一样……

冯石抱着姜青,突然感觉到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她的身体,她的呼吸,她的皮肤与自己的皮肤在摩擦,她的梦境不会是编的,她真的做了那样的梦。冯石紧抱着她,一直没有放开。他那时没有性欲,只是想抱着她,让她不要再害怕。渐渐地,他们都睡着了,可是在睡梦中老是有几个词汇不断地打搅他:

BVI公司,离岸公司,增加新股东(其中包括那些可怜的工人,因为他现在没有办法付清欠他们的那些钱),在巴黎召开股东大会,声音让他越陷越深,乱七八糟的泡沫不断地涌动着:BVI,BVI,离岸,离岸,税,税,税……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

第十六章

1

新世纪饭店三十二层的商务酒廊简直就是一幅色彩无比绚烂的油画,里边的每个人物都有独特的色彩。比如这两个法院的人。他们一男一女,走进酒廊时,如同走进了影院里的宽银幕。那时正是北京的上午,酒廊里开着灯,窗外天高云淡,可以坐在沙发上,一直看到昌平的远山。冯石看着他们两个人竟然那么放松,就像老练的登山运动员终于走进了山间的缓坡,看着他们自如得像是采花人一样的姿态,冯石的内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尽管他昨天和关树为这事准备到半夜三点钟。他们仔细地审定了很多细节,就如同那些笔杆子修改两报一刊的文章一样。可是,冯石内心仍然紧张无比。中国的司法尽管没有独立,可是,他们却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什么命运呢?或者跳楼,或者继续受难。是的,继续受难,也要有授权。就在昨天晚上,冯石进了姜青的房间后,突然想跟她谈谈耶稣,他说他十分想念这个被吊起来的人,他很想对她说说在耶稣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十字架上时,究竟想的是什么?可是,姜青真的很困,她心情不好,她睡着了。也许她现在还没有起来,她们华尔街的人都是这么懒散吗?

冯石想夸夸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女法官长得漂亮,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那女人真的不漂亮。可是,冯石意识到必须对她说几句话,让她高兴才是。冯石看着她,笑容可掬,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非常“谄媚”,躲躲闪闪也改变不了脸上多出的皱纹和眼睛里的讨好成份。

姜青就是那个时候进来的,她想对冯石说另外的事情,也许什么也不想说,就是想告诉冯石:我起来了。太阳照在了我的屁股上,让我有了好的感觉。她当时正好看见了冯石脸上的表情。这种表情她不熟悉,那里边有让她难以忍受的成份。

她看着冯石,她也在等待着冯石看她。可是,冯石没有看她,就好像她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女人。一个受宠的女人被男人突然抛开了,她从荣誉的中心猛然间来到了边缘,如同那些早已经被彻底扔开的,已经完全垃圾化了的持不同政见者们,他们总是不知道自己该站着,还是该找个地方坐下来。冯石喜欢垃圾化这个词,那真是比边缘化强多了。

姜青开始还顽强地站着,从窗外照进来的亮光和着室内的灯光一起从她头顶像乌云一样飘过去,让她变得有些像一棵在秋天的风中摇曳的树,犹豫不决,随着光的移动而变化着脸上的表情。

姜青对女服务员说:把那灯关了吧,这么亮。

冯石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姜青的晃动,他看看窗外,又看着那女法官说:我有一个基本印象,现在的职业女性很典雅,得体,而且还那么年轻。

女法官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坐在了正中的沙发上。就好像那本身是她的座位,她不过是去外边转了一圈,才回到自己家里的客厅。

冯石显然对于男法官比较熟悉,过去打过交道,他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次重要的位置上,然后自己坐在了侧面的沙发上。他欠着身,真的像是仆人一样。冯石那时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连银行行长他都不会这么伺候,他们的意见决定冯石的成本增加多少,人们现在是那么喜欢使用“成本”这样的词汇,而法官决定成本。法官是什么?冯石问自己。看过美国电影吗?在很多电影的结尾,英雄人物总是张着大嘴,大声地说:LOW。

男法官笑了,他轻松地拍着冯石的肩膀说:我和小希是一起进法院的,当时一块大学毕业的一共有八个人,现在还不到十年,就剩下三个人了,另一个没来。其他的有的跑了,去加拿大了,有的进了监狱,有的连我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三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呢。

2

姜青心里一惊,她这会儿才弄清楚,这两个人竟然是法院的。她开始张罗着让服务员为两个法官拿饮料了,然后,她静静地坐在了冯石对面,靠北边的一个藤椅上。她心里产生了阴影:从认识冯石以来,多少个月都过去了,逼债的人多,可是法院的人还很少来。特别是与老酱油签了合同,得到了市里区里的支持之后,银行又来了些钱,就连逼债的人也变得通情达理多了,他们来的越来越少。可是,今天法院的人来了,而且,看着冯石的态度,她渐渐地听明白了,原来冯石最近的不正常真的有原因,只是他没有告诉自己。

冯石说:施法官真会开玩笑,太客气了,包公呀,现在的公检法系统尽是活活的包公呢。我这几天一直在看一部反映你们这方面的电视剧,特别感动我。我相信里边的事情都是真的,你们是当代包公呀,正义、信念、良心、公平……所有的一切,都体现在你们的身上。不信你问她……

冯石说着指指姜青,又说:她是我们的CEO,刚从美国回来,中文说不太好,可是,看了那电视剧,都流泪了。

姜青现在已经习惯了冯石的这一套,她能够做到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面带微笑点头了。就好像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那么有根有据。她起身走到两个法官面前,亲手为他们加了茶水,并把饮料的易拉罐拉开,递到了那个叫小希的女法官面前。

女法官客气地对姜青点点头,但是没有接她递来的饮料,只是说:放那儿吧。女法官是女中音,有些像是一个唱歌剧的人。

姜青脸上的微笑有些变化,但还粘在脸上,没有去掉。她转身回到自己刚才坐的藤椅里坐下了。女中音让她愤怒,却又让她头脑中出现了另外三个女中音的名字:切奇莉亚·芭托莉,冯·奥特,奥尔加·鲍罗汀娜。她们也是女中音,她们是唱歌剧的,姜青曾经在美国和英国先后看过她们的演出,姜青的内心失落极了,歌剧的声音让她突然感觉到了心酸。其实,她也想离开酒廊,这儿的空气让她窒息,她不愿意看见那个小希的脸,别人也不会在意的,她现在十分后悔自己刚才竟然会为这个女丑八怪递饮料,并受到这种侮辱。她想起身就走。可是,姜青的好奇心强大起来,她内心升起了巨大的疑问,如同冯石面对的那个窟窿,深不见底,就像是思想家或者是阴谋家的,也许是经济学家的眼睛。

冯石看着小希,目光坚定,说:你就是小希吧?

小希点头。

冯石说:我过去见过你。我那次对你的印象很深。

小希对冯石的话没有更多的好奇心,她只是继续说:冯总,那起诉书您看了吗?

冯石点头,说:看了,我没有想到老酱油竟然有那么巨大的窟窿。而过去没有人告诉我。我们是真的想为北京市政府排忧解难。

男法官施阳还没有说话,那小希又说:可是,我们只能跟您谈法律问题,您公司的法律顾问在吗?或者说为这事,您专门找律师了吗?冯总,我们知道您很忙,我们来不一定非要见您。

施阳法官说:小希是专门负责你们这个案子的,她这几年来一直盯着老酱油,那毕石章厂长一见她就害怕。

冯石点头,苦笑着说:这是公司的大事,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和想法。

3

关树就是那时候进来了,他像是刚在外边捡到了钱一样,兴高采烈地说:小希法官来了吗?

然后,他上前轻轻拉着她的手,姿态轻柔,就像他正拿起昂贵的珠宝项链一样,也像一个标准的男妓面对他的目标女客户的皮肤,如同春天一样温暖的呵护。关树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像是水里的热带鱼一样柔顺、自由、安静。

小希法官的脸有些红了,她有些不自在,她不适应关树这样的态度。她矜持地看着关树坐在了沙发上,然后她冷冷地说:您就是关总?

关树说:我早就听说过你,是冯总告诉我的,你在大学三年级时,参加过演讲比赛,获得过第一名。你说巧不巧,那天我们老板,冯石总裁就在现场。人们总是这样,他永远对于第一名记忆最深刻。你说对不对,施阳法官?

施法官点点头,看着有些骄傲的小希笑起来。

冯石接过话题,说:那天我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在你们中国政法大学的礼堂里。那天江平也在,人大法工委的粟智也在,对吗?

小希的皮肤挺黑,头发也一样的黑,只是微笑时牙很白,长得真有些像是小布什之后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当冯石在自己的语言中描述了那天她们中国政法大学演讲比赛的现场时,所有当时的氛围都像春回大地一样。她转过脸,看着冯石,明显地对他有了好感。她把面前的饮料推开,就好像放在下面的东西也会阻挡她的视线一样。她看着冯石,默默地听他说话,就如同意识上有任何不仔细,都会错过她一生最美丽的细节。

冯石当然能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变化,他的声音里明显地增加了情感色彩,就好像那真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往事:我当时进去的时候,就悄悄地坐在学生堆里,我没有跟他们那些人打招呼,我本来应该是去第一排的,我的座位在那儿,可是,我不愿意不安静,我不愿意因为我而搅了台上的人。当时正好是你在演讲,我只是在静静地听着,我当时没有想到你对三农问题那么关注,举的例子很打动我。还有,你对土地认识的深刻也让我怀疑,你究竟是博士呢,还仅仅是大三。从年龄上看,一小黄毛丫头,可是,从思想和语言上看,又完全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女性……

小希法官明显兴奋了,有人竟然在新世纪饭店三十二层的商务酒廊里,重温她十一年前在大学里的一次演讲比赛。那是最能证明她一生才能的比赛,那次比赛让她成为了人群里的中心人物,她头一次迎来了那么多目光。她自己家里有一盘录像带,可是连她自己都有多年没有看了。她那天是那么成功,她的语言感染了在坐在每一个人。关注中国农民这样的底层的弱势群体,在以后成为全中国精英和优秀人群的共识,是不是也与那天她在中国政法大学的演讲比赛有关呢?

姜青坐在那儿渐渐听明白了,她开始感觉到类似于男妓一样的冯石,类似于男妓一样的关树让她那么恶心。一个年龄小小的女法官竟然能让他们这些资本家如此阿谀,那么这些所谓中国的有钱人,究竟有什么社会地位呢?他们果真有政治权力吗?姜青当时的另一个感觉是:也许他们面临着灾难。自己那天晚上那个梦没有做错,原来是真的。冯石真的遇到大麻烦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对我说这类事情果真就那么费劲吗?我是一个那么不可理喻的女人吗?内心强烈产生的责任感让姜青想帮冯石。她心疼冯石,她甚至于怜悯关树。是基督教或者天主教那样的怜悯,是教堂那样宏伟的唱诗班合唱中表达的怜悯。

可是,姜青却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面对这两个中国法官,她不知道该如何讨好他们了。

冯石还在说着,姜青听不见他在说着什么,她只是感觉到冯石已经很疲惫了。她也想学着冯石夸一下小希法官,可是,她还没有张开自己的嘴,内心就已经开始累了。那种累就像是敬爱的周总理在临终前的累一样,是那种操碎了心的,非常博大的绝望和无奈。姜青看着这些人的脸,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已经睡着了,只是心灵深处在悸动,如同是小鸡被杀了之后,割开了胸膛,让人看见的是那颗仍然在颤动的小心脏。

她听冯石说:我们已经安置了四五百个工人,现在又出来了六百多人,我们已经出了八千万了,现在又多了快两个亿,这让任何人都难以接受。于情于理都不对呀。老酱油过去改制,剥离,包装,成了拟上市公司,我们并购的是他这个拟上市公司,以前的债务,纠纷,还有那些早被剥离出去的工人与我们无关……

姜青望着冯石,她想不清楚,为什么面对他们能有那么多话说,他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人呢?肯定是特殊材料,什么东西构成了他的舌头,什么东西构成了他的神经?又是什么东西组成了他的语言?姜青说不清楚,她只是看着冯石脸上夸张的表情还有他不断开合的嘴,就像是车间里被驱动的永动机上的轮子。在那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她不应该敌视这个男人,不应该与他对抗了,她应该想法让他内心更顺一些,他是那么卑微,可怜,没有政治、经济、文化地位,他有权力得到她更多的温暖。

冯石的抒情终于结束,他显得有些累了,喝了一口茶,然后对小希笑着。

关树说:我们冯总的演说才能也很强,他不止一次地说起过,如果能让他回到大学里,那他也一定要参加这样的演说比赛,唉,那是一个多么有激情,有理想的年代。我有时做梦都回到了大学,在操场踢足球。

小希点头,说:我前几天还去过昌平,路过我们学校的大门时,我站在那儿,朝里边看了一下,树都长得那么高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心里挺难受的。

大家全都会心地点着头,连姜青也看着小希,微笑灿烂。

就好像中国政法大学真的成了他们共同的母校。

4

你们真的太傻了,你们为什么要收购老酱油呢?别人不知道,我们可太知道了。这个老酱油,原来在我们那儿总是被告,今天这个告,明天那个告,那厂长叫什么?毕石章,对,就是这么个怪名,他开始是让律师来,以后他和律师一起来,再以后可能没钱请律师了,就自己来了。说起来特别可笑,他们还差点上市呢,他当时对我承诺只要上市,就白送我多少多少原始股。据说是因为在上市前有几件事情没有做好,其实,他们本来包装得挺好的,你们肯定比我更懂得什么叫包装吧?

冯石说:那毕石章厂长现在已经带着我给他的钱跑了,跑到哪儿也不知道。前几天有人说他在加拿大跟赖昌星在一起,还有人说看他在美国迈阿密的海滩晒太阳,我怎么都无法想象。包装?他还要上市,那你想,咱们的上市公司都是些什么货色。特别是那些国有企业。包装?好企业为什么要包装?需要包装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希说:那时,连我们法院都天天听着人人说着包装,包装,这种声音让人觉得可怕,可怕你还要听。记得在大学演讲时,我看着下边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当时心里多紧张呀,可是,没有听着包装这样的词紧张。倒不是我忧国忧民,而是我很害怕一个国家,人人都要包装,每个公司都要包装。你说,这个国家是一个被包装的国家,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你们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动这种老的国营企业,你们肯定开始偷着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捅了马蜂窝了,对吗?你们真的应该跟我们商量一下,如果早认识就好了,我就会让你们不要干这种事情。

其实,几次接手他们的案子,我就知道老酱油是一具僵尸了,是填不满的大黑洞。

当时我也想,这国有企业,怎么搞的?还包装上市呢?这不是明显坑那些股票上的善男信女吗?

可是,最让我想不通的事情是,他们不告诉你,你就真的不知道?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们显得很委屈,每一个到我们这儿来的人,都显得特别委屈,就好像是他们真的有那么天真,我可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天真的人。

小希终于说完了,她像一个男人那样说话。她的声音是女中音,里边有很粗的颗粒,还有磁性。多年来,冯石不知道人们说声音有磁性,究竟是在描绘一个什么样的状态,现在他明白了,磁性是巨大的,怪异的感染力。小希那时正看着关树,而且,她的眼神非常柔和,关树那时被小希看得有些紧张起来。

小希重复说:我说得对吧?关总,我可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天真的人。

冯石就在那时找着了插话的机会,他指指姜青,说:你看,她就天真,真的天真。

冯石和姜青从酒店下去时,魏碑竟然已经坐在了潮江春的大厅里。他浑身上下都是灰的,就好像刚从一个舞台的古老而神秘的幕布后边爬出来一样。冯石隔了几步看着他,发现那块腕上的假表仍然是最闪亮的。

魏碑没有站起来迎接冯石和姜青,而是像老太爷那样等着冯石和姜青两个人上前去握紧他的手。

冯石紧紧握着魏碑的手,还轻轻摇着,说:这儿不行,咱们进包房吧。不能让您魏主任在大厅里跟广大人民群众一样吃饭。

魏碑好像没有听见冯石的话一样,他用左眼看着冯石,右眼看姜青说:我可是又接到了人民来信呀,还有举报信,说你们根本没有去很好的安抚老酱油的工人。他们的事情基本上没有解决,他们恐怕又会闹事的,如果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工人又上了街,那你冯石就有大麻烦了。

冯石一边挽着魏碑朝包房走,一边看看姜青。

姜青在另一边竟然也扶着这个边走路边指责他们的人。

进了包房以后,冯石让魏碑先坐下,他站在他旁边,说:主任,工人还没有上街,我就已经遇到大麻烦了,也许是灭顶之灾。

魏碑看着冯石,眼睛里的白色成份明显增多了。他像是得了白内障的病人一样,姜青几乎看不见他的黑色眼珠。他在表达疑问时完全像个旧式的乡村教师。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地看着冯石,又看看姜青。

魏碑看着开始滔滔不绝的冯石,看着眼前这个反复标榜着自己是民族资本家的可怜人,真的有些像是狮子在俯视着走在河边的羚羊,只是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因为常在河边走,已经把脸完全打湿了。

8

冯石以后终于有时间躺在一片草地上仰望星空时,他左手拿着一本奥斯卡尔的《思想录》,右手在抓着自己的阳具手淫。他老是想起来自己那天面对魏碑说过的话,像所有那些在死牢的天井里等死的人一样,冯石深刻地发现了自己不仅仅是个好色之徒,而且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什么是好色之徒?那就是女人们喜欢的男人。这当然是冯石的定义。什么是哲学家?如果让冯石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他一定会说:就是那些能痛彻心肺地思考生死的人。

那天他认为自己对于魏碑说的所有词句都有关生死。“老酱油”“巨大的”“资金”“黑洞”“伤害”“毁灭”“工人”“示威”这些语词不断地从冯石的嘴里冒出,就如同浩荡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个的漩涡一样,魏碑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显然能听出来冯石对于自己的不满,他知道冯石想强烈地表达这种不满,却又不敢。当冯石说完了那句“我连死的心都有”的话之后,魏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天地良心,我可是早就提醒过你呀。

“天地良心”这个词显得很大,把冯石差点压得闭过气去,他想不到魏碑这样的人还有良心。那是不是在说他当时为了女儿去英国收了二十万美金的事情?

