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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剌和林

2009-05-22孛·额勒斯

草原 2009年4期
关键词:都城帝国蒙古

孛·额勒斯

旧京见闻

中巴静静地停下来。带队的蒙古国历史民俗学家用手一指,“看。那就是哈刺和林!”被北杭爱省刚劲有力的秋风击打着脸庞,我远眺,那无数次出现在梦乡的圣地一下横亘过来,很威严端庄地逼视着我。我明白,那圣地的呼唤一直隐在我的血液里,隐在心跳间,应该是完成前世的相约,否则无法解释这迅疾流动的热血,与那安塞腰鼓般喷张跃动的心音。

我走向魂牵梦绕的哈剌和林。

额尔德尼召似乎掩去了蒙古帝国都城的印痕。当你立在北门边,就发现,那众多的佛塔几乎是建在哈刺和城墙的遗址上,坍塌的城墙成为额尔德尼召佛塔与围墙最好的基础,一如哈剌和林都城如今已是蒙古人精神的底色。

沿着北门步入用佛塔围起的额尔德尼召,青灰色的残瓦断砖俯首即是。仿佛是谁的大手,将当年哈剌和林的盛况分解成无数碎片,丢弃在斜阳衰草间,任风吹雨打。一路走过去,你很容易分辨。哪是阿巴岱赛因汗建立额尔德尼召的遗存,何处又是窝阔台可汗建于哈剌和林的宫庭旧址,二者的区别就像比较宝石与玻璃。很难说,北元帝国时统治喀尔喀蒙古的阿巴岱赛因汗为什么将北蒙古的第一座佛庙选址于哈刺和林旧址,是为了与蒙古帝国的光荣岁月相衔接?是为了让普世佛光映衬祖先的万世霸业?还是为了让每一位后世凭吊者都感受一下帝国旧京与佛门圣地的强烈对比?我是找不到答案,只能独立于巨大的废墟上。想像脚下的荒草间,当年也许安放一张制作于印度德里的紫檀木书桌,桌上亮一盏来自埃及开罗的镏金铜雕花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轻铺安微宣城、泾县产的宣纸,用一根伊朗伊斯法罕产的鹅毛笔,书写回鹘体蒙古文的情诗。赞美一位高加索地区来的美丽公主。我甚至想,这首优美的诗歌将在窝阔台可汗面前朗诵,当他听完帝国大军发自匈牙利布达佩斯城下的战报之后。我蹲下来,手抚荒草,它们一定知道那张印度德里紫檀木书桌的下落,或许,明帝国沐英、明成祖朱棣的两次北伐与北元帝国阿鲁台太师与脱欢太师的长期内哄,最终让哈刺和林都城的壮丽宫殿灰飞烟灭,那张印度德里紫檀木书桌的灰烬当了这把荒草的养分,我宁愿这样想。

我心中默念着,哈刺和林,蒙古帝国古都,位于蒙古国北杭爱省鄂尔浑河畔。自公元750年便建有居民点,1220年,圣主成吉思汗下令此处为蒙古大军第一次西征时的首都,至1235年,窝阔台可汗修筑万安宫,开始大规模建城,贵由可汗、蒙哥可汗先后建都于此。忽必烈大帝与其弟阿里不哥争夺皇住的战争结束后。于1267年定都大都,哈剌和林成为宣慰司都元帅府,渐渐消失在北元帝国初年的战火硝烟中。是该记住这壮观都城渐行渐远的岁月,因为那一段岁月是远东历史上最辉煌灿烂的一章,那时候空气中都弥漫着建功立业于天边外的热血温度。我笑了,那个年代,哈刺和林城里。随便一个酒家中。随便围坐几个好男儿,随便几句话,都是关于攻破什么城池、渡过什么大河、接受了什么国王投降之类的话语。哪还有什么人汲汲于小鸟纱巾帽、小麻将桌、小女子的屁股后呢?于是哲别大将上马出征,于是速不台大将踏上通往亚得里亚海的雄关漫道。讲说员告诉大家,这鹅卵石铺就的地面,是额尔德尼召做文物修复工作时,意外清理出来的,专家们已考定就是当年哈刺和林都城宫殿的地面,两年前重见天日。我很惊讶,也很感动,那鹅卵石摆放整齐,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宛若当下大理石地面,望过去,你甚至都去联想那些留下足迹的英雄儿女们。我找了一个柱石,坐下来让海拉尔同来的友人拍下照片,就当我找回了前世,找回了那个金戈铁马的岁月。