魏碑又说:我当时是不是对你说过,要充分考虑老国营企业的不利因素?我甚至于都对你说了让你去收购二环的那个厂子?你记得我当时对你说的原话吗?你不记得我记得。魏碑说着,开始背诵自己当时说的话。

冯石当然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炎热的时候吧,跟今天在同一个潮江春,在同一个包房里,就在同一张桌子上,魏碑当时说了很多。冯石记得自己那会儿头很晕,精神疲倦,他内心里不断地在说“傻逼傻逼”。他觉得自己那时候就疯了,现在更疯了。

冯石此刻不让自己脑子里出现“傻逼傻逼”,他让自己面带微笑,他看着姜青的脸上是灿烂的微笑。他说:魏大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约你出来,是想解决这个问题。你想,两个多亿,让我怎么背?我真的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了。

魏碑的眼睛突然像车灯那样一闪,雪亮之后,又暗淡下来。他说:你为什么当时跟老酱油签合同的时候,没有把钱签死呢?为什么不把自己要养活的工人数签死呢?你们可以没有收购国营企业的经验,可是你们连起码的经商经验也没有了吗?

冯石被问住了,他当时的脸在瞬间竟然像少女一样红润了。

9

是呀,魏碑说得对,你当时为什么不签死呢?

姜青在黑夜中问冯石。那时魏碑已经走了。冯石没有立刻回答姜青的问题,他只是像一个退休的老人一样望着四面的街景。电话响了,冯石接听,竟然是林肖肖。冯石的心一下子就激荡起来,如同激荡的,活生生的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岁月:兴奋而酸楚。冯石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大声说话,他的声音甚至于盖过了周围的汽车噪声。林肖肖在对面说:你喊什么。

冯石: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的一腔报国热情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冯石听到林肖肖在电话那边明显不信任地笑起来,肯定是冯石运用了“报国热情”这样的词。

林肖肖说: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客观上老酱油的问题必须要解决。虽然说兴达公司是中央的,他们不归北京市管,可是,兴达公司的那些人,也都是原来北京市老建行的。大家总能协调。我还是那句话,城市要发展,工人也要安排好。你不能老是找各种借口把工人扔在那儿。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上街了。别说长安街,长安街沿线,就是那臭河边也不行。

冯石说:可是我承担不起那么多钱,我没有钱。养了五百人,又来了五百人。起诉书上竟然要黑我两个多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后悔死了。

林肖肖沉吟了片刻,说:这次我不勉强你,你如果没有能力,真的就不要干了。

林肖肖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冯石还拿着电话,还在仔细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好像他只要是坚持听,就能听到林肖肖更多的内心独白。他最终在电话里听不到任何动静了,内心有些怅然若失。他愣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上回我不想干了,他还拼命让我干,现在他知道我不会放弃,竟然又劝我不要干了。这个林肖肖,真是很聪明。聪明透顶呀。

他真的劝你了?姜青问,你真的还能坚持吗?

冯石没有回答姜青的问题,他看着姜青,说:林肖肖怎么会知道的?他竟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姜青紧张地说:是我告诉他的,刚才去洗手间时,我在洗手间里给他打了电话,我错了吗?

冯石看着姜青的脸,他发现才几个小时,她就瘦了,在来来往往的车灯照耀下,她的脸显得过于苍白。冯石忍不住地搂住了她的肩膀,虽然他发现那种搂法有些费劲,就像是他站在阿姆斯特丹撒尿一样要尿得很高才行。可是尽管费劲他还是把她搂得很紧,他对着她的耳朵像是要透露一个秘密那样悄悄说: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总算是跟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了。

姜青没有笑,她只是忧郁地说:咱们能过得去吗?

冯石点头,说:摸着石头过河,不要算命,事非功过让后人评说。

姜青犹豫着笑了,说:我这次真的有些想跑了。

冯石的手一紧,整个身体一惊,说:跑哪儿?

姜青说:出国呀,还是去美国,要么就去澳大利亚。

冯石看着姜青说:回到邦德身边?

姜青说:邦德天天都给我打电话,他的确想让我回去。

冯石:我亲自把你送回去,这次陪嫁一定要多给你,上市公司要包装,姜青也要包装。我要让你跟他的婚礼体体面面的。要对得起白求恩的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

姜青把冯石一推,说:你拿我跟国内包装的上市公司比?你把我也看得太烂了吧?不过,说心里话,我是真的想跑了,在国内做事太没有希望了。

冯石笑了,说:我是诚心诚意地想把你嫁出去。

姜青突然把冯石的手紧紧抓着,然后,走到他正面挡着他的路,说:你别跟我耍滑头,我要跑也是跟你一起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你在一起。还要给你生一堆孩子。

冯石把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转过来,轻轻摸摸姜青有些凉爽的脸,说:女人的神经比我们男人要柔韧,以后给林肖肖这种电话你要多打。你不知道,每次给他们打一个电话,我是多么疲软。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给林肖肖主动打电话后,我是多么的亢奋。告诉你,我不会跑的,我一定要扛到底,你相信吗?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冯石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现在对你正式发布我的理想宣言:我冯石,保证让北京东边成为全世界最亮的地方。

姜青说:你不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吗?我们俩的孩子,一定特别聪明。

冯石说:你只要是给林肖肖这样的人打几次电话,我就让你生几次孩子。

姜青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冯石的胳膊说:你爱我吗?

冯石笑了,说:我只有在射精的时候,才能回答这么严肃的问题。

姜青站住了,那时街上行人稀少,她把冯石的脸用双手捧着,像是在炎热的夏天里捧着一个冰冷的西瓜那样,说:我现在真的很严肃:你爱我吗?

冯石不说话了,他拉开了姜青的手,独自走在了前边,他的速度突然变得很快,真的像是一只逃跑的羚羊。姜青一直跟在他后边,慢慢地走,一直到等红灯时才追上冯石。她静静地看着他,说:你这种男人真是太奇怪了。

他们走在首体南路上,看着新世纪饭店灯光昏暗的窗户,看着破破烂烂的出租车一辆辆地从身边经过。这时,姜青看冯石不说话,又说:行,我尊重你的恶习,那个问题等上了床再让你回答,现在我问你,当时你为什么不签死?

冯石苦笑,说:你也像魏碑那样问我?

姜青在黑暗中默默地点点头,她的眼睛在那时显得很美丽,睫毛很长,目光像湖水一样让冯石感动。

冯石说:你真傻还是假傻?这问题连你也问吗?当时需要含糊些,以为乱中可以占便宜,谁想真的实实在在地掏那么多钱?谁又想真的养活那么多工人?谁又能想到这国营企业烂,竟然能烂到这个地步?谁能想到国营企业的人贼,竟然能贼到这个地步?谁又能想到我即使接收了那么多无饭可吃的工人,我还是后娘养的孩子?谁又能想到老酱油这么个烂摊子后边还有更烂的摊子?谁又能想到我养了他妈的五百人,后边还有五百人?谁又能想到掏出七千万后边还有两三个亿?谁又能想到连老酱油都要包装上市?谁又能想到这个“包装”,竟然对我是那么大的灾难?

所以我想跟你一起跑,我不对吗?姜青看着冯石认真的说。

冯石把姜青拉过来,看看周围没有人,就在她的脸上亲吻起来。他从她的额头开始吻,然后眉毛,眼睛,脸颊。当吻到嘴的时候,冯石说:我正式宣布董事局决定:下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在老酱油举行一个北京地产界最大的奠基典礼。定向爆破炸掉那个大烟筒,我要让北京全部的媒体都出动,要轰动北京城,东四环打响了第一枪,不,第一炮,不,第一颗原子弹……

姜青一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渐渐地,她又感觉冯石似乎是在开玩笑。她觉得今天晚上一切都很美好,她不愿意让冯石不高兴,因为她们刚才还谈到了爱情。可是,冯石的话又让她产生了担忧,她摇摇头,很快地把自己心中的阴影驱逐出去,真的像是听笑话一样地听冯石说话。

关树的电话来了,说:老板,真的回不来了,今天晚上回不了家了。见不着你了。

冯石清了清嗓子,唱着说:你知道我在想你“妈”?

关树笑了,说:小希说她哥,她大哥,是兴达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

冯石兴奋了,大声叫着:是中国的,还是北京的?你上床之前,无论如何也应该先见见他哥哥呀。

关树说:不好意思,仅仅是个北京的。还他妈的是个副的。

冯石笑出了声:副的也是常务的,好好陪陪她,下回我从新疆给你带雪莲花。壮阳的。

姜青看着冯石把电话收起来,忍不住好奇地说:那天你真的在场呀?

冯石一愣,说:在哪儿,在什么场?

姜青说:中国政法大学呀,那粗嗓子小希的演讲比赛呀?

冯石看着前方的灯火,那里充满了光亮,似乎还充满了希望,他一字一句地说:鸡巴毛。

第十七章

1

老太太吊死在大烟筒上。

那是冯石奠基仪式的日子。它无论如何也应该算是中国北京在刚刚进入新世纪以来最重要的新闻了。它曾经像是流行病菌和流行歌曲一样快速地传播着,造成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以后当全中国人在重新思考资本家的原罪时,有个说相声的矮胖子把老酱油那事编到了段子里。他调侃当时的北京市民几乎人人有责,因为他们习惯于关心国家大事,传播小道消息。他们从民国时就是这样,他们在清朝时也是这样,他们在元代时就是这样。他们的嘴上天天总理总理地说着就好像他们这些住在大杂院机关大院部队大院高尚社区里的北京人自己就是国家总理。总之在胖子的眼睛里这些北京人无论住在哪里都没有变化,他们永远的长处就是“关心国家大事传播小道消息”。他们要为冯石的发迹负责,也要为冯石背的黑锅负责。总之,他们必须要为“冯石董事长现象”负责。

一个叫曾维宁的学者,他是姜青的朋友,他从美国回来,他的观点在一次峰会上表达得更为充分。他说如果说到原罪,为什么仅仅要找企业家的原罪?为什么不考虑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原罪:富人和穷人的原罪、权力机构的原罪、中小学老师以及幼儿教师的原罪、木匠铁匠泥瓦匠的原罪。总之是这个民族的原罪,是社会整体的原罪。而为什么偏偏要抓住资本家不放呢?难道拜金狂潮和一切向前看仅仅是由某一个社会阶层的人造成的吗?难道腐败仅仅是由部分人造成的吗?难道腐败的责任不应该由整个民族来承担吗?

冯石那时还没有时间去打理这些话题,面对重重危机,他知道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冒进冒进再冒进。杀开一条血路,走出一串脚印,闪现一片光亮,高唱同一首歌。老酱油深藏着的资金黑洞还没有得到任何解决,冯石他们甚至于连设计方案都没有,更不要说首都规划建设委员会,北京市城乡规划委员会,北京市城市规划管理局的批复了。冯石的资金压力越来越大,就在这种时候,他却坚决要开工奠基,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冯石疯了,他是一个不懂得成本核算的人,他是一个根本不守规矩不懂法律的人,他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人,他是一个愚蠢的小商人丝毫没有企业家的品质,他是一个完全没有经营头脑的人。没错,冯石是一个一意孤行的人。所以,他是一个真正孤独的走着夜路的人。朝前走,退路就是死路。这很像是一篇社论的标题,冯石在全体员工大会上像毛泽东在延安抗大时那样,作出充满激情的演讲。可是,群众的激情并没有被冯石煽动起来,没有人高呼口号,没有人写血书表达忠心,他们有些不知所措。真的是集体无意识,他们真的不知道如何配合冯董事长的热情。他们不敢看冯石,这让董事长的目光总是扑空,冯石放眼望去,他感觉到会议室虽然坐满了人,却仍然空空荡荡。

2

姜青与冯石的争论就从那天开始一直不断。有时是在冯石的套房里,有时在车里,有时是在酒廊里,有时甚至于就在新世纪饭店的走道里。姜青觉得面临这么多问题,冯石还不守规则将会引起一系列麻烦。这无疑是在走向毁灭。

姜青说无论在英国,在美国,在香港都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要在这个地方盖一片楼,你要炸掉东四环最醒目的大烟筒,你要挖地基……你还没有请人搞设计,你还没有走完法律或者国家规定的文件或者文本批复程序,这在任何国家都是行不通的。

冯石说:那好吧,我们就请人设计,你说,我们应该请谁来设计摩登城?

姜青说:关键要看我们的建筑理想是什么。

冯石说:建筑?还有理想?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姜青说:让欧美最现代,最摩登的建筑融入中国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中来。

冯石说:那你具体的想法是什么?

姜青说:我希望从美国请人,我知道在美国有一个团队……

冯石注意到姜青这次说到团队没有说“Team”,他的心情更差了,他想打断她,可是他忍住了。

姜青说:Consilium & Woodly在美国是很有影响力的设计团队,我正好认识Michael L. Woodtey,我是在维宁他们的一次聚会上认识他的,他是特别优秀的建筑设计师,他真的很棒。他还介绍我认识了更有名的规划、景观设计师Craig L. Karn。我当时就在想有一天,能让他们来中国设计就好了。他们不仅仅是在设计楼,他们是在展示艺术作品,他们设计的东西有可能在世界上获奖。你想,如果我们的摩登开始在设计上就在国外获了奖,那你想,未来的预期会有多美妙?

冯石说:要多少钱?要多长时间?

姜青说:这我不知道,还得问问。不过,优秀的建筑,未来北京的建筑真的是需要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有国际背景的设计团队加上一个既有品味,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目的明确的开发商。

冯石说:多少钱?

姜青说:不知道。

冯石说:不知道还说,这就是美国人的方式吗?

姜青不说话了,冯石有意识地摧残了她的理想。

冯石的声音突然显得语重心长了:我们才开始,没有钱,什么都没有,我们只能请北京的设计人员,但是我们对外界可以吹牛,说我们请的是国际的。是你请来的国际的。他们叫麦克也好,格里格也好,叫康也好,都行。他们是国际最著名的设计师,他们带来的最新的,最摩登的理念,他们将完成北京人关于居住的梦想。

姜青说: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骗人呢?

冯石说:骗人?对,我如果不骗人,一天也活不下去。

3

“你在厂区内小规模地拆迁没事,可是你如果非要大张旗鼓地去炸那个大烟筒,你要举行盛大的开工仪式,你要让媒体疯狂地为你宣传,你要让自己成为北京新闻的焦点,你要让老酱油成为人们话题的中心……那你真的得要遵守法律规范。这是必须的,不是我非要把中国和美国比,也不是我想向你炫耀自己的国外经历,而是我怕你行不通。我这几天作了专门的咨询。”

“我知道,人人都知道,如果正式开工,我必须要打一百八十多份报告,要有二百五十多个公章的批复。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那我又得掏多少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真的理解你,你是想向前走,只要是朝前走着,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前进中解决,你是这么想的。你也反复跟我说过。可是,你现在只有他们对于立项的批复和土地使用证……”

“你说得不对,不准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有土地使用证。”

“你已经用国有土地使用证抵押从银行开始不断地拿钱了,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你还想干什么?除了那个再次被抵押多次的土地证之外,你什么都没有。我确实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要让北京东边亮起来。”

“你不能不顾现实,到时候他们非要让你停工你怎么办?”

“那就停工呗。”

“我知道,你手中的牌就是那几百工人,你不能老是用工人要挟政府。”

“你又说错了,不是几百工人,我夸大一点,那可是几千工人。我只能用工人要挟政府。”

“你会把自己的路都堵死的。”

“赌死也要朝前冲。”

“你是一个丧失理性的人。”

“唉,我还刚表扬过你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了,其实,你仍然是个王明呀。”

4

夏天的空气中有股特别明显的青草味道,窗户只要是一打开,潮湿的水汽就会像海鸥一样冲着站在玻璃后边的这个男人欢呼。炎热的季节里,爱情变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一样,湿润,遥远,变幻无常,把姜青的头发和嘴唇总是涂改得让冯石看不清楚。她的裙带飘逸,肩膀上透出了一个女人的华贵和美丽。她的胸前皮肤洁白。她每天在一层的会所游泳之后,都会洗完澡,穿上那条充满着阳光和紫外线的裙子走在酒店的过道里,她的面容平静,她的头发渐渐长了,她颈上的项链让她胸前的皮肤显得更加洁白。她充满了太阳的味道。是的,姜青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太阳的味道。人们为什么喜欢玉石,那是因为人们最先热爱着姜青那样的皮肤,人们是因为热爱女人的皮肤之后才开始热爱玉石的。

冯石发现了这个真理之后,本打算马上告诉姜青,可是在那个夏天里他一方面有些狂躁,一方面有些压抑。他经常想,自己为什么要在身边摆放着这个叫做姜青的女人,关树说她最多是一个符号,一个花瓶,一个电灯泡。难道自己愿意天天吵架吗?跟一个女人吵架?已经很累了,还要更累。女人们活着的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跟男人吵架的。自从有人类以来,女人们因为不断地挑起与男人的争斗,而使她们在这方面的功能变得越来越强大,坚韧不拔。你能试着把她的皮肤与她的思想分开吗?你就留下她的皮肤,而赶走她的思想。冯石对自己说这话时连自己都悄悄笑了,你是因为姜青的思想才跟她在一起的。可是有思想的女人为什么那么愚蠢?女人的思想果真重要吗?如果重要,为什么男人永远受不了?如果不重要,为什么只要姜青不在,他就会感觉到孤独?他容忍这个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她说的那些人人都懂的道理究竟有什么价值呢?她已经是一个绊脚石了,如果在1957年,应该把她打成右派才对。她除了扫兴之外,还是扫兴,她真的是一个极右派。冯石觉得自己突然非常想念毛主席,他是自从与姜青上了床,天天生活在一起之后,才变得那么理解毛泽东主席的。他老人家的话真是一句顶一万句呀。右派有两条出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自取灭亡。右派先生们,何去何从,主动权(一个短期内)在你们手里。

可是,冯石又发现,如果他每天不与姜青吵架,那他又会感觉到深深的寂寞。一个男人充实的生命真的要从跟女人不停的舌战之中获得吗?