后来我走到南门外,走到额尔德尼召的围墙外,只见一只巨大的石龟卧在宫殿遗址的旁边,头系许多蓝哈达,一脸沧桑,想到它目睹着哈剌和林的繁华景象,目睹着英雄豪迈壮志凌云的岁月。我手抚其头,为它身边的敖包献上几块石头。将带自呼伦贝尔的哈迭系在石龟头上时,我有些莫名的伤感,也许石龟有知,早已洞悉世事艰难,持守信念是对人最大的挑战,我把这石龟当作是一种呼唤,一种对记忆、故土、精神的呼唤。石龟也是象征,人心并不脆弱,有时也会像石头一样地坚持。

石龟边的宫殿遗址。据说是窝阔台可汗的居所之一,几个德国男女正在进行考古挖掘,宫殿的石板地面已清理出好大一片,庄严而华丽的生活仍依稀可辨,排水沟的砖瓦仍是当年的模样,仿佛仍有鄂尔浑河水潺潺流来。

我发现石龟北,就是那一排买卖各式旅游纪念品的摊床不远处,扎有一座蒙古包,包外的草地上几个孩子在玩耍。我走过去,一位20来岁的女孩子拎桶步出蒙古包。问好,方知她叫乌云格日勒,高中毕业,帮家里开这个旅游餐馆。

与她们告别后,我向额尔德尼召的佛塔组成的围墙走去。阳光普照,佛塔泛着洁白光芒,仿佛是哈剌和林都城的微笑。

旧京随想

独自坐下来,遥望四周额尔德尼召的白塔和围墙,身边的宫殿废墟在宏伟佛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凉,我在记忆中翻拣那些发生在哈刺和林的悲怆雄浑的往事。

窝阔台可汗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1232年六月,刚进行完对金帝国汴梁的攻防战后,窝阔台可汗与皇弟拖雷北归蒙古高原,目的地就是哈剌和林川。现在不好说行至何处,从宫廷斗争的角度分析拖雷之死,那么,哈剌和林川作为窝阔台可汗的势力范围,谋杀在此举行对窝阔台可汗最有利,所以我判断大队人马应行进到哈刺和林川了。窝阔台可汗忽然病倒,宫廷勃额(蒙古语萨满教巫师的称谓)做法,声称已将病魔驱入一碗水中。只有皇帝的至亲子弟饮下,方能祛除疾病得以康复。

饮下施有咒语的那碗水。在返回自己营地的路上,拖雷逝世。哈剌和林川见证了蒙古帝国最优秀统帅的归宿。

正是在三年后建成的万安宫中,窝阔台可汗下令西征欧洲。这次因参加者均为黄金家族各系长子而以“长子西征”名垂史册的远征。改变了此后世界历史的格局,将诸多国家带入了蒙古时代。

1241年。在位13年的窝阔台可汗病逝,皇后脱列哥那擅自主持大政,成为蒙古帝国第一个临朝称制的皇后。正是在哈剌和林都城,脱列哥那皇后逼死中书令耶律楚材(我一直怀疑北京城颐和园耶律楚材祠的由来缘起),逼走丞相镇海、财政大臣马合木·牙老瓦赤,大权独断后。她又亲信一位西征女俘法蒂玛。任其参与机密,另外任命西域商人奥都刺合蛮通过扑买课税而凌驾大臣之上,帝国政局开始出现动荡。五年后。其子贵由可汗登基,迅速从母亲手中夺回大权,诛杀奥都剌合蛮、法蒂玛,重新起用镇海、牙老瓦赤等人。哈剌和林都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在哈刺和林都城西面不远处,就是鄂尔浑河与霍格申河之间的月儿灭怯土,建有著名的昔剌斡鲁朵(黄色宫殿),据拉施特《史集》上记载,“那里搭起了一座大帐,其中可容千人,这座大帐从来也不拆卸收起。它的挂钩是黄金做的,帐内复有织物。”正是在这金碧辉煌的蒙古包中,贵由可汗继

位登基。加宾尼作为罗马教皇英诺森四世的代表,出席了责由可汗的登基典礼,这位意大利人写道,在大帐的外面,诸王、贵族们向太阳跪拜后,回到金色宫殿中,把贵由放在皇帝的宝座上,诸王、贵族们向他跪下宣誓效忠,“然后他们开始喝起来,并且按照他们的风俗,一直不停地喝到傍晚。在这之后,用车子运来了没有放盐煮的熟肉,每四五人分给一大片。不过,在帐幕里面的人,除分给肉外,还给放了盐的肉汤,作为调味品。就这样,他们宴会了好多天。”(《蒙古史》,普兰诺·加宾尼著)读到这里,你真怀疑,这是不是重现了今日仍风行于蒙古游牧世界深处的某一场节庆活动?