5

老太太吊死在炎热的七月里的一天,她像是一部音乐作品中的副部主题一样,竟然也会那么有规律地在冯石和姜青的爱情故事中出现。冯石是一个独裁者,他像希特勒一样,不需要说服谁,他只要做决定就行了。他像李白那样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他跟姜青吵架的过程是整理自己的思维过程。他的决定已经做了,他的思维已经整理完了。开工仪式的全部准备工作就绪,那个日子很快就来了。

6

冯石和姜青睡不着觉,因为还有六个小时就要举行盛大的仪式。他们总是觉得有忽略的细节,于是两个人在北京还在沉睡的时候,像鬼魂灵一样地来到了工地现场。开始只是觉得是一个普通的黑影,随着阳光的到来,冯石渐渐地看清了,那是一具僵尸。然后他发现吊死鬼就是老太太,她白色的头发在随风颤抖,她的身体就如同是象征着人类最背运的旗帜一样飘飘扬扬。

冯石拉着姜青说:你仔细看,不是我要吓你,是她要吓你。一,二,三,四,五,还在第五格,知道五是我的幸运数字,成心跟我过不去呀。

姜青是近视眼,她当时没有戴眼镜,她认为来这种鬼地方,有冯石在身边,自己没有必要看得更远。

在冯石的一再要求下,姜青戴上了眼镜,她仔细一看,大叫了一声,就要跑。冯石一把拉住姜青,说:别跑,看她,那么高,怎么上去的?

姜青浑身都开始颤抖,她愣了半天,才结巴地说:我尿憋,走,陪我去找厕所。我要离开这儿。

冯石拉着她,说:就在这儿尿吧。好丫头。别吓成这样,咱们今天还有好多事呢。然后,冯石把姜青拉到了那堆破砖瓦的后边,说:蹲下吧,就这儿。他看到姜青仍然害怕得要命,就把她的脸轻轻搂过来,在她的额头上吻着,说:别害怕,我就站在你旁边。尿吧。

姜青终于蹲下了,冯石就在那时给关树打了电话,说:快来,定向爆破要提前了,让媒体别怀旧了,让他们一来就看到的是工厂的废墟,让他们对全世界说,旧时代一去不返了,一个新的时代随着大烟筒的倒塌来临。

关树说:老板,出事了?

冯石:老太太在他妈的烟筒上吊死了。还正好在第五层,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坏运气的预言?说完,冯石挂断了电话,他内心复杂地看着老太太。

那个大烟筒曾经是北京东部最醒目的建筑。全中国有数不清的大烟筒。它们象征着中国工业化的进程。让国家和人民一起向前走成为了能看见的希望。过去的黑白片里,有多少大烟筒,数都数不清,冯石要爆破作业,要炸掉人们关于北京工业的最亲切的回忆。今天本来预计的仪式非常庄严,要让北京的新闻界感觉到不是一个资本家个人的行为,而是一个国家的行为。可是,就在这个大烟筒上,在五层那儿,今天有一个吊死鬼,她死在烟筒上,舌头整个伸了出来。

冯石把目光从老太太身上移到姜青身上,发现她还在那儿尿,就说:你真是吓坏了。喝了多少水?起来吧。

姜青说:我站不起来。

冯石扶她起来时,感觉到自己很心疼她,于是就搂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他帮她系腰带。

她说:怎么办?一定要在媒体来之前把尸体移走。

冯石逗她,说:是移尸体方便,还是先炸掉这破烟筒方便?

姜青说:当然是先移尸体了。

冯石笑了,说:还美国回来的呢,是个法盲呀。这老太太是咱们杀的吗?如果是,我们就移尸体,如果不是,我们该炸烟筒就炸。

姜青回过神来,她有些放松了,说:报警吧。

冯石点头,然后,给关树打电话:先给派出所打个电话吧。

7

关树是和派出所的人一起来的,那时太阳刚从东边的楼后边爬过来,把老太太照耀得像是舞台中心的主角。冯石想起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老演员,她们的台词总是辉映着灿烂的霞光,然后跟眼前的老太太晃晃荡荡的,穿着李宁牌运动鞋的双脚一起闪烁。

冯石问关树:为什么警车没有叫?

关树说:又不是光荣的事情,叫什么叫?

冯石说:要把它变成光荣的事情。已经无法掩盖了,那就要大做文章,要让咱们的“摩登”的名字借着老太太的死,在北京家喻户晓。

关树说:别人会说咱们的摩登城是他妈个凶宅。根本不来买这儿的房子了。

冯石说:我们想象一下,今后来买房子的人,只要是一想到曾有的大烟筒上挂过一个白发苍苍的吊死鬼,而这个大烟筒被我们定向爆破炸了,没有了,国营工厂的时代结束了,他们还会觉得这儿是凶宅吗?

关树想了想,说:还会觉得。

冯石说:那就更不能遮遮掩掩了。她儿子有线索了吗?

关树说:还没有。听他们刑警说偷了钱后去了云南。那儿毒品多呀。

冯石走到警察跟前,说:警察同志,咱们能不能慢一点,把现场检查得仔细一些,一会儿要来很多新闻界的人,他们肯定希望把细节报出去。我希望能让他们多拍些照片。

警察没有理他,只是转身朝烟筒后边走去。

冯石大声对姜青说:是呀,我们不能在这儿影响警察同志们工作。

姜青已经摘下了眼镜,她看着前方,也跟警察一样,没有理会冯石。

冯石对关树说:别忘了把那个娱记也找来。哪个娱记?就是那个说咱们杀了她儿子的那个娱记,让他跟警察那儿认真做个采访。我们被误会了,我们是委屈的,对了,要按毛主席说的,我们要为老太太很隆重地开个追悼会,以寄托我们的哀思,把各方神圣都团结起来。

那个领头的刑警走过来了,他不认识冯石,直接走到了关树跟前,说:关总,现场检查完了,老太太是自杀的。

冯石立即说:那么大岁数,她是怎么上去的呢?我就纳了闷了。

警察仍然没有理冯石,继续对关树说:我们现在要清理现场了。

冯石说:别,媒体马上来人,先让他们拍个照片吧。

警察想对冯石发火了。关树忙说:对不起,忘了介绍,他是我们总裁。

警察这才客气一点,说:安定团结现在是最重要的,不能再扩散影响。然后,警察把关树拉到了一边,悄悄说:你们董事长的神经是不是有问题?

这时,来来往往已经聚集了不少行人,有的是工厂的,有的不是,他们都站在那儿看着老太太。

警察派人上去把老太太弄下来,可是绳子太紧,而且位置很小,一个人力量不够。那负责的警察突然笑了,他大声问上边的人:老太太还有气吗?

上边的警察一听,也笑了,说:法医已经有结论了。

下边警察说:那就把绳子剪断吧。

六个警察在下边拉起了一大片结实厚重的纤维毯。上边的人剪断了绳子。老太太从高空中像伞兵那样掉了下来,她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像盛开的花朵。

可惜没有任何人拍下一张照片。

8

奠基仪式开始了,人们从北京的四面八方朝东边涌去。因为今天那儿要发生一件大事。倒不是说冯石他们正式开工,更重要的是冯石要炸掉北京最重要的工业遗迹。也许再过若干年,人们会说冯石毁掉的是文物。而不安分的冯石却还要借此大做文章。

媒体的人来了。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纸、杂志,还有几十个如同雨后春笋一样的网站……有几百个媒体人,都汇聚在北京东边的大烟筒下。那儿曾经充满了酿造的腥味,那儿的滚滚黑烟曾经让中央领导人自豪,那儿的高音喇叭天天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那儿的也曾经多次上过党报,大报……

今天人们把这些机构统统称为媒体,女字旁加一个某人的某,还有身体的体。在冯石的感觉中,这个词还真有些怪。

冯石跟每个人都握手,而且,他还紧紧抓着别人的手使劲握。他学着当年的周恩来总理一样,想对任何人都表现得亲切些。

姜青专门与外文媒体人周旋,冯石让她不要说任何一句中文,完全用英文。她今天的公开身份是董事局董事及海外拓展部CEO,为此还专门印了名片。她觉得自己真的像是一部投资巨大的电影中的女花瓶,她这个女主角没戏,表演开始了,一切都不扎实,没有一句台词是她真正想说的。可是,她还是要说,还要演。她在心里一次次地对自己说:你心情不好,可是你还必须要得体。

关树在为大家发红包,他作为副总裁亲自把钱送到每个人的手里。

外事部的人,迎宾小姐,还有酒店的人都来帮忙了。几百人的媒体需要春天般的呵护。

今天没有请领导,因为冯石觉得今天他自己就是最高领导,他对姜青和关树反复说,我们跟领导的博弈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也在中层以上的干部会上说,在没有拿上更多的钱之前,在银行没有对他开闸放水之前,他觉得不能老是跟领导见面。

冯石真的不知道自己面对老酱油这么大的黑洞还能对领导们说什么。

今天要的是新闻,除了新闻还是新闻,冯石要摩登城奠基仪式的画面今天晚上就出现在各电视台的新闻里。要拍过程,要拍全景,要解释什么叫定向爆破,画面一定要刺激。

工人们也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他们都围在四面。冯石看着这些眼睛里充满忧愁的工人,内心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怜悯,他们人真多呀,过去想着是五百人,现在看起来肯定是上千人了。他们今后都要依靠他冯石了,他们认为冯石对于自己负有责任,他们无依无靠只能靠冯石。他们之中的精英分子已经得到了冯石的一点点钱,他们还在盼着更多的钱。他们中间最爱得病的人,已经补交了社保和医保的费用,那些看了病的人已经开始说冯石的好话了。大部分的工人们沉默着,他们的表情显得冷漠,就好像所有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工会主席周建忠也站在工人中间,他的白发更多了,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一点神采,冯石知道他虽然没有被自己收买,当关树真的为那些最可怜的工人做了一点事情之后,周建忠的勇气和激情就减退了许多。如同北方的河流,尽管名字都起得很大,可是已经没有水了,就像是男人没有了能量,他还想干什么?他还能干什么?

冯石知道今天看不见那个毕石章了,他真的很想看看他,倒不是为了他卷走的那些钱,而是想仔细看看这个充满了智慧和诡计的男人如果再见面时,能说什么。冯石一直以为他在玩弄毕石章,可是他完全想不到竟然是毕石章玩弄了自己。

爆炸就要开始了,人们在统一的指挥下纷纷朝后退了五百米,他们看着那个巨大的烟筒,那个在早晨还吊着死人的地方,他们等待着,渴望听到那一声巨响。

冯石有些紧张,时过几年后,他在奥运会现场看着白发苍苍的李宁在高空艰难地跑着,要去点燃圣火时,冯石也有过相同的紧张。他真的怕出事,怕定向没弄好,怕李宁摔下来,怕圣火点不着。人的担心真多呀,有时因为各人,有时因为民族。

期待总是揪心的,冯石看看姜青,发现她也跟自己一样紧张,就觉得自己更爱这个女人了,她为你已经从德国人那儿搬出来了。她不同意你的决定却仍然在为你的决定努力工作。她所有那些关于现代性的理想,都消失在你冯石现实的沙漠里。她为你吓得在那堆破砖烂瓦那儿撒尿,她为你已经哭过许多次了。冯石心想,我应该怎样去表达我对姜青同志的爱呢?

“轰——”

画面真的出来了,声音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响声过后,那伟岸的烟筒一直不倒,像是一个练过多年功夫的老人,又像是一个挺立了好几个世纪的古树,还像卡斯特罗坚硬的躯体……他们都那么坚强,挺着,立着,高傲地耸立着,怎么就是不倒呢?

突然,声音再次响起来,就像是人们的心脏因为仇恨而被撕裂了,发出的是烈火烧着木头时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紧接着那个烟筒像是得病了一样,开始变得有些歪斜。然后,烟尘起来了,蘑菇云也出现了,新闻简报里的影像与太阳重叠,高高的烟筒开始倒塌溃烂,朝着南方失败着。与此同时,那几个如同坦克一样坚固无比的车间建筑也朝南方倒去。冯石意识到有几十台摄像机正抓着那个瞬间,他就激动起来,他甚至于想哭。他看看姜青,发现她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冯石用北京土话想着:丫流的是他妈的幸福的泪水。

随着那一片庞然大物的轰然倒地,那些工人们都哭了。周建忠先是默默地流泪,接着他开始嚎啕大哭。一个那么坚强的人,一个在文革中指挥过武斗的人,一个宁愿养狗也要拒绝冯石十万元钱的人,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哭声。那些工人们看见周建忠哭成这样,都更加伤心了,就好像这不是在喜庆的开幕典礼上,而是在冯石的葬礼上。那哭声和眼泪把摩登城的婴儿时代打造成一场昏天黑地的游戏,工人们的哭声让冯石忍不住地想起了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的陈词滥调。

哭泣是让人最敏感的歌唱,工人们的嗓子不是嘶哑的而是嘹亮的,他们的眼泪不是浑浊的而是清澈的。这是冯石没有想到的。他本以为他们不热爱自己的工厂,现在看来,自己错了。工人们的眼泪让冯石不想哭了,他们的眼泪与他冯石和姜青的完全不同。

与此同时,在现场的媒体记者中,广泛地在议论一件事情。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工人们的哭声,他们更多地悄悄地说着早上这儿出现了一个吊死鬼,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就是在这个象征意义极强的古朴的建筑上死去的。记者们说话声音很小,仿佛那还真的是冯石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拿了资本家冯石的钱,就要为他保守秘密,他们可是守信用,有操守,做人有底线的人。

老太太是一个钉子户,她有一个儿子。她把姜青的手指咬断了。她因为勇敢坚强而得到了冯石他们最多的钱。可是,她有一个吸毒的儿子,儿子把她的钱偷跑了,于是老太太自杀了。老太太自己把自己吊在那个高高的烟筒上,老太太的死亡具有史诗般的意义,她确实具有无限的象征性。

这个故事已经完整,冯石没有策划,媒体的人都比他更善于做这件事情。他们已经编圆的故事可以做电影,甚至可以拍成音乐剧。让摩登城在婴儿时代就充满了悬念。

第二天,北京各大小报的社会版都大幅地刊登了这个充满悬念的故事,记者们没有为冯石保密,摩登城一夜之间响彻北京。这三个字从那天开始,因为定向爆破,因为老太太神奇的死亡,而深入人心。

冯石在散场之后,对姜青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卖楼了。

姜青显得有些愁苦:已经是凶宅了,人们拿出一生的钱去买房子,可是他们总是会想起老太太吊在大烟筒上边的画面。再说了,坑都没挖,怎么卖楼。

冯石说:一个好的地产商绝不会考虑怎么盖楼,只考虑如何卖楼。

姜青说:我在香港呆的那几年,发现地产商都非常重视风水,老太太在这儿上吊,就是说明了这儿的风水不好,要不,就把地转给别人算了。

冯石先是有些吃惊地看她,然后叹口气,摸摸姜青的额头,说:我不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我也不相信一个美国人这么快就变得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了。

姜青苦笑着说:全世界都会讲究盖房子的风水,她白发苍苍,天空中一具随风飘荡的死尸,我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恐怖,我有种宿命感,我真的渴望明天就去加入天主教,去受洗礼。

冯石说:要不咱们俩一起去。我真的想做一个有信仰的人,我觉得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信仰,连祖宗也不信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信仰是如此重要。你有学问,你说说,既然孔子那么伟大,干净,可是,他的思想为什么没有像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一样成为中国人的教派和信仰?当时有中国最高的统治者都想把孔子变成宗教,结果也没有成功,这是不是说明孔子做得还不够好?因为他做得不够好,所以咱们中国人才没有信仰?

姜青说:我累了,我不想说了。我也真的不相信你会对这类问题有兴趣。

冯石有些不愉快,说:为什么?

姜青突然显得难过了:欧米茄好像病了。

冯石的神情古怪,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是,我真的需要有信仰。

9

第二天星期六发生的事情让全北京都受到了骚扰,人们突然发现东四环离国贸约有两千八百米处特别拥堵,好事的北京人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坐着公共汽车,打着黄色的出租车,走着路,唱着歌,窃窃私语着,高声嚎叫着,争论着,分析着,深刻反省着,热烈批判着朝老酱油涌去。他们像是黄河水、长江水、天山融化的雪水一样朝老酱油奔腾而去。他们都听说了,在老酱油的大烟筒上吊着一具死尸,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他们不承认自己是为了看热闹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有是非标准的批判者。他们以为尽快地赶到就能看见一切,他们渴望进入风暴的核心。这当然是民间活动与政府无关。老太太在烟筒上的造型没有一张照片,当时冯石想拍被警察制止了,所以没有被报纸登出来。冯石一直弄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时好像还没有“钉子户”这么生动的语词,那时人们都知道老太太是唯一的一个愿意跟资本或者资本家对抗的人,可是老人却自杀了。

流传的版本很多:是老人的儿子把她逼死的。是黑心的冯石把她逼死的。是那个叫姜青的女人为了报复就使出了像是毒蝎一样的伎俩把老人逼死的。是派出所把老人逼死的。是老人的疾病——神经病和忧郁症把老人逼死的。是圈地运动,拜金狂潮把老人逼死的。总之,是人类的贪婪把老人逼死的。

冯石知道这则消息时已经有些晚了,他和姜青是凌晨四点半钟才睡的。本来姜青已经睡着了,可是,冯石却睡不着。他来到姜青的房间,想方设法把她惊醒了。

冯石看着躺在床上的姜青,说:我很害怕,老太太白花花的头发老是在我眼前晃。

姜青一下子就清醒了,说:别吓我呀,睡不着了。太累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冯石说:我想跟你讨论中国人的信仰。

姜青听冯石说了这句话,她在床上翻了一下身,立即又睡着了。她在老太太三个字上受了惊吓,却又在信仰上得到了保护,她睡得很沉。

上次工人上街游行震动了北京市委甚至于党中央国务院,这次老太太上吊让北京市民出动。冯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引人注目地成为焦点,一个新世纪到来的时候,在人们对于一个新的一千年称呼起来还感觉到陌生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成为全社会瞩目的焦点人物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冯石自己有些说不清。当他真的意识到北京人去东边就是为了看老酱油里发生的一切时,他先是感觉到高兴,接着又有些担忧。当他发现自己的车在东二环就已经走不动时,内心里就隐约感觉到了恐惧。

那时,他接到了林肖肖的电话,他只对冯石说了一句话:不管你在哪里,马上到我办公室。

你跟我一起去吗?冯石问姜青。

你需要我去吗?姜青说。

冯石拍拍姜青的肩膀,说:你身为国母,本该为国分忧。我身为国父,却总是害怕。

姜青笑了,她知道那种语言是她与冯石之间的润滑剂,就像金钱是社会的润滑剂一样。

10

林肖肖看着冯石走进来,没有抬头看他,气氛压抑。当他看见姜青也在后边进来时,他对姜青客气地点点头,说:请坐。

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些。冯石以后经常想,为什么只要女人在场,男人们的对抗就会降低许多?所以自己一生的重大事情都应该有女人在场。

林肖肖似乎在看文件,他没有再理会冯石。时间一秒秒地走过,林肖肖似乎已经忘了冯石。

这时,冯石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他正犹豫着接不接时,林肖肖突然说,你可以接电话,我这个文件必须马上批复。

冯石松了一口气,他看看姜青,发现她正很放松地在玩手机游戏。冯石开始接电话。对方竟然是北京市城市规划管理局的一位处长,他说:你是冯石吗?是冯总吗?我正式通知你,我们已经下了文件,要求你们立即停工了。原因你自己清楚,你们没有办手续,我们根本没有批准你们开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冯石压低声音说:可是,我这儿有那么多工人要吃饭。谁养活这些工人?

电话那头已经挂断,林肖肖这时却抬头说:你不要老是用工人威胁政府。你以为你才给工人那么一点钱,就可以向政府漫天要价了?

冯石立即站了起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肖肖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今天让你来,就是想告诉你:第一,你必须停工;第二,你为老酱油已经掏的钱政府全包;第三,立即归还全部的银行贷款;第四,三个月之内你从老酱油彻底出来,我们已经有了更合适的公司收购老酱油。

冯石有些傻了,他没有想到林肖肖会对他说出这番话,他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林肖肖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姜青说:林副市长,我们想……

冯石打断姜青说:领导不喜欢叫他市长,你还这样叫。

姜青的脸红着说:可是,他从昨天起,已经是林副市长了。我当然可以实事求是地叫了。

冯石一愣,他看着林肖肖,又看看姜青,说:你怎么知道的?

姜青说:我是在网上看见的,有人在网上发了帖子。说着,姜青也有些疑问地看着林肖肖。

林肖肖的脸色和缓了,甚至出现了笑容,他说:现在这网上还什么都有。

姜青笑了,说:而且,还说您是主管城建的。

林肖肖似乎有了想多说几句话的情绪,他说:照理说不该我问,应该是新闻记者的问题。可是,我也很好奇,你是从美国回来的,你知道对于一个法制社会,法律的重要性;但是你跟他在一起,你难道就不能对他产生一些制约?

姜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脸再次红了。

冯石说:林市长,我……

林肖肖:是林副市长。冯总,民族资本家冯石先生,我告诉你,你觉得很好玩的游戏结束了,我现在不太信任你了。知道是谁让规划管理局给你们下通知的吗?是我。好了,你可以走了。

冯石浑身上下的汗水像雨水那样流出来,他的脑子在那一刻完全僵了,他的舌头开始发麻,他的眼睛发黑。他以后多少年都忘不了,他的肚子在那时都突然开始疼起来。他突然想再次哭泣,内心的委屈真的涌了上来。他说:肖肖副市长,你说,如果你是我,会不会觉得委屈,会不会觉得冤枉,你想呀,这后边的两个多亿,为什么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工人又要让我来养,我现在上哪儿去找钱?银行给的这些钱是干什么的,是建房子的。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我不敢跟您叫板,我也不是非要拿工人说事,我是真的山穷水尽了。您是明白人,您应该在我的角度思考一下了……

林肖肖眯起了眼,就好像他突然被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挡住了去路。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有一个问题,我现在想认真问问你。

冯石睁大了眼睛,充满希望地看着林肖肖,他盼着这位年轻的市长能说得快一些。他的心脏都跳动得像是在岸边的小虾,没有规则,自己承受不了自己的速度,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林肖肖说:你当时为什么不对老酱油仔细算算账,然后无论在钱的数额上,还是工人的数量上都在合同中真正明确的体现?你是太傻,还是太聪明?或者你觉得谁傻,谁聪明?或者说,你真的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第十八章

1

冯石透过车窗朝外望出去,北京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女孩儿都穿着裙子了。如果你想知道夏天是不是真的来了,那就去看看那些女孩儿吧,她们身上的裙子会告诉你,北京的夏天真的来了。就像天空中过多的雨水一样,她们的身上,头发上都闪现出过多的色彩。冯石看着那些女孩子,内心里洋溢出无边无际的感伤:夏天都来了,女孩子都穿裙子了,她们身上有着像清水一样的湿润气息,我却在干什么?他看着每个从车边经过的女孩儿,看着她们的头发,胸还有皮肤。他看得那么认真,他不顾姜青对自己的观察,他忍不住地打开了车窗,深深地陷入了对于女孩儿们的呼吸之中。那么多美丽的少女,我为什么身边只能有一个姜青呢?她跟那个女孩儿相比,已经很老了,她马上就三十一岁了,可是那个女孩儿才十七、十八、十九吧?就算是她已经十九了,可是她的眼睛,手,小腿还有她穿的那双朴素的小球鞋……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跟夏天一样美好,比夏天本身还美好。冯石拼命地看着那些女孩儿,仿佛她们就是金钱,是资本,是城市规划管理局同意开工的批文,是上帝和神对于他的保佑。冯石的余光看见了姜青,她戴着墨镜,她也穿着长长的裙子,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后座上显得那么傲慢。一个什么样级别的女人才能显示出像她一样的高贵和骄傲呢?冯石把音乐的声音调得小了些,然后他终于决定回过头去像望着远山那样地望着姜青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肖肖当了副市长?

姜青说:你的董事局为什么永远就是你一个人做决定?你要董事局干什么?你真的有董事局吗?我们这些董事局的成员难道真的就是摆设?是花瓶?是北京那一座座空楼中的电灯泡?你张口就是董事局决定,闭口又是董事局的重大决定。你为什么非要这样?难道公司永远都是这种状态对你来说是光荣的吗?

冯石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林肖肖当了副市长?

姜青说:你那么霸道,说我们只能听你说什么,你不愿意听任何人说话。林肖肖今天没有跟你开玩笑,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你与他斗心眼,肯定要失败。

冯石说:姜青同志,你已经犯了很大的错误。我不仅仅是代表董事局,我还要代表政治局告诉你,请你不要再说了。

姜青听出了冯石口气里的软弱,于是她的心也软了。她从后边望着冯石,发现他又瘦了,而且已经老得不行了。她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冯石的脸,那时小高正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下,她说:网上的消息我不能确定,我是看见你跟林肖肖的关系很紧张了,我担心你们真的对抗起来伤了和气,我才那样叫他林副市长的。其实我有些冒昧,可是我没有办法。

姜青看看沉默的冯石,停了一下又说:你真的该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

2

冯石与姜青走进酒店长长的走廊时,空调的凉爽让他感觉到了寒冷,他明显地体会到自己突然从夏天走进了冬天。就像是林肖肖脸色的变化一样,就像是老酱油的债务黑洞一样,就像政府变幻莫测的经济政策一样。

姜青要回自己的房间时,被冯石拉住了。冯石打开了自己的门,他让姜青先进去,自己慢慢地插入钥匙牌,然后关上门,就径直走进了卧房,像倒塌的烟筒那样瘫在了床上。

姜青站在他旁边,他说:你坐下,坐在我旁边好吗?

姜青坐下了,她很少有这么听话。冯石心里有了几分舒服,他变得特别想跟她说话了:

我现在已经不想再猜测林肖肖是什么意思了,我想跑了。带着你一起跑。

姜青笑了,她没有吭气,只是为他搭了一条薄毯子,然后,起身去把空调的凉风关得小了一些。

然后,姜青说:你睡吧,我就坐在你旁边看看书。冯石把她的手猛地一抓,说:我很想知道,现在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青看着冯石,过了两秒钟,才说:这么严肃的问题,我只有看着你射的时候才能回答。

冯石开始有些僵硬,他在等待着姜青回答时甚至感觉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当姜青这番模仿他的语言方式的话说出来之后,他浑身上下一下就软了。他说:我累了,真的想睡了。

冯石翻过身去,背对着姜青。姜青听着,冯石似乎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地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开始看那份刚来的《纽约时报》。她尽可能不翻页,她让自己真的像是一只猫那样轻静。

冯石突然大声唱起了歌,把姜青吓了一跳,冯石唱着: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然后,冯石闭着眼睛说:没他妈听说国务院最近有新的扶贫款下发呀?林肖肖他们真的有钱去养全市的下岗工人了?多少企业,多少年积累的那些老弱病残他们真的有力量去养了?还是王石和潘石屹想养他们了?林肖肖在压我,你说我应该怎么对付他?

姜青说:你不是想跑吗?让财务先把钱打到美国,就说买建筑材料,装饰材料。咱们俩明天就去香港。

冯石睁开眼睛,看着姜青,说:来,让哥哥抱抱。

姜青怀疑地看看冯石,稍稍犹豫了片刻,就开始脱衣服,然后,她也躺在了床上,与冯石搂在了一起。

冯石说:董事局主席与常务董事可以一边做爱一边工作,这就是当老板的最大好处。

然后,冯石伏在了姜青的身上,他正面看着她说:你从这个角度看最美,像个唱京戏的女孩子,眼睛两边有些朝上挑,眉毛细致,鼻子也显得精巧,厚厚的嘴唇更加诱人,我喜欢在你身上看你。

姜青不说话,她感受着男人的动作,渐渐闭上了眼睛。

冯石一边动着,一边说:下星期就要去规划局,我要学着老鼠对待猫那样地对待林肖肖,不,我要感动他,我要讲诚信,决不行贿。我派几个人天天守在规划局,完全公事公办,我们有耐心等待,我们要像上访的人那样待在规划局,我看看林肖肖最终会怎么样。

姜青睁开眼睛,她看着冯石在上边说个不停,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她说:你刚才不是问我最近怎么看你吗?

冯石似乎没有听见姜青说什么,他开始突然像小学升中学、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学的男生一样发奋起来。他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他发现自己不冷了,而且出汗了,他更加强烈地运动着,在姜青开始大声叫喊时,冯石射了。那时他听见姜青断断续续地说:这些天,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英雄人物。

3

冯石看着那个设计师坐在自己和姜青面前,像是一个聋哑人。冯石几次问他话,他就像是没听见一样,得过几秒钟才说:您说什么?冯石有些不高兴,但是他还没有被激怒,他只是压抑住自己的不快,又重复说:你们为什么会设计这样一个很怪的楼盘?你们过去是为谁设计的?

设计师突然大声笑起来,把冯石和姜青都吓了一跳,他边笑边说:那个房地产开发商跑了。钱倒是给我们了,方案他却不要了。你说可不可笑,现在尽这种人。

设计师说着,又开始笑,弄得冯石跟姜青都忍不住地跟他一起笑起来。

冯石说:现在这种人多了,天天都有人成立新公司,天天都有人跑掉,或者死掉。

设计师刚沉静一点,不笑了,可是一听冯石说话,又笑起来,他说:关键是他把钱给我们了,他跑了。跑就跑吧,他方案也不要了。

然后,那设计师自己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眼睛都变小了。一张小脸都像肿起来一样,渐渐变得大了。

冯石和姜青交换一下目光,姜青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惊讶和无可奈何。她说:你们这个方案是哪年设计出来的?为什么也正好是三十八万平米,跟我们摩登城一样?而且,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们?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设计?

设计师又开始尖声笑起来,这让姜青愠怒起来,而且她的内心有些尴尬,她以为这个设计师在嘲笑自己,就跟那个咬自己的老太婆一样。

设计师独自笑了半天之后,起身没有跟姜青与冯石打招呼,就径直走向了商务酒廊的洗手间,他在里边呆了很久。

冯石看着姜青,姜青看着冯石,他们两个人突然都忍不住地大声笑起来。姜青这次笑得时间很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可是,她只要是一看冯石的眼睛,就又忍不住地笑起来。

设计师终于出来了,他朝姜青这边走过来时,还隔着很远,就说:我听说有个老太太吊死在烟筒上,而烟筒又被你们炸了。

设计师再次开始笑,不过姜青和冯石都没有再笑,他们冷静地听着这个有些不正常的艺术家说话。

设计师边走边笑,回到冯石跟前,他终于不笑,这让姜青稍稍松了口气。设计师坐下之后,又说:我那天去看了,看见你们那上边写着摩登。哪里有老太太跟大烟筒,什么都没有了,只是看见了到处都是摩登,摩登……我当时想,这个开发商不是一般的商人,他们太会做广告,太会编故事了。我原来设计的楼盘叫“苏荷感性空间”,我在纽约呆过五年,苏荷你们懂吗?知道李奇斯坦吗?“我试着利用一个俗滥的主题,再重新组织它的形式,使它变得不朽。”

姜青说:三年前他死的那天你去了吗?那天纽约下着雨,在苏荷为他举行了悼念活动。

设计师又突然笑起来,大声说:我是在他死之前的头一天回北京的,很可笑,没有看见他死。你们可以看看我的效果图,不要看死去的李奇斯坦了,北京现在最缺少的就是这些。这是我的理想,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回国就是为了实现理想,只要是我听说哪儿要盖楼,我就会去找那个开发商,让他看看我的作品。

姜青对设计师明显地产生了好奇,她打开那厚厚一撂图纸,摆在最上边的是建筑效果图,姜青看着它们,眼睛越来越亮。她看完一张,就递给冯石一张,她看得很仔细,就像是在看她外祖母的照片一样,然后她说:我喜欢你的概念:《从四合院到苏荷》。

你有外国名字吗?冯石很随意地扫了一下那些建筑效果图,就问设计师。

设计师不断地打哈欠,看起来他对这场谈话的兴致已经比冯石更早地结束了。

姜青听冯石问外国名字,她就立即明白了冯石的意思,她忍不住地警惕地看了看冯石,心中有些不满,然后她放下了手中的建筑设计图,也看着设计师。

设计师眨巴了一下他因刚打过哈欠正在流泪的眼睛,说:弗兰克·格尼。

冯石说:很好,我喜欢你这个名字。对了,你中国名字叫什么,我还不知道。不过,无所谓,我只要是知道你叫弗兰克·格尼就行了。现在你可以走了,作品可以留下。

格尼翘着他瘦小的屁股走了,他离开商务酒廊的时候,还转身对冯石说:我不在乎钱,我只在乎实现理想。

酒廊安静下来了,冯石看看姜青,姜青那时也正在看他。冯石正要说话,姜青说: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冯石笑了,说:我今天知道了一个新词,苏荷。

姜青说:纽约的苏荷已经搬家了,而且,我觉得刚才那个建筑师的名字有些无耻,有个叫弗兰克的建筑设计师,很有名。我在美国就听说过。不过,我们真的需要一个很现代的概念,知道吗?北京人喜欢跟风,你只要是有个新的概念,让他们接受了,他们就会跟着跑。就像他们在“五四”,“四五”,“六四”都跑向天安门一样。

冯石走到姜青的身边,搂着她的肩膀。他站着,她坐着。西边的阳光经过对面楼群玻璃的反射照进了酒廊,就像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把冯石的思想突然照亮了一样。他悄悄地对姜青说:你除了跟我吵架以外,终于有正事可干了。我们今天应该庆祝一下。你与格尼共同完善这些图纸,我已经看见了在北京东边矗立起最现代的高层建筑。上边有金属,有钢铁,有玻璃,线条都是直的,真的就像你们美国人的性格一样。细节我不管了,那是你的责任,最后的结果我也不管了,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美感,最有品味的女人,而且你也是最认真的女人,最守规则的女人。

姜青打断冯石的话,她说:如果这个格尼缺少原创性,仅仅是抄袭呢?

冯石那时不得不眯上眼睛,因为阳光像精液一样完全洒在了他的脸上甚至于眼睛里,他眼睛也开始像设计者格尼一样地开始流泪,他用餐巾纸擦拭着眼睛说:我要的就是抄袭,中国的现代化只要抄袭就够了。

姜青摇摇头,她显然不同意冯石的观点,可是她没有再对冯石说什么,她已经在更加仔细地看着那些图。她真的很认真很投入。阳光把她的皮肤照得更加洁白。她的脸,脖子还有前胸都显得细致而又高雅。苏荷的金属质地就像她裙带上的纽扣一样,让她兴奋无比。女人们总是把美看得很重,有时甚至胜过生命,她们临死之前都会修饰一下自己的面容。任何一个女人都在她的一生中等待着实现自己审美理想的机会。姜青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她抱着那些正等待着她去重新要求修改设计的图纸如同抱着自己的理想。

冯石继续对姜青说:怎么样?我还是有点思想吧?