加宾尼特别记录了来自河中与土耳其斯坦的麻速忽、呼罗珊伊拉克的阿儿浑、鲁木的苏丹鲁克那丁、格鲁吉亚的两大维德等4000多使臣参加了登基大典。其中。来自乌克兰的雅罗思老在返国途中病死,第二年,其二子亚历山大列夫斯基和安德烈再次来到哈刺和林朝见贵由可汗,长子被授予基辅公国,次子被授予弗拉基米尔公国,其后常与蒙古保持宗蕃关系。

法国人鲁布鲁克于1254年在哈刺和林都城朝见蒙哥可汗。他在《东行记》中记载了一次宗教大会的情景。鲁布鲁克说自己辩驳了佛教徒、伊斯兰教徒。大约有夸张的成分,但多少记得还算诚实一些的《至正辨伪录》直接让蒙哥可汗出场,表明态度。“帝对诸师曰:……细思根本,皆难与佛齐。帝时举手而喻之曰:譬如五指,皆从掌出。佛门如掌,余皆如指。”借蒙古帝国皇帝之口,宣扬佛教高于其它宗教。本是佛门弟子的作伪,不过做的有点儿拙劣而已。其实,作为忠实的萨满教徒。作为一个还拥有辽阔伊斯兰教、基督教、道教国土的统治者,蒙哥可汗哪能轻易倾向佛教呢?只是从以上的叙述中,我们了解到此时的哈刺和林都城中宽容的宗教氛围。各宗各派都可以平等相处,无歧视,也无压迫,一如世界之都应有的风范。

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记载忽必烈大帝的一段话:“全世界所崇奉之预言人有四。基督教徒谓其天主是耶稣基督,回教徒谓是摩诃末,犹太教徒谓是摩西,佛教徒谓其第一神是释迦牟尼。我对于兹四人皆致敬礼,由是其中在天居高位而最真实者受我崇奉,求其默佑。”这才是雄霸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宗教政策的最好声明。如此的胸襟,如此的策略,如此的诉求,才造就了哈刺和林都城的伟岸雄奇。

人也是有面对哈刺和林都废墟这样永恒的事物时,才会悟到世界万象的本真,有些存在早已是行尸走肉,有些毁灭反而获得永生,长生天和上帝就是如此的公允,让你在无限感慨中发现人生真谛。记得元朝诗人陈孚《开平即事二首》的诗,其中有很好的句子,抄录下来,算是献给哈剌和林都城这样伟大的城市:

“势超大地山河上,人在中天日月间。”

旧京繁华

哈刺和林都城是个繁华无比的地方,借用蒙古国学者迈达尔《蒙古历史文化遗址》和《鲁布鲁克东行纪》的记述描绘,我们能够重归当年作为世界心脏的哈剌和林。

旧京南北约4里,东西约2里,周长15里,东西南北各一门,可汗居住的万安宫在城内的西南隅,有宫墙环绕。万安宫建筑在用粘土、沙子堆成高约2米的地基上。有64根柱子的基石。殿内铺着绿色釉砖,殿顶盖有红绿瓦,墙上饰以壁画。就是在这座万安宫内,1254年,蒙哥可汗接见了法国教士鲁布鲁克。大受感动的鲁布鲁克亲眼所见,万安宫有三个大门,都是面向南方的,他用令人眼花缭乱的笔触写道:万安殿内北部置高台,为御座,蒙哥可汗与大皇后端坐其上,两道阶梯与地面相接;御座台下,右为黄金家族诸王等座位,左为后妃座位;中门之前立一棵巨大银树,连接地窑的四根管子通到树顶端,并向下弯曲。分别流出酒、马奶子、布勒(蜜作饮料)和米酒,下端有银盆接着,宗王、大臣、后妃、公主及各国的使臣们尽情享用着这银树提供的各类饮料。银树的设计者是位名叫威廉的法国著名工匠,他在蒙古大军攻入匈牙利时被俘虏,送给蒙哥可汗的母亲唆儿忽黑塔尼别吉太后为奴,是蒙哥可汗时代蒙古皇宫的宠儿。