姜青仍然看着那些图纸,她一页页地翻着,每翻一页都会用笔做一点标记。

冯石拍拍她的脑袋,像个老人那样地摸索着姜青的脖子,然后像老人一样沙哑着嗓音说:知道吗?我想严肃地对你说,我爱你。

姜青就是在那时轻轻地把冯石推开了。

4

关树晚上给冯石打了电话,说:身上没钱了,你那儿还有没有?

冯石说:财务已经下班了,你要多少?

关树说:十万不行,五万也行。

冯石让关树到自己屋里来拿,关树进来的时候,故意吸吸鼻子,说:今天没有那种香水的怪味,她去哪儿了?

冯石笑了,说:连我这几天都觉得清静了,甚至寂寞,姜青现在天天在跟那个傻子设计师在一起讨论方案。她总算有事了。我发现女人真是负责任,她们认真时把小事也当作最大的事情,她们是刘胡兰,江姐呀,可是咱们呢?咱们是甫志高。

冯石突然想起来,说:怎么样,那个女法官小希她的哥哥你见了吗?兴达公司的副总。

关树突然羞愧起来,他的脸上有了腼腆的笑容,说:老板,你那天真的听不出来?我骗你呢。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骗你呢。那天我就是不想回来,而且,也没有跟小希在一起,我去军区歌舞团了。

冯石笑说:关总,我就想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你小子,总有一天会栽在那个瘦丫头手里。

关树继续说:她没有哥哥,根本没有兴达公司的哥哥。那小希倒是可以帮我们。她对我们有好感。最主要的就是你亲眼目睹她拿演讲比赛第一名。

冯石说:跟她上床了吗?

关树摇头,说:不需要,她其实非常爱自己的老公。她老公在张家口当团长,是一个很有前程的年轻军官。前天我们在一起吃了饭,我问小希的老公,我说中国跟日本如果今天再打仗,我们能胜利吗?他说我们必须首先采取极端手段才行,常规还是够呛,我当时就觉得部队里这批年轻军官相当优秀。我都想去当兵了。

冯石打断关树的话,说:小希有招对付兴达吗?

关树说:小希说三个亿,有两个亿已经过了时效期。兴达是国营的,他们这两年多没有任何新的法律文件给法院,只是给小希打了一次电话,小希可以不承认。但是有一个亿,他们在法院有文件。那样就只剩一个亿了。老板,让林肖肖他们市里再帮帮我们,把这一个亿说不定也能去掉。

冯石摇摇头,说:不行,兴达是中央企业,我们属于北京市,是地方的,保安队斗不过中央军。地方怎么可能是中央的对手?所以,我们只能以法律为准绳。林肖肖可能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提前给了我下马威。而且林肖肖希望我多认点,他觉得四百亩地就这样给我,银行还为我贷款,太便宜我了,他认为我应该更多地承担这个国家的苦难。关总,我们对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充满苦难的民族真是有一份伟大的担当呀。担当这个词你懂吗?你知道它的分量吗?

关树笑了,说:担当?是谁弄出了这么操蛋的词?就像是毕石章狗日的眼泪。

冯石说:这样吧,你安排时间,我再见见小希。她现在是关键了。

关树摇头,说:你最好不要见她了,忘了告诉你,我还是跟她上床了。她在床上说她怕咱们,她是法官,咱们是当事人,应该回避了。她对我说那是法律原则,那天要不是施阳,她都不会来。

冯石笑说:你要是真的能跟她上床,那我明天就真的爬上珠穆朗玛峰。

5

冯石在十月的第二天一早就把司机小高叫到自己的屋子里。这让小高紧张无比,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老板是不是发现了他的什么事情。老板要让他走人了?要不为什么这么早叫我进来?小高想承认错误,他一瞬间里想起了自己犯的很多错误。可是他没有想到所有这些事情老板竟然都知道。

冯石那时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他看司机进来也没有理会,而是继续打自己的电话,他甚至于都没有看看小高,只是把腿跷起来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些。

小高更加紧张地站在那儿,一直看着他,生怕有什么疏忽。

冯石终于放下了电话,他看着小高,很严肃,他就一直看着自己的司机。

小高完全不知所措了,他站在那儿,脸上的汗渐渐冒出来了。

冯石说:坐下吧。

小高仍然站着,他眼睛一直盯着冯石,脸也渐渐像高血压病人一样地红了。

就在那时,姜青带着设计师走了进来,他们两人都抱着厚厚的一撂图纸。冯石看着姜青,说:齐活了?

姜青没有吭气,她只是抽回胳膊,让自己怀抱里的图纸轻轻地落在了地上,在冯石面前摊了一堆。

然后,那设计师也学着姜青把手里的图纸摊到了冯石面前。

冯石看着姜青,发现她的眼圈发黑,就说:昨天晚上肯定没有睡觉,对吧?

姜青不说话,她只是斜着眼看了看冯石。

设计师说:我姜姐姐别说昨天晚上,她连续三个晚上都跟我一样,没有睡觉。她二十天每天都是睡两三个小时,她那天病了,只是买了点药,就不断地跟我讨论方案。你们要得太急了,逼死人呢。

冯石看着姜青,发现她真的瘦了,很像自己小的时候,看着那些从五七干校回来的人。他想对她说几句感激的话,却说不出来,就说:看吧,苏荷将会像玉米一样,在北京遍地生长。

姜青不理冯石,只是对着设计师说:你先回房间休息吧。然后,姜青走进了套房里边的卧室,关上了门。冯石立刻听不到任何动静了,就像姜青真的因为设计图纸而累死了一样。

冯石看着设计师一脸严肃地离开之后,才对小高说:高,你跟着我给我开车几年了?

小高喃喃地说:四年零九个月了,再有两天就四年零十个月了。

冯石说:高,看起来你还是个仔细的人,大哥有事需要你去做。你能帮大哥忙吗?

小高紧张的表情一下就松懈下来,他猛地变得轻松起来,说:冯总,我没能力,没心眼,可你一直对我那么好。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只要你看得起我小高,就是为你去死,我也愿意。

冯石摇头,面部表情僵硬,他说: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更好地活下去。大哥想派你去北京市规划委员会,简称市规则委,你今天就带两个人跟你一起去。

小高像傻了一样,看着冯石的眼睛,他张着嘴,吃惊无比,小声说:让,让我,我去规划局?我不会说话。

冯石说:那两个人一个是小罗,一个是小邢,他们虽然是大学毕业而且是我的亲戚,可是,他们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你带上我们摩登城的设计方案,带上我们的报告让他们批复。

冯石说着指了指姜青拿进来的那一大堆图纸。

冯总,可是我不会说话。我怕坏了您的大事。

你不用说话。你就把报告交给他们,然后,在那儿等着。我也不会给你带钱,你也不用打点谁。你们就在他们办公室那儿呆着,如果看见谁想喝水了,就给他们倒水,如果看见地脏了,就给他们擦地板。如果他们赶你们出去,你们不要出去。如果他们把你们架出去,你们再回来。总之,眼睛里边要有活,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记住,每天晚上回来后要向关总汇报。

冯石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小高的面前,说:走,大哥送送你。

小高走在冯石前边,他们走在过道里,冯石突然说:你首长,我首长?

小高笑了,他又故意跑到了冯石的身后,跟着他走。冯石又说:你警卫,我警卫?

冯石在酒店的走廊里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惊动了一直等在酒廊里的小罗跟小赵,他们跑出来迎接冯石。冯石像中央领导人一样地跟他们握手,说:咱们一起下楼。

四个人出了酒店,到了阳光下,小高连忙去开车,被冯石拉住了,他对小高说:今天我来为你当司机,我来开车。小高的眼睛里全是紧张和不自在,说:冯总,这不行,不行,不行。

冯石已经打开了车门,坐在了司机的座位上,一边发动车,一边回头对他们说:上车吧。

三个人紧张地坐在后边,冯石对那个才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说:小罗,你平时很有眼力见儿,这回那些大姐们就全靠你来伺候了。你妈下岗了,为了生活,她总是去工厂偷机器铁件,很辛苦,也很屈辱。你要好好做事,不要让你妈妈再受罪。

冯石回头看看小罗的眼睛,看着她流出的泪水,又说:一定要记住,我们是民营企业,他们是国家机关。我们是奴仆,他们是爷。

冯石开着车,发现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完全感觉不同。秋天的太阳真的很新,天空似乎也比平时大了许多,路上的行人走路似乎也变得快了。他把车窗打开,风猛地吹进来,他又把天窗打开,然后他把全部的车窗都打开了,车内狂风大作,像是到了海边,泛滥的海水在喧哗,海鸥也在飞翔。他说:高尔基的名言你们知道吗?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6

冯石在北京的秋天里有时会像童年时一样,望着天空发呆。他觉得自己对于北京的季节总是有错乱的感觉。他在夏天时,会突然感觉到秋天的气息。当现在,北京的秋天真的来了,他又会感觉到夏天的味道,就像是姜青最近身上时时散发出的护肤品的味道一样。

姜青最近很安静,她对于设计方案不断地产生新的想法,她的执著让弗兰克·格尼都渐渐感觉到了疲倦。她就像是一个发了疯的导演折磨编剧一样地折磨着那个瘦小的有理想的设计师,她又像是吝啬成性的制片人折磨导演一样地折磨着设计师弗兰克。她把格尼的理想肢解成了碎片。那个本来像是狂人一样的设计师已经明显地害怕姜青了,这个女人的柔韧和坚强几乎让他窒息。让他在白天不断地昏死过去,让他在夜晚梦见姜青时,就像是看见了女鬼一样,浑身颤抖不已。他最后总是喜欢对碰见的任何人说:我已经没有理想了,姜青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已经没有色彩感了,姜青的眼神就是我唯一的色彩。我已经看不见我的设计了,姜青的呼吸像是大海的波浪一样,把我的任何想法都淹没了。

冯石有一天请设计师吃饭,弗兰克在喝了些酒之后,开始对冯石说:由于姜青的原因,他发现自己的眼睛都已经失明了。

冯石当时就想起了慈禧那样的女人,她们开始也是美丽的小姑娘,可是她们有了大权以后,很快地就变得很爱杀人了。冯石当时还想,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如何也要控制姜青的权力。

一晃就到了十月底,小高他们在规划委员会已经呆了二十多天了。冯石几乎无法想象他们每天的状态。关树经常把他们的笑话转述给冯石听,让冯石听着像个傻瓜那样哈哈大笑。就如同列宁在医院里听到了关于斯大林开始反攻的消息一样,他真的不咳嗽了。

小高个屄养的真好玩,他们开始还有些害怕,光是给别人倒水,扫地,擦地。别人把他们轰走了,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那小高,还总是笑眯眯的,别人想发火都发不起来。那是老办公楼,地都是水泥的,本来已经很亮了,被他擦得更亮。然后,地擦完了,他们又开始帮别人擦窗子,把别人的玻璃弄得透亮亮的。一个呆了快二十年的老头说,二十年了,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自己的玻璃窗这么明亮过。知道吗?他们的厕所在长过道里,经常有人不冲水,你想呀,国家机关的人呀,都没什么素质,他们不冲水。小高只要是看见那办公室有人去厕所了,他就赶在前边帮他们把蹲便器收拾干净了。最可笑的是他们联合办公大楼门口停车很难,小高他们就早早去,帮他们把车位都占上了,其他人来没有车位,可是规划的人一来,那小高就喊他们,他们每天停车都很顺当。你说这屄养的聪明不聪明?有一天办公室一女的病了,小高小罗就连忙开车把她送到医院,然后把她送回家,那女的都感动哭了。然后呢,小高让小罗陪她,自己又回办公室为其他人倒水。开始别人都烦死他们了,说赶快让领导批了,你们快快走。别再烦我们了。现在呢,别人说你们别走了,就在这儿吧。冯总为你们发工资,你们为我们服务。

林肖肖就是在那一刻,像跟关树约好了一样,来了电话,说:冯总,看起来你们还是有决心继续把老酱油的事情办好了?

冯石说:当然了,林副市长,我们当然有决心。我们愿意担当,愿意为国家多分忧。我虽然是个资本家,是私人企业,可是我人不能太自私了,我身属个人,心系国家。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然后,林肖肖又说:那你们必须要为国家再多分担一些,我们帮你们协调一下,三个亿不需要你们承担,但是三分之一,你们必须承担。而且,这三分之一也不让你们马上还,可以让银行作为特殊情况先处理一下,等房子建成了,卖出钱来了,再还给兴达公司。

冯石沉吟着说:只要是肖肖市长说的话,我们都照办。

林肖肖突然笑了,说:冯石,你他妈的,真是个狡猾的资本家。不,狡猾的民族资本家。听说那个在规划局天天为别人端茶倒水的人是你的司机?别人可是对他印象好,想把他留在规划局了。你以后再这样干,你的车可就没有人开了。

冯石说:肖肖市长,现在我的司机变成姜青了。她说她为我只做两件事,一是开车,二是生孩子。

然后,冯石从酒廊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时财务老张打来电话,说:老板,周冰雪的钱来了。

7

冯石有时想想觉得自己内心的语言其实是很有问题的,凭什么说是周冰雪的钱呢?九千万。那是国家的钱,用一句极其做作的话来说,那是纳税人的钱。那怎么会是周冰雪的钱呢?可是,冯石觉得自己这样的表达已经习惯了。当然是周冰雪的钱,他是银行行长,是正职,是进了那个大楼就变得极其严肃的人。他穿着西装抽着雪茄(有时甚至于是烟斗),他走路经过一个个敞开式的办公区时,那些坐在电脑前的充满对于金钱渴望的少男少女们几乎要吓得发抖。尽管他的英文发音老是被姜青在背后嘲笑,可是,在他那座楼里每个人都会充分肯定周冰雪同志的英语发音,他们会说:周总的英语好极了。他们不知道周冰雪同志真的是一个同志。他们连想也不敢朝这方面想,周冰雪能允许他们正常呼吸就不错了。一切都在国际化,你们还想呼吸?在国际化的大背景下,中国人中最少有80%都该被解雇。为什么呢?你们应该到英国的银行去看看,那些英国的银行是怎么办公的?他们坐在柜台前是怎么对顾客微笑的。那些英国的银行职员,他们不会让顾客们莫明其妙的,无端的,突然的就发起火来。不会的,周冰雪从来都没有见过。我在英国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银行的前厅里大声说过话,更不要说发火了。

周冰雪的钱来了,冯石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激动了。他没有感觉到那个绳索松了,或者紧了,他只是觉得那钱早该来了。直到现在才来,他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冯石去了姜青的房间,她没有在,只有一个服务员在清扫。他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欧米茄,那狗看着冯石的时候有些一往情深的样子。它熟悉冯石的许多时候,无论是他在裸体,还是穿着体面的衣服。冯石忽然感觉到对欧米茄有些内疚,男人对于狗就像对它的女主人一样,当他渴望那个女主人的时候,他会抱起她的狗,就像抱起了那个女人。他一边抚摸着女人的身体,也会一边抚摸着狗的身体。可是当他对于女人强烈的激情过去之后,他对那狗也就懒得看了。欧米茄就是这样被冯石忽略了,他应该对它好点,因为他对姜青的感觉尽管不那么强烈,但却在渐渐深刻。冯石叹口气,对欧米茄说:知道姜青去哪儿了吗?

欧米茄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女服务员就已经先说了:姐姐说有事到咖啡厅找她。

冯石像没有听见那女服务员的话,他继续问欧米茄:昨天晚上是你跟姜青一起睡的吗?她睡着了吗?

欧米茄仍然不说话,它甚至于不再看冯石了。它跳上了沙发,低下头开始专注地看着一份扔在茶几上的《纽约时报》,就像那是它每天必读的东西。冯石当时想,姜青真是有文化,连她的狗都读《纽约时报》。

冯石来到了咖啡厅,在下电梯的时候,关树追过来:老板,咱们真的盖楼呀,不如拖拖把土地卖了算了。这么多银行的钱都慢慢来了,咱们为什么要盖房子?那咱们不真的成八十年代新一辈了吗?连美国来的曾维宁都说只能投机,不能投资。

冯石摇摇头:不干?又干什么?

他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朝咖啡厅走去,远远地看着姜青坐在那儿,她没有咖啡,也没有点别的东西,她今天穿着红色的毛衣,让她显得气色比前段时间好多了。那时她为了设计摩登可以很多天不睡觉,现在的姜青呢,睡得太多了,养尊处优。她很像是一个大资本家的姨太太,看见了冯石,姜青就说:知道了,周冰雪的钱来了。

冯石心里一怔,看起来姜青比自己更加关心公司的财务部门,她真的把公司当成自己家了。这个女人不寻常,这对于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冯石和关树一起坐下了。他们要了煎蛋,咖啡,面包,关树又要了一点酸黄瓜。在等待的时候,关树又说:老板,还是跟在海南时一样,谁炒地谁得利,谁盖房谁傻逼。

姜青听关树这么说,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明显地告诉了冯石她生气了。她站起身来,不说任何话,离开了餐桌,朝外走去。她的身材挺得很直,像被移动的白色石膏雕像一样,每经过一个窗户时,都会有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冯石看着离开的姜青,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人。他的目光随着她的皮鞋发出的轻微声响,一直进了门外的酒店大堂。然后,他回头看着关树,眼睛里显得有些含情脉脉,他说:你大概看得出来,我喜欢这个现在正撅着屁股的女人。

然后,他起身追了出去,

冯石在电梯里把姜青搂得有些紧,他说出的话让她无比吃惊:丫头,能再把那个曾维宁教授约来吗?我很想念他,我跟你一样爱他,我想请他吃饭。我冯石想向他请教股份公司的问题,我需要增加一个新的,特别大的股东。我需要曾维宁的智慧。

阳光忽然照在了姜青的头发上,电梯的门打开了,冯石发现地毯的色彩有很大的变化,因为那边有个房间的门正大开着,服务员正清扫房间,耀眼的光线就是从那儿射过来的。他拍拍姜青,然后自己像个真正的绅士那样轻轻扶着她的腰。他穿的西装是在台湾买的那件,有些细长,这让他的身材显得挺拔。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太阳的光辉。他故意把左手背在腰后,像英国皇宫里的侍者一样,他屏住呼吸,显得彬彬有礼,然后说:你很美,真的很美。

姜青看着冯石,就像是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心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第十九章

1

曾维宁也和许多人一样走进了潮江春的包房。他也跟许多人一样在秋天里还穿着夏天的衣裳。他身上的色泽透出了一个有见地的学者的特别:青春而又不失理性。其实青春永远是丧失理性的,可是人们争论的结果是青春也可以不丧失理性。他来早了,那时冯石和姜青都还没有到,他们就在旁边的新世纪饭店顶楼,他们看着北京天空一闪闪的,就像女人在她们的脸上涂抹了那种闪亮的粉底霜。曾维宁在喧哗的餐厅里像一个智者那样深沉地走着,他的目光扫过了每一个食客的脸。他在见到冯石时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总是想不通,中国人哪来那么多钱?

冯石像对待女人那样地对待曾维宁,他亲自帮他扶扶椅子,伺候他坐下,然后自己站着让服务员立即为教授倒茶,然后才说:教授,这个国家的一切购买力都是由灰色收入决定的。

曾维宁一愣,然后开始愉快地笑起来。冯石听着曾维宁的笑声感觉很怪,因为在那么通透的笑声里,即听不到外语的洋味道又听不出陕北人说话的土味道,就像是一个说普通话的人发出的笑声。冯石又想仅仅因为这个男人他发出了这样的笑声,我跟他就成为朋友了?

姜青看冯石这样,更加奇怪,他昨天晚上临睡前似乎很想对她说说自己为什么要请曾维宁,可是,她没有兴趣,因为她那时对于楼外立面的装饰材料又有了新的想法。然后,她开始给设计师弗兰克·格尼打电话,对方当时已经关机了。她生气地对冯石说:格尼家伙老是这样,早早就关机了。我就有那么可怕吗?

冯石笑了,说:在慈禧面前任何有个性的男人都会崩溃的,太监除外。

姜青说:那你就是太监了?

冯石终于想笑了,因为他有特别得意地话回答她:我是国王,老国王。

冯石对曾维宁说:我有个新的想法,我记得上次咱们见面,你跟我说起过股份公司,我当时想到巴黎去开股东大会。现在,我想重新成立叫新恒石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因为,我必须接纳新的股东进来。否则,我跟姜青将灭亡。

曾维宁饶有兴味地听着冯石的话,他不打断他,也不提任何问题,他显得很专注。

冯石发现自己即使用了“灭亡”这个词,而且,还拉上了姜青,也没有让曾维宁更兴奋一些,就老老实实地继续说:我在跟政府与国企的合作中突然发现自己吃了大亏。现在我必须多承受一到两个亿的债务,多养六七百工人。可是,我没有钱还。现在兴达这样的中央企业死咬着我,法院也很难支持我,市里怕中央也在压我,我没有办法。我想重新注册公司,让逼我为国企还债的兴达公司成为股东,就是天外飞来横祸的那一两个亿成为他们的股本。我相信我们恒石公司的摩登今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以后,大家共同分利。

曾维宁的眼镜像探照灯那样一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他还是不说话,等着冯石把话说完。

姜青的脸上也明显出现了好奇,她不知道冯石最后的目的,冯石也没有跟她说约曾维宁来的目的,最近她的全部兴趣都在那些设计上。现在,她突然关心冯石最本质的想法了,她内心怀着对冯石的不满(因为他有任何想法都不首先跟自己商量,她一定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坚决改变他),开始专注地看着冯石。

潮江春的音乐是广东音乐,丝竹颤颤悠悠,躲躲闪闪,充分显示出中国人含蓄的意境之美和善于赖账的性格。

曾维宁终于说话了:我听说在国内成立公司验资非常容易,可以随便作假?

冯石笑了,说:那不叫作假,那也要有一整套程序的,需要评估,需要审验,当然事情都合理变通。

姜青说:假如说,你新的公司注册资金为四亿元人民币,那他们以一个亿的债权入股,就算是25%了?然后,他们今后也要按照这个比例获利?

冯石说:我讲诚信,我必须这么做。

曾维宁的目光再次一闪,说:冯总从哪里得到那三个亿的钱去验资呢?

冯石突然笑起来,他说:我肯定不会押上我全部土地。我那天陪着土地局王明善去清西陵,在河滩里看见了一块大白石头,很像是一块大玉石。有那个女的——冯石说着指了指站在那儿正看水箱里鱼的珠光宝气的胖女人——有她的两个大屁股那么大。你们想想那么大的一块玉石,该值多少钱?我想好了,让关总明天去拉回来,然后让他们评估成八千万。作为我的部分固定资产进入股份。

曾维宁笑了,连姜青都忍不住皱着眉笑了。

曾维宁突然不笑了,他显得有些严肃地说:所以,在国外,我们经常说,国内的地产商,30%是骗子,还有30%也是骗子,另外那30%还是骗子。

冯石一愣,脸皮上出现了青色,他明显地有些不愉快,但没有说什么。

姜青意识到冯石的不满,她自己也感觉到有些难堪。

曾维宁自己笑起来,他又说:当然,你是属于另外的10%。

冯石松了一口气,说:当然,我本着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原则,讲究诚信,绝不违法,做事先做人,作秀先做事。我敢保证,只要是我挣上钱了,其他股东都有利可图,他们到时候一定乐得闭不上嘴。

曾维宁的眼镜再次像监狱高墙上的探照灯那样闪了一下。人的能量为什么会这么强大,他们的内心活动反映到了眼睛上,竟然生产出如此强大的电流。曾维宁已经深深地知道了冯石请自己来的目的,他说: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做成中国未来最规范,最讲原则的企业,但是任何股东都会以种种努力争取自己最大利益的,到时候他们先不讲理了,你怎么办?

冯石一听曾维宁说这话,浑身上下的血液立即就热起来,他习惯性地说:那我打断他的腿。

这时,包房外边突然喧闹起来,可能是有人在过生日吧,他们竟然大声唱起了生日歌。服务员那时恰好开门进来,冯石朝门外看去,是一大群年轻人在那儿唱。他们脸上红润,兴高采烈,他们的歌声像暖流一样涌到了冯石的脸上,头皮上,还有肚皮上。大厅的灯光明亮,如同春天草地上的太阳一样。

冯石看看沉默的姜青和沉默的曾维宁,故意叹了口气,说:我要是黑社会就好了。

曾维宁又说:我们做过调查,统计,中国国内的公司,各股东之间总是要打起来的。没有打架的好像不多。

姜青这时突然对冯石说:你就别装了,有什么事,你就直接问维宁好了。他是专门研究资本主义的,我们今天请他来,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姜青这么直接,让冯石都一时有些犹豫。她用了“我们”这个词,她那么强调自己跟冯石是一个统一体,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真的山穷水尽了,她会跟自己一起跳楼,共同当恒石集团的殉葬品呢?

曾维宁在那时与冯石碰了一下杯,说:其实,作为男人我也有体会,我在做出决定之间,想跟人聊聊天,甚至于询问一下,其实,那都不是真正的请教,不过是在过程中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

曾维宁没有用“整合”这样的烂词,而是用“整理”这样的老词,这让冯石心中猛地愉快起来。他显得有些夸张地看着曾维宁,学着姜青那样叫着:维宁,如果我有一天真的不愿意给股东分那么多钱呢?

姜青当时有些惊讶,不是因为冯石说出的目的,而是他竟然也管曾维宁叫“维宁”。

冯石那时眼睛睁得很大,他的眼睛还有微笑,但是嘴巴里却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没有任何人同情我,他们早早地举起了刀,就等着我这个傻瓜资本家走进他们的埋伏圈,然后一刀砍下来。老酱油欠了那么多钱,我不认,就没法朝前走,我认了,心不甘呀。

曾维宁当时笑了,丝毫没有表示出应有的客气。冯石知道教授是有权力笑的,曾维宁说:是呀,仅仅是说国有资产都流到资本家个人手里了,未免简单了,而且寻租的过程也确实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冯石看着曾维宁,说:我今天让他们加入,就是为了明天把他们甩掉,我怎么把所有那些股东甩掉呢?

曾维宁先是看看姜青,然后又看看冯石,然后他语速很慢地说:增加成本,减少收入。

2

增加成本,减少收入。

以后人们在回忆那个时代的中国企业时,就发现了那是一句名言,人人都会说,人人都会用,而且人人都在用。冯石早就懂得,姜青也懂得,可是,当这话从一个来自美国的经济学教授嘴里说出来时,就变得特别有分量,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就成了一句顶一万句。

冯石那时真的像是一个小品演员那样地用双手紧握着曾维宁的手,上下摇晃着,仿佛维宁教授真的说出了一句他从来都不知道的话一样。当时,曾维宁有些不知所措,他真的没有想到这句像常识一样的话,竟然对于这个对面的号称自己是资本家的人有那么大的启发。他甚至于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对于中国的经济干了坏事。一个有影响力的学者永远应该站在公平和正义上。

当门外的歌声再次响起时,冯石又问了另外的问题:什么叫BVI公司,今天真的希望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曾维宁笑了,他与姜青在那一刻很快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真的像是一对老情人那样地彼此心领神会。他用下巴指指姜青,说:问她。姜青是学经济的。你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却还要问我。她当然懂,而且,早就懂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你?

冯石突然显得不好意思起来。刚才曾维宁与姜青的目光交流时,冯石就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天下最大的傻瓜,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傻瓜。他拍拍曾维宁的肩膀,显得特别亲切,说:我不太喜欢跟女人谈论理论问题,我只想跟她们谈情说爱。

姜青的脸又红了,冯石看着她,心想:她是因为什么而羞耻呢?是因为跟他冯石谈情说爱吗?

曾维宁说:这个问题我不回答,因为姜青她确实知道,而且,她那一阵在香港实在没有事情做时,还当过中介,对吧?

姜青看看曾维宁,又看看冯石,说:你问BVI干什么?

冯石说:以后再跟你解释。

姜青突然生气了,她当着曾维宁的面发起火来,她大声说:冯石,你这样很不好,你为什么有任何事情都事先不跟我商量。你的财务管理混乱,关树每天都赌,每天都输,每天都在财务拿钱,你却从来不干涉。你老是这样,公司还有明天吗?你把我看成你的什么人了?就是床上的一个玩物?

冯石愣了,他真的没有想到姜青会在这时对自己发火。他看看曾维宁。教授脸上的表情平静,一点也不意外,看起来他真的比自己更熟悉姜青。看起来他们过去在美国,类似于这种架吵得多了。而他冯石在教授面前,还忍不住时时扬起了遮羞布,人类的进化为什么总是不彻底呢?为什么总是不能够完全公开透明呢?

冯石看看曾维宁,然后,他把目光拉回到姜青的脸上,他内心怀着对于这两个美国人的不满,说:其实,床上的玩物一点也不好玩。

3

姜青那天就是在那句话之后走的,她起身时显得特别的高。冯石好像对于她的身高突然没有了记忆,他没有想到这个床上的玩物竟然会那么高。他第一次见她时,没有这个印象,他今天看着她起身,挺身而出时,更是有些陌生,她的臀部果真有那么挺吗?在她撅起的屁股和腰肢间可以摆放一支蜡烛了。烛光可以照亮他与姜青共同的前程吗?

冯石没有起身,他在用余光观察着曾维宁,想看看他是不是急于起身。曾维宁一点也不着急,他没有任何想起身的意识,或者说冲动。冯石松了一口气,然后对曾维宁说:我是一个简单而幼稚的男人,我完全不懂女人。

曾维宁看看冯石,又说:姜青回来后,有些压抑,她在国外所熟悉的一切在这儿没有用处,她有时很痛苦。可是,你刚才没有给她机会,让她为你解释BVI公司。你现在天天跟她生活在一起,却从不问她。这让她感觉不好。

冯石笑了,说:每天我向她请教国外的事情时,她的架式都很特别,她就开始教训我,语气中总是让我感觉到她在蔑视我愚蠢,我不喜欢一个女人那样。

曾维宁说:其实女人们往往关心男人最大的长处,你应该让她知道你最大的长处是什么?

冯石若有所思地想着,然后,说:我知道我最大的长处是什么了。

曾维宁看着他,说:我的我知道,你的是什么?

冯石一点也不关心曾维宁的长处是什么,他只是抓紧时间说:我可以一边射精,一边唱歌。

曾维宁也站了起来,他说:我下午还有事,告辞了,你代我谢谢她。说着,曾维宁穿上了外套,朝包房门口走去,冯石站起来,跟着他一起到了包房门外,那时曾维宁说:让她告诉你关于BVI公司的一切,肯定有用。

4

冯石又要去见林肖肖了,他分析自己的心情有些沉重是不是因为紧张?最近连续跟林肖肖通了几次电话,算是一种深度的沟通,为什么还要紧张呢?

小高给他开着车,他心里很踏实。小高从规划局载誉归来之后,休了几天的假,冯石让他去深圳玩了一趟。刚回来,是第一天上班。

冯石说:怎么样?冬子有没有带你去东莞?那儿的夜总会比纽约的百老汇还庞大,漂亮女人跟蟑螂一样多,是吧?

小高笑了,不吭气。

冯石说:回来交公粮没有?

小高笑起来,还是不说话。

冯石看着窗外,北京真是一个让人喜欢的城市,秋天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你秋天就真的来了。树叶开始发黄了,风一吹像银行开始从摩天大楼上往下洒钱一样,纷纷落下来。冯石当时就真的感觉到那是钱。它们五彩缤纷,五颜六色像世界各国,不同年代的钱朝下落,落到地下就开始滚动。像是在草地上乱跑的儿童,他们穿着花衣裳,他们唱着歌。行人的衣服明显增加了,外边冷吗?冯石天天呆在酒店,几乎不知道温度,他的眼睛花了,看什么都是钱,而钱真的有生命,不断地朝他跑过来。

冯石对小高说:这次立功了,大哥高兴。你高不高兴?

小高又笑,说:冯总,你只要高兴,我就高兴。

冯石说:高,你为我开车几年了?

小高说:五年两个月十二天了。

冯石说:你也该进步了,这样吧,你到外事中心当副主任,工资享受副厅,另外给你专门配一辆别克世纪,你看好不好。

小高没有吭气,也没有笑,他默默地看着车,车内突然安静下来。突然小高的眼泪出来了,他说:冯总,我哪儿也不去,我一辈子为你开车。你让我走,是不是因为我开车开得不好?

冯石内心感动了,那种要见林肖肖前的紧张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他成了一个正要回家的正常人,可是自己的家在哪儿呢?

什么叫正常人呢?就是只要不是像他冯石这样的人,都算正常人。商人和企业家都不是正常人,其他人都是正常人。

小高似乎还要流泪,冯石还从来没有见他哭过,看着他的眼泪。小高又说了一遍:冯总,我哪也不去,我就给你开车。

冯石心想,他是负有责任的,先不要说中国的私有化进程,也不要说东四环建成真正的富人区,仅仅就是要带着身边这些人走,要让他们有饭吃,能养家糊口,能过得稍好些,他冯石就有很大的责任。他要对得起这跟着自己的一群人,这是最起码的吧?

冯石从身后的纸巾盒里拿出了一张纸巾,他打算递给小高,又一想,就从后座上把身子凑到前边去,帮着小高擦泪。结果越擦,那泪越多。冯石又抽了几张纸巾,为小高擦,渐渐地他有些烦了,就说:哭什么哭?让你开车不就完了吗?他妈的不知好歹的东西。别哭了,好好开车!

小高立即就不哭了,冯石这才笑起来,说:给我开点音乐听听。

小高说:听小提琴还是钢琴?

冯石说:有你这么好的兄弟,老子要听歌剧。

歌剧声响起来,女高音胸音和鼻音都重,是施瓦尔茨科普芙。她是德国人,有一次冯石问姜青知道这个女高音吗?姜青竟然不知道,而且,还不脸红。冯石当时就说:还要嫁给德国人,连她都不知道。家里还有德国音响,连她都不知道。

5

由副市长林肖肖召集的协调会在他办公室旁的小会议室召开。各方面的人都来了:法院的法官来了,兴达公司的常务副总周春山来了——他真的跟关树说的一样,长得像是一棵小松树。冯石几次都想对他说,应该把你埋到烈士陵园去,可是他不得不忍住了,因为他是自己的债权人,他恨他可是他还得爱他。冯石没有带姜青来,他们这几天老是有些别扭,同时他莫明其妙地担心姜青会与法官小希不对付。因为这个女法官曾经对姜青十分地怠慢过。冯石深深地知道,女人是世界上最记仇的人。关树坐在他身边,在肖肖市长面前,关树从来不说话。周建忠也来了,他现在是工厂里一千多工人的代表。

权大还是法大?照理说应该是法院判决的事情,却不在法庭旁边调解。所谓庭外调解,而是考虑林肖肖的方便,要在他的小会议室里,要让他成为中心,让大家亲眼看到他的显赫,显出他有威力。这才是一个副市长,如果他是国务院副总理呢?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尊严?冯石觉得自己挺没有意思的,经历过那么多,却还想着这样幼稚的问题。你是三岁小孩吗?尽管他跟林肖肖的私交应该算过得去了,最起码应该算了有私交了吧,可是,他心里就是难受。他从窗户望出去,外边的阳光很强烈,那种在秋天里看北京天空的感觉让他总是忧伤。他一次次地用忧伤这样的词来形容内心,让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你真的是一个那么多愁善感的人吗?你作为一个男人,你那么酸楚,你哪里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呢?可是,冯石在那一刻,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特别渴望一个法制社会,一个有着司法独立的社会,他似乎通过这些概念看见了蓝蓝蓝蓝的白云天。看见了乡愁之中的希望。

冯石看了一眼小希,发现她很松弛,她不紧张。不像他冯石那样紧张。他为什么要紧张?他真的犯罪了吗?就如同一个有婚姻的老男人跟一个差着辈分的小女孩儿通奸(这个词真古老),他天生就是有罪的。他欺骗,他占据了过多的资源,他老了还要享受青春。可是,他干什么?他不就是希望让国贸东边的东四环亮起来吗?他想让北京亮起来,他有什么罪?他想起那天晚上和关树半夜三点多钟还在看从法官的母校中国政法大学要来的录像带,上边有她的演讲。说着那些个傻话,那么装腔作势,他还要看到底。

冯石早就发现自己面对那上亿的黑洞已经不那么丧心病狂了,他就像是那种典型的带病生存的人,疼痛一直伴随着自己,非常正常了。带病生存是一个好的概念,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特别是中国,病还真多。无论是冯石还是姜青,特别是他冯石。姜青有什么病吗?冯石早晨出来前,到她的房间去了一下,她那时已经起身,她身体那么好,面色红润,精力过人。冯石看着满地图纸,就好像她真的是一个设计师,而不是弗兰克·格尼。冯石想,她现在真的有病,她对那图纸细节完美的追求已经显出了像包法利夫人一样的歇斯底里。

关树坐在他身边,眼睛有些发黑,肯定昨天晚上又赌了。冯石对于他的这种习惯总是能够容忍,他跟了自己多年,就这么个爱好。关树对于女孩儿非常专一,两年了,就军区跳舞的那么个瘦丫头。而且,冯石发现这两年关树竟然对妓女也没有兴趣了,不管她们长得多漂亮。他都像没有看见一样,有时陪着银行的人去北展宾馆,他也只是在那儿高高兴兴地打台球。

冯石拍拍关树,说:昨天晚上输了还是赢了?