万安宫周围。分布着黄金家族诸王们的华丽住宅,另有帝国储藏珍宝、粮食的仓库。两条大街交叉成十字。将哈刺和林都城分为四个部分,每一部分房屋密集、人声鼎沸、商贾云集的盛况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城内有佛教道教的佛寺道观12座,两座清真寺,一座基督教堂。鲁布鲁克说,这座基督教堂相当大,并且相当华丽,全部天花板都蒙着丝与金线交织起来的绸料,匈牙利人、阿兰人、俄罗斯人、格鲁吉亚人、阿美尼亚人、乌克兰人参加礼拜活动。作为旅行家,鲁布鲁克强调,城内存在一个伊斯兰教徒区——他称之为萨拉森人区,市场就在这个区里:还有一个区居住着各类工匠——他称之为契丹人区:另外还有众多豪华的官员私宅,宫廷书记官员们的若干座巨大宫殿。他说:“城的周围环绕着土墙,并有四个城门。东门出售小米和其它谷物,不过,那里难得有这些谷物出售;西门出售绵羊和山羊:南门出售牛和车辆;北门出售马匹。”

考古发现证明哈刺和林都城南门的车辆集市很繁华。考古发掘出的52件铁轴村透露着市场对铁制轴瓦车辆的巨大需求,而撞城车、炮车、帐幕车也在哈刺和林都城大量制造。代表了那个时代最高的车辆工艺水准。回回商人——也就是以阿拉伯人、波斯人、粟特人为主的中亚商人们在哈剌和林都城相当活跃,他们被窝阔台可汗鼓励商业活动政策的带动下,蜂拥而来,一下将草原丝绸之路激活,欧亚各国的商品涌动在西起黑海东达日本的巨大商路上,而哈刺和林都城成为这一商路的中枢与关链点。

哈刺和林都城的繁华可以从它的农业景象略见一斑。拉施特在《史集》中透露,有一年,哈刺和林川谷物长得兴旺时,下了雹子,打毁了庄稼,全城陷入了缺粮的恐慌中。窝阔台可汗宣布。“种粮食者不必担心,因为我们将赔偿全部损失。再灌溉一次庄稼吧!如果没有收成,就完全从公家仓库中取偿。就这么办了。于是,在这一年长成的谷物多到无数。”拉施特还告诉人们,哈刺和林川的农民将丰收的萝卜献给窝阔台可汗,得到了奖赏,可汗还奖励了香瓜生产者和杏树的栽培者。我们从中不难看出巨大的人口、繁荣的商业、帝国的军政机关等因素促成了哈刺和林都城对农业的鼓励与投入。

蒙古人作为游牧人民的重要一支,历来以畜牧业立国,这一点,我们在哈刺和林都城仍能看到。志费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写道:1251年,蒙哥可汗在安排旭烈兀西征阿拉伯地区时执意下达命令。严格保护“始自哈刺和林和别失八里之间的杭海山”所有牧场和草地,“一切牲畜都被禁止在那里放牧,以免牧场受害或草地受损。所有花园一样的山区和平原均被封禁,不许富群之齿在那里嚼草”,“拿它的一片叶子喂他的牲口的人,都被没收了牲口”。由此可见。以杭爱山为中心。包括哈刺和林川在内的地区。在蒙古最高统治者心目当中的神圣地位。哈刺和林川是游牧人民的人间天堂。

漫步在哈刺和林都城的废墟间,我找寻帝国时代的印痕,在荒草小径上。拾取一片断瓦,在一个宫殿遗址边,又拣了一块儿残砖,放入包中,一路背回呼伦贝尔。属于哈刺和林都城的秋风吹打我的脸颊,我明白,自圣主成吉思汗西征欧亚的1220年始,在哈刺和林,窝阔台可汗、贵由可汗、蒙哥可汗相继在这里君临天下,脱列哥那、海迷失二皇后也在此称制,它目睹了蒙古帝国最强大最富朝气的光荣岁月,1260年。阿里不哥在哈刺和林称可汗,其兄忽必烈在开平称可汗。而后,忽必烈亲征哈剌和林,第二年冬天,阿里不哥兵败西逃,1264年向其兄长投降,忽必烈大帝取消哈刺和林的首都地位,为哈刺和林五朝