关树挤挤眼睛,看了小希一下,对冯石耳语说:昨天晚上在她床上呢。

这时,林肖肖突然大声说:冯总,说说你的意见。

冯石立刻站了起来,说:肖肖市长,我听您的。我紧跟政府,为社会稳定做贡献。

林肖肖笑了,说:我怎么听冯总的口气,老是跟个犯人一样。

大家都笑了。

林肖肖看着小希说:本来——这事当然可以走向法庭,但是,我们更希望庭外调解。中国人有句老话,和为贵,特别是由法院的小希法官协助我们一起调解,那就更有效了。

小希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冷酷地看看那兴达公司的副总小松树。

小松树周春山说:老酱油地大物博,资源丰富,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被一个私营企业收购,现在已经有许多有识之士渐渐认识到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我认为,收购国有企业可以,你占便宜也可以,但是,你必须承担责任……当然,这与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注意更多的是:一定要把账算清楚。否则,我们几代人的财富积累,将会在瞬间流失。

关树不高兴了,周春山是他的赌友,昨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玩牌,他故意输给他许多。他们有了某种默契。可是现在这个家伙有些翻脸不认人了。他看看冯石,等着他说话。

冯石没有说话,他脑子里只是突然响起了小时候的一首歌:小松树,快长大。后边的词冯石想不起来了,可是曲子他会,他在心里继续唱着,他几乎没有听兴达公司副总说的那些官话。

冯石的表现,很让林肖肖满意,他看看冯石的状态,然后,笑眯眯地继续听着周春山的发言。

那时,冯石的手机响了,他看看林肖肖,犹豫着接了电话。是姜青打来的,她竟然对他说:你在哪儿?知道吗?欧米茄真的病了,她不吃东西。她很不快乐。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在等着冯石通完电话。

冯石听着姜青的话,看着林肖肖的脸,他苦笑一下,说:老酱油的一个老职工病了,他不吃东西,他很不快乐。我作为要对老酱油一千多名职工负责的投资人,心里突然很难过。

姜青在电话里听冯石这么说,感觉到很诧异,她说:你是在开会吗?什么会?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冯石说:我现在正跟肖肖市长开会呢,晚上我一定去看那个老职工。

周春山仍然讲着理由。总的意思是不能让国有资产流失,否则对不起几代中国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就好像他不是一个银行的人,而是一个小学里的政治辅导员。

委屈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冯石内心很苦。就算自己想占便宜,想混水摸鱼,在合同里没有把债务和其他事项一次性签死,可是就非要让自己去承担毕石章他们过去所犯的全部罪行吗?这就是报应吗?冯石当然清楚林肖肖的意思,他不参加这个会也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他从小希与林肖肖的几次目光对视就知道了林肖肖与法院有过沟通。三个多亿全部让冯石承担也不可能,但是,他必须承担一个亿。这点,从关树透过来小希的话,就能想得到了。冯石知道自己唯一的王牌就是那些工人,他可以鼓动工人去闹事,给政府增加麻烦,但是林肖肖充分看透了他,作为副市长(仅仅才是一个副市长呀)他能用自己的铁腕让他冯石彻底完蛋。他都不用对冯石采取什么政治手段,他只要让银行一夜之间抽回全部的资金,就像是医院把病人的血全抽干了,就能让他因为严重缺血而死。冯石突然感觉到严寒来了,冷得要命,恐惧也来了,眼前真的变黑了,没有希望了。但是,只要是他冯石听政府的,真的为政府分忧,政府是不会非要让他去死的,为什么要他死呢?我冯石死了不还是这些事情吗?他王石来了,不也还要解决所有这些事情吗?更何况我已经上了轨道?我已经拉上了磨,我是那头已经被套牢的驴,谁也别想卸磨杀我。我这回跟定了共产党,一直走到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出来。

突然,像是房间的窗帘被拉开一道缝一样,有一股很耀眼的光线照进了冯石的脑子里,让他看见了自己脑浆的颜色。那是一种透明的东西,只要是稍稍晃动一下,冯石的心就会像篮球那样跳荡,那时小希说话的内容像亮光一样让冯石回到了现实。

小希对周春山说:你们那三个亿,其中有两个多亿时效期已经过了,超过了两年。

周春山急了,说:我们这两年里催过你们法院呀,光我自己就亲自打过电话。

小希说:你有法律文件吗?

周春山的汗出来了,国务院下边一个公司的副总经理出的汗能算是国务院出的汗吗?周春山更像是一个小松树了,他真的快被要埋到烈士陵园去了。他说: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代表法律,我明明三个亿,当时建行支持他们上市,那也是国家的钱呐。他们老酱油几任厂长贷款,一次次地技改,换设备,这都是当时的重点项目呀……

冯石这时终于忍不住了,他开始说话了:当时你并没有反对,在为老酱油贷款的问题上,你们这些老建行的人,都没有反对。可是,我就觉得奇怪了,你一个生产酱油的,弄来弄去还不就是些酱油吗?中国人能喝多少酱油?北京人本来吃的盐就过多,还给别人瞎担保,现在就都不认帐了?我昨天对关总算过一笔账,就算是中国人从此都吃“老酱油”,不再买什么李锦记等等任何品牌,就算中国人从此不喝水了,都喝你们的老酱油,就算中国人从此都不吃饭了,只吃酱油,那就能吃掉这三个多亿吗?一斤酱油才多少钱?多少斤酱油才能用掉这三个多亿?你们老建行的人应不应该去查查腐败?你们为什么要给他们三个多亿?别说三个亿,就是一个亿也有问题,让我们就算算那一个亿究竟干了什么,我怎么算也还是想不通呀……

小松树急了,说:你连一点也不愿意背?谁家没有事光喝酱油?欠银行的钱,该还就要还。你们这些人,光盯着国家的资产,却又滑头,不肯付出,天下的好事怎么可能都让你们占完了?

林肖肖没有说话,他正在听身旁的秘书悄悄对他说着什么。

小希的声音变得大了,她说:我来不是听你们吵架的,既然你们愿意庭外调解,那我就把底牌告诉你们,要判也是一样的。既然是国家的钱,谁都要承担。兴达公司这两年,完全没有人过问这事,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放弃了自己的权力。你们说,这两年多时间,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我说白了吧,你们就算是等待着猎物的猎人,也应该懂得猎人的规矩吧?冯总,你们公司既然要收购老酱油,就要负起相应的责任来。国资委的人前天也跟我说,他们曾经认真地跟你说过收购国企的风险,难度,你们当时可是胸有成竹的,对吗?

冯石想,这是地方利益和中央利益之争吗?不是,这是人人都希望我掏钱呀。他从小希的话里听得出来,法院的人跟兴达公司也已经商量好了。资本家是什么?资本家就是用自己的血汗,冒着政策风险,有时甚至于是丢掉性命的风险,去创造价值,然后呢,解决中国人的就业,去填上所有那些黑洞。

冯石看看关树,关树正微笑地看着小希,认真地听着她说话。冯石心想,自己竟然以为让关树悲壮地跟小希上床,问题就真的解决了。这真是荒唐的想法,床上能够解决问题吗?中国历史上有多少大问题真的是在床上解决的?所有的人,小松树、小希、冯石,还有老酱油……所有这些不过是构成了一盘棋,而棋手正是林肖肖。他林肖肖才是真正的大老板。

6

那天的会一直开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天渐渐黑了下来,冯石回忆说,一切都是过场戏。其实,林肖肖早就把一切都定好了,冯石必须承担那一个亿。

既然是过场戏,人们为什么还要在上边表演呢?自己所说的话仅仅是为了一个热闹的过程吗?结果既然已经有了,林肖肖定了就可以,为什么还要通过法院来调解?

散会后,冯石跟在林肖肖的身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林肖肖的表情非常冷淡,他一边在抽屉里找东西,一边对冯石说:说。

冯石说:肖肖市长,你们让我背多少钱,我都同意。

林肖肖说:什么我们让你背?是法院根据法律定的,是你必须承担的部分。

冯石谦虚地笑起来,说:是,是。我同意法院的判决,我没有意见。只是现在我没有钱,但是,我们的项目一定会很好。我想了,就让这一个亿加入我们公司的股份吧,大家合在一起,共同奋斗,我相信明天肯定会更好。

林肖肖这时才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冯石的眼睛。他的目光像铜镜一样,照耀着历史,照耀着冯石的内心世界。

冯石当时没有躲闪,他迎着林肖肖的目光,像是面对着灿烂的朝阳。冯石在微笑,他心里像女人一样地说:我的脸在笑,我的心却在流血,哭泣。

林肖肖首先把目光移开了,他可能有些怀疑目光这种游戏。他又开始收拾自己的抽屉,他拿出一张照片,说:你看,我当时多年轻,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我在班里最小。

冯石快步凑到跟前,认真看那张照片,说:未名湖那时水就干了?

林肖肖说:谁让你看未名湖,让你看我当年。

冯石说:我是在看你呀。你当年能想到你今天能当市长吗?

林肖肖笑了,说:我今天也不知道我明天的命运,你知道你明天的命运吗?

冯石想了想,摇摇头,他故意做出来的笨拙和顺从让他显得有些蠢,人是应该经常表现出自己愚蠢的,特别是在权力面前。但是,冯石那时突然有点激动,他开始像傻瓜一样地两眼放光了,他就像面对一个他想搞定的少女那样说:我明天的命运跟北京的东四环连在一起。

林肖肖这次没有表示出任何对于冯石的轻蔑与嘲笑,他把那张照片仔细地收好,然后抬头说:你们重新成立股份公司的问题去跟兴达和有关股东商量吧,我不管这些事情。我还真想看看北京东四环的明天会是什么样。

7

冯石从市政府里走出来,关树在门口等他。他们一起走着,秋天了,真的有些凉。空气里弥漫出秋天的味道。那是北京一条闹中取静的路,有很高的树,有草有花还有长长的椅子。所有的树木都变得怯懦,上边的树叶正在紧缩,就跟银行的银根一样。这是不是秋天的味道呢?

冯石说:姜青马上就到,咱们等她一会儿。

那时关树看看天上的月亮问他:那就算是一个亿,咱们也承担不起呀。

冯石说: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唉,很久没有唱歌了,今天陪我去唱歌吧,看见月亮,我突然感觉很空虚。

关树说:等把东四环建设好了,你就不空虚了。今天晚上不能唱歌,看那小松树,今天晚上还要跟他一起玩玩,其实,你今天用不着对他那么说话,他不过是装装而已。

冯石笑了,说:让这帮王八蛋入股吧。咱们也入。咱们按照公司法把企业重新整理一下。等于说把他们这一个亿的债务变成公司的股份。你今天晚上再去跟小松树玩玩牌,多输点,输给他二十万。让他们回去做做工作。其实,市里和法院也会帮我们朝这方面努力的。不过,我想,还就应该让别人心里舒舒服服地去公事公办吧。咱们讲诚信,咱们不骗人,大家共同上一条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关树怀疑地看看冯石,说:老板,你跟谁说话呢?

冯石看看月亮,说:我跟月亮说话呢。

姜青开着车来了,关树想走,他说我打车吧。但是冯石硬是把他拉着,两个人一起上了车。

姜青买了新车,是一辆宝马3系,灰色的,冯石和关树坐在后边,真的很憋屈。冯石还是第一次坐姜青的新车,他说:

这么挤?真的跟我们民营企业家的生存环境一样。

关树应和着冯石的话笑了笑。

姜青没有笑,她因为冯石没有注意欧米茄而突然有些不高兴了,说:能陪我去一趟仁博宠物医院吗?你看看欧米茄,它病了,不太吃东西。

冯石从姜青旁边的座上把欧米茄抱起来,轻轻摸摸,然后,他丝毫不顾姜青皱着眉头的冰冷,又看着关树说:

关树,我们开始还以为那个毕石章可怜呢。记得他当时盖章那熊样子吗?我心里还真的有些同情他。我以为他是受了我们的骗了。那天我们故意把支票上的章不盖清楚,还以为他被蒙了呢,其实,他早就编好了套,焦急地等待咱们进去。他拿上钱就跑了,他早就已经想好了一切。你说谁比谁傻?

关树说:如果以后有一天,你在哪儿看见了他,你会怎么样?会杀了他吗?

冯石摇头笑了,说:我只问他一句话,你他奶奶的跑什么?

第二十章

1

那块巨大的白色石头是冯石在一片偏僻的河湾里发现的。当时他们沿着湍急的河水走在岸边,路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越野车是一辆奔驰的ML320,动力略显不足。冯石当时不想往前走了,王明善副局长兴致正高,他非要继续朝前。

冯石还在感慨,他说:你看那清东陵,连当年皇帝的房子都破败成这样:木头也都腐朽了,屋顶也出问题了,路也坏了,处处是坑洼。还有皇族的那些满人为他们护着,也都成了这样,你说,咱们以后能变成什么?我盖起来的那些房子还会留存下去吗……

奇迹就是那个时候出现了,往前又走了五分钟之后,也就差不多相当于从国贸往东八百米的距离,那块石头出现了。它像是一块巨大的雪雕,矗立在那儿,把冯石吓了一跳。他说:从没有见过这么白的石头。

王明善说:你看像不像一个欧罗巴女人白色的屁股?

冯石笑说:欧罗巴?你小子还挺有文化呀,然后他仔细一看,说:这石头,还真挺骚的。能看出来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的两个人。

关树说: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三个人。三明治。要不拿回去,放在以后摩登的中心广场?

2

现在这块石头就在东四环摩登城的中心广场,它成了北京人心目中最纯洁的东西。它白,透明,几乎没有瑕疵。一位著名的作曲家还专门为它写了一首弦乐四重奏,叫《咒语》,据说是因为那个作曲家看到了中国的富人和穷人两极分化达到了极端时,又在摩登看到了这块石头之后,怀着愤怒写的。作品无调性,比勋伯格要前卫多了。是典型的二十一世纪的特点。冯石以后在听了这部作品的CD之后,说:我原来以为只有作家才那么愤怒,原来作曲家也一样愤怒呀。

冯石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坚持让关树把这块石头拉了回来。

姜青开始一直以为冯石在说笑话,可是,当她发现冯石真的让关树去拉石头了,才强烈地反对起来,她说: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难道……

冯石说:我本不是个幽默的人,开什么玩笑?

关树当天就把石头拉回来,放在了属于冯石自己的写字楼——原来叫卫星大厦现在叫新恒石大厦门前的国旗下边。

国旗在北京的空气中飘扬,冯石的新恒石大厦的公司旗帜也在一起飘扬。那个时候北京许多楼前都有各种各样的旗帜和国旗并列在同一片蓝天下,但是只有在冯石这儿奇迹发生了:两面平等的旗帜下边,像供祖宗,供佛一样地摆上了一块巨石,远看近看都像是冯石的信仰。那时候中国上等人和文化学者突然提倡供祖宗,那些深刻检讨中国人没有信仰的人在某一段时间里突然发现:祖宗就是他们重新找回的信仰。现在祖宗被凝聚在一块大白石头里,那里有冯石的集体无意识,有他的文化基因,有他的商业智慧,有他的信仰。

恒石集团的员工都来参观,他们都听到了一个最大的秘密:董事长从新疆的和田花了一个多亿弄来了这块巨大的玉石。为此,关树还专门从保安公司聘来了很职业的保安来保护这块石头。这些保安过去是天安门国旗班的,他们姿态像是国歌一样豪迈。他们过去对国旗行礼,现在对国旗下边的石头行礼。

当时谁也不知道这块引人注目的,受人尊敬的大石头是为了注册新恒石公司验资用的。

那天,冯石听关树说大石头到了,就亲自去大厦看。他出门时,专门到姜青的房间去找她,想拉她一起去。姜青拒绝了,她说:我对石头不感兴趣。我也不是玉石收藏者。我更不是玉石专家。再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工地看看吗?

冯石说:可我是专家呀,我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我说它是玉它就是玉,我说它是钱,它就是钱。

姜青不再说话,她说:你去吧,我还是去工地。

冯石夸张地做了一个手势说:工地太危险,太杂乱,我不同意你老去。有的人不关心自己,我得关心。

姜青笑了,她不能确定冯石是不是真心,可是,她有几分愉快了,她说:几天都没有去了,心里有些惦记。

冯石来到大厦时,那辆超大的拉石头的车刚到。关树显得风尘仆仆,一副刚参加了植树节义务劳动的样子。冯石突然想了什么事情,他拿起手机给姜青打了电话,说:穿平跟鞋,别穿高跟的。

说完,冯石还没有听清姜青说什么,就放下了电话。

关树兴冲冲地走过来,他指指石头对冯石说:咱们这样的人,都是苦出身,拿起鸡巴能打仗,拿起家伙能干活呀。

冯石看着醒目地坐落在广场中心位置的大白石头,故作感慨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规定,股东可以用货币出资,也可以用实物、知识产权、土地使用权等可以用货币估价并可以依法转让的非货币财产作价出资;冯石说到这儿,突然变了腔调,提了一口气,大声说:但是,法律、行政法规规定不得作为出资的财产除外。

3

法院最后裁定要冯石承担老酱油的一亿一千万。

冯石就把新公司的注册资金变成了四亿四千万。他让兴达占25%的股份。其实,冯石必须拿出四点四亿元的全部注册资金,他本能地觉得不能把土地全搭进来,他只愿意拿出部分土地。同时,他把已经重复担保了许多次的恒石大酒店放了进来(关于恒石大酒店,姜青和关树都强烈反对。他们宁愿冯石用那四百亩土地入股。两相比较,大酒店几乎是他们唯一的优良资产,而那土地还只是一个虚幻的梦。但是冯石执著地保留虚幻的梦。在他眼里,恒石大酒店和让北京东四环亮起来的梦没有丝毫可比性!)。然后,还有八千九百万的缺口,他就对关树说:你们知道吗?这块新疆的玉石正好就值八千九百万元。

关树聘请了在北京非常有名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进行实物/无形资产评估,他们组织了专门的小组,里边有玉石专家、奇石专家,有律师、会计……大家在认真的研究了一整天之后,都认为这块石头真正的价值应该是一亿三千万。

关树在一个星期以后,把评估报告送到了冯石的面前。那时冯石正坐在自己办公室的写字台前。他很久不来恒石大厦的办公室了,人们都知道他永远在新世纪饭店作资金。可是,自从有了这块石头之后,他总是经常来到自己28层办公室坐坐。他没有看关树递给他的报告,他知道这些专门作评估的人会说些什么。他们不说,冯石自己也会说。冯石起身,走到窗户跟前,他想透过窗户看看外边,可惜他的视线被外边的大字给挡住了。那几个大字最近刚换,从卫星大厦换成恒石大厦。

因为恒石大厦,他冯石不得不牺牲一些阳光。可是,阳光现在正从字里行间透过来,阳光把几个大字的背面涂得发白,就像是去年冬天留下的积雪还没有融化。

既然大家都评估出这块石头一亿三千万,那注册资金就增加了四千万,是四亿八了?他们兴达公司就无法占25%的股份,最多只能20%多一点了。好吧,就让他们有整有零,这样更像是一场正义的评估。不过冯石仔细想了想,对自己说,别麻烦了,就算是评估了一亿三,我也只能顶八千九百万,说好的事情不要乱变,兴达公司已经同意入股了,他们已经接受了25%的事实,那就不要再变了。这块石头明明值一亿三,现在却只当它是八千九百万,这算是自己吃亏了吧?可是,古人说吃亏是福呀,福布斯的福。

以后,有人对冯石说行贿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如果行贿的路能走通,那事业就成功了一半。可是,冯石却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行贿这事太容易了,没有行不通的贿。没有不要钱的人。他自言自语地说:没有不要钱的人,也没有横着长的女人,但是林肖肖呢?他是竖着长的吗?凡是不要钱的人,都是有政治理想的人,有原则的人,都是要做大官的人。

冯石又朝前边跨了一步,他从最后那个字的底下看出去,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钻在别人的裤裆底下那样朝远处看,正好就看见了那块石头。

一块在中国的商业史上价值达到了八千九百万(冯石有评估报告为证是一亿三千万)的大石头。它被人们广为传颂,人们歌颂它,就是在歌颂自己美好的生活。

冯石看见保安正在交接,他们穿着美军一样的衣服,戴着贝雷帽,正严肃地走着正步。两个人面对着面,互相敬礼,然后目光对视。交接完毕,其中一个人挺拔地甩着正步走了。

冯石看着,会心地笑了。他觉得自己此刻就是巴顿将军,人撕杀是为了和平,他荒唐是为了庄严,他造假是为了公平,他犯罪是为了光明。他在阴暗里,是因为他喜欢阳光,他躲避姜青是为了美好的爱情。

湍急的河水发出了声响,大石头在大自然里,显得那么和谐,可是被拉到了北京城的市中心,它显得更加和谐。似乎周围那些山坡上的树木,还有河弯的苇草、凉爽的空气,都让冯石发现了自己真的又生活在秋天之中了。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他本来设想连楼花都卖完了,可是,他现在连地基都还没有挖完呢。冯石没有到工地去过一次,他不想去那儿,他会做梦让自己掉进了挖得很深的大坑里。姜青他们设计了很大、很深的地下停车场,那将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体系。北京的冬天无法施工,看起来,仅仅是把坑挖完,也只有等到明年了。

4

在冯石的回忆中,小松树副总经理甚至都没有专门去看那块大石头,他只是认真地看着评估报告的文本。小树松一看就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说人生两件事情,一是赌,二是读,除此之外,连吃饭都不重要。

小松树当时说:你们是一块什么样的石头,竟然能值这么多钱,哪天真的应该去看看。然后,他仔细地看着那家国内最著名的会计师事务所的公章,说:他们可是很权威呀。

冯石在关树拿到验资报告那天晚上请小松树吃饭,关树先是让他看了看各股东同意增资的股东会决议。小松树说:没有问题,一切按法律程序办,我前天在读《民主论》时,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中国现在正在朝法制社会前进。你们说对不对?

冯石说:我们讲诚信,我们这是专门聘请的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他们具有极强的公信力。业界很有名。

小松树看看那事务所的名字,说:那还用你说?我们也曾经请过他们。

终于在最后,当大家都喝了一点红酒之后,冯石先是看看关树的脸,然后,他忍不住地笑笑,终于他对小松树副总裁说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句话:

真应该把你埋到烈士陵园去。

哪知道小松树副总经理听了冯石的玩笑之后,突然哭了,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哭得那么突然,让冯石和关树始料未及。他边哭边说起了自己早年去世的父亲,一直想进烈士陵园,却因为历史问题而进不去。他们那陕北红军太惨了,死了都没有得到一个公正的待遇。今天,他喝了酒(一点红酒),而冯石竟然又提到了“烈士陵园”,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再加上高兴——毕竟官司赢了,他们还是朋友。百感交集。

冯石当时就想,男人们过了五十,都那么爱哭,他看见不止一个这样爱哭的人,这些无耻的老男人呀。

小松树那天晚上说了老实话,他说:早就对这笔钱不指望了,一点也不指望。别说三个多亿,还有许多的三个亿,都泡汤了。国有企业没有办法。那些经济学家说得对,说到国有企业的问题,他们就是中国最大的寻租场,甚至可以说是“耗租场”,因为它垄断了大部分资源,但是只创造很少的价值。看看国有银行两万五千亿的呆坏账就可以了。这些呆坏账绝大部分是国有企业亏损造成的,只有20%可以收回来,也就是五千亿,其余的两万亿全部没有了,这是最大的国有资产流失。你们是撞在枪口上了,你们白白掏了这一个多亿。我们董事长也知道你们拿不出来这一个亿,但你们认账就是希望,别说入股,入到你们有土地,有写字楼,有玉石,有流动资金的公司股份里,就是让我们入到你们家的厕所里,或者说任何地方,我们都会同意的。你想呀,这些年来,就从你们身上才捡回来一个多亿呀。

小松树副总经理又哭又笑,说得很投入。

冯石和关树两人交换一下目光,都认为表演应该结束了。

那时,小松树副总突然往桌子上一爬,就睡着了。

冯石说:喝了这么一点红酒,就成了这样,少见。

关树说:从来没有见他喝过酒,今天破例了,看起来他是真高兴,咱们这次的确是冤大头了。

冯石的眼睛里露出了狰狞,他笑着对关树说:咱们现在就把他从窗户上扔出去,能解气吗?

关树说:不能。

冯石说:那怎么才能出气呢?

关树说:把公司留给他们,我们带着钱跑。没有意思,我看不见希望。大哥,我们还真干呀?那些钱也够花了。在市里对我们最信任的时候,我们跑了。没有人会想到的,我们不是沈泰福,我们也不学牟其中,我们就趁这个时候跑……

冯石突然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把余下的酒全部都朝关树的脸上泼了过去。

关树满脸是酒,他惊讶地看着冯石。那酒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然后,关树看着冯石缓缓地起身,朝包房外走去。关树低头看看小松树,他睡得很香,关树抬头再看冯石,他已经走远了。

5

冯石走出来,小高已经把车停在了门口。

他没有理会跟在后边出来的关树,而是独自进了车。

小高看冯石的脸色不对,他甚至都不敢看关树,就慢慢地开动了车。因为小高不知道关树是不是上来,就一直有些慢。

冯石大声说:怎么这么慢?

小高提速了,但是冯石没有告诉他去哪儿,这么晚了,小高也有些迷惑。

冯石说:往东,去工地。

小高都感觉到有些惊奇,从来不去工地的冯石为什么今天突然想去工地了?

过了东二环,过了国贸,前方开始渐渐黑了下来,就像是他们在朝坟地走一样。冯石内心突然也有些茫然,这儿究竟行不行?

车到了工地大门,冯石下来。

小高立刻拿起电筒到前方带路。

冯石刚进大门,就被保安拦住了。他从来没有来过,别人也不认识他。冯石坚持朝里边走,别人坚决不让他进去。

小高对保安说:这是董事长,是冯总裁。

保安说:我不认识董事长,我们有规定。

小高要发火,他上去就推了保安一下。

冯石叫住了小高,他笑了,说:我记得小的时候读过一本书,列宁的卫士,当时他们也不让列宁进去。你们知道谁是列宁吗?

这两个人谁都不知道列宁,这让冯石非常扫兴。他摇摇头说:伟大的人物,也一样会被人们忘记。

冯石让小高给工程部的蔡主任打电话。

然后,冯石走到那保安跟前说了声对不起,小同志,他又说:你们这样认真负责很好。

过了十五分钟,工地负责人跑了过来,喘着气说:冯总,不知道您要来视察。

冯石说:我自己进去,你们不要陪我。

冯石独自朝前走着,他看见了很大的坑,他过去想象过地基应该很深,可是,坑有这么大,超出了他的想象。月亮在这儿显得比城里要亮许多,光芒照耀着这个巨大的坑。冯石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万人坑的故事,心想:这儿能埋多少人呀。

他沿着大坑走着,突然有些感慨,大坑里能埋人,埋掉中国人的金钱,埋掉自己的一生,也埋掉了所有的荣誉和罪恶。

他清楚,当这个象征性的大坑如果填满了,那么他冯石的钱就又该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他挖这么大的坑,盖那么高的房,果真对自己有意义吗?当然有意义。有什么意义呢?

冯石想来想去,最后对自己说:唯一的意义就是,你最终告诉别人,你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月亮似乎在天空的云里走,冯石在地上的大坑边走。他们两个互相交换着对于人类和人类以外的事物的看法。冯石不停地走着,他像伟人在散步一样地突然背起了自己的双手,走得很沉稳,然后,他再次看看月亮,又回头看看小高,说:

等楼盖起来了,月亮就看不见了。

6

姜青穿着墨绿色的睡衣,这让她的身材显得特别修长。她的头发湿着,她已经洗过了澡,她内心有些焦虑,她正在等待冯石回来。她想对冯石再谈谈摩登的设计问题,她最近通过一段时间的休息之后,对于整体的外观又有了新的想法。她想跟冯石说说,她希望冯石对于设计问题更关心一些。

房间里灯光很暗,姜青有意识地把光线调成这样了。把酒店当成家,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切都有些习惯了。她重新地对于自己的房间做了安排,另外去买了几盏灯,光线暗黄,柔和雅致。每当晚上能够静下来时,读读《纽约时报》,逗逗欧米茄,她内心恬淡而润泽,那是最享受的时候。

欧米茄更瘦了,它的皮肤显得很薄,上边血管非常清晰,这说明它病了。可是,她带着它去了几次动物医院,吃了药,打了针,却仍然不见明显好转。

姜青问自己:我是在为欧米茄焦虑吗?显然不是的。姜青现在还没有这么悠闲,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所有的东西都不确定,作为一个女人能依靠的任何东西她都还没有。冯石可以依靠吗?笑话,就像是你能去依靠一句响亮的口号吗?

冯石还没有回来,她本想给冯石打个电话,但是,她想了想,又忍住了。那块立在写字楼前的大石头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了冯石,认识了GDP。她只要是想起来就觉得滑稽甚至于愤怒,本来以为冯石仅仅是开玩笑,一块大石头要作为八千九百万入股?如果这事情是发生在纽约,是发生在高盛,那她或许会相信,因为美国人有这种聪明。他们善于点石成金,他们有衍生产品,他们的创新智慧是全人类必须尊敬的。可是,在中国就不应该了,一块石头只能是石头,尽管下流的冯石笑着对她说它像是女人的屁股一样白。可是,它还是一块石头呀。那些人在一起像阴谋家一样地呆了几天,就说它价值是一亿三了。然后,用它作为金钱,重组公司,股东们竟然就同意了。

这真是天方夜谭,姜青惊讶了,她看着冯石就像是她从来也不认识冯石,她看着北京就像她从来也不认识北京,她看着中国就好像她从来也不认识中国了。这是一个能发生奇迹的地方,这是一个有传奇的地方,这也是一个能够点石成金的地方。

冯石回来了,而且他肯定是直接到自己这儿来了,姜青从脚步声就知道冯石心情不好。姜青站在门后,等冯石走过来。她透过猫眼,看着在过道里的冯石,他在镜头里显得很变型,成了一个瘦长而又浮肿的人。冯石那时突然在门口站住了,他犹豫着是不是进来。姜青不说话,她默默地看着他。他就那样站着,看了看上边,又看了看右边,就好像那里都摆了新鲜东西。冯石最后终于做出决定要进来了,姜青没等他按铃,就为他把门打开了。

冯石一进来,就大声说:今后,任何人敢在我面前说要跑,那我就杀了他。

姜青觉得冯石有些奇怪,就看着他说:谁要跑?

冯石说:谁都不许跑!

7

北京的秋天是让人忧愁的。冯石即使隔着窗户也似乎听见了一种清晰的声音,他知道那就是落叶的声音。他能看到空气中的水分正渐渐消失,一片片的云滞留在空中像露珠一样新鲜,天空的颜色特别柔和,女孩子们都穿上了牛仔裤,她们的腿被包住了,她们的臀部那么美丽,让冯石感觉到了无比伤心。看着女孩子丰满的腿为什么那么绝望,这些可爱的女孩儿为什么都不属于自己?怎么样才能让世界上所有漂亮的,美好的女孩儿都被自己一个人占有?她们本来就不应该属于别人,应该全都在冯石的身边,让他能感觉到她们的呼吸,能够感觉到她们在秋天里凉爽的脸。她们真的无限光辉,澄清又缥缈,使冯石仿佛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和悲凉。

冯石正与姜青坐在一楼的咖啡厅里,那是下午,只有他们两个人,很安静。

姜青不知道冯石在想着什么,她只是发现他在注意每个经过窗外的女孩儿。那些女孩子真的很小,比自己小多了,姜青发现冯石盯着她们看的时候显得坦诚而专注,一点也不色情。可是,她想起来冯石第一次见她时的目光,那显然是色情的。她就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老了?男人的目光对于一个有些年龄的女人来说,果真都应该而必须是色情的吗?想到这儿,姜青突然没有心思去谈弗兰克·格尼的设计了。

关树走进来了,他把北京新恒石摩登城开发公司的营业执照送到了冯石面前。

冯石让关树喝自己那杯咖啡,然后,他开始看着企业法人营业执照,关树和姜青都看着他。

冯石有意说:我怎么嗅着那么大的酒味。

关树笑了,说:我从那天就一直没有洗脸,我舍不得你给我的那些酒。

冯石看看关树,说:我那次跟总理握完手后,就好些天没有洗手,比你更舍不得。说着,冯石又仔细地看着那执照,然后,他又拿起副本也仔细看了看,说:关总,你知道吗?你现在可是国资参股大公司的老总了。你的大背景可是国家建设银行呀。

关树说:是兴达集团公司。

冯石说:反正都是国字号背景。

关树说:你这么一说,我真害怕了,明天万一纪检委来查我,说我作风不好,怎么办?

冯石开始念起来:名称:北京新恒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住所:北京朝阳区大望路8888号东南。法定代表人:冯石。注册资本:人民币四亿八千万。

冯石一愣,说:不是四亿四吗?怎么又成了四亿八了呢?

关树说:人家工商局说了,那大石头评估了一亿三,就必须算一亿三。

冯石笑了,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工商局就最讲认真。然后,他继续念:企业类型:合作经营,股份制(中资),经营范围……

冯石突然停下来,他变得严厉起来,他看着关树,开始抽烟。姜青那时也觉得冯石的表情有些可怕。她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冯石看看姜青说:你想说什么?我看欧米茄似乎好点了,昨天晚上半夜时,它醒来吃了些东西。

姜青看着窗外,她内心有些茫然,她知道冯石并没有真正地去关心欧米茄,他只是在平衡着自己的情绪。这样的男人也是少有,能当领袖的男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姜青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说的。

咖啡厅里突然更安静了,冯石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然后,冯石的声音尽管故意放得很轻,却字字精准而清晰。他说:我总有一天要报这个仇,我要让他们知道究竟谁是傻逼,我要让他们真正了解我冯石的厉害!

(编者注:本刊已刊载部分合为《福布斯咒语(上)》。《福布斯咒语(下)》有待作者写作完成后另行刊载。)

责编 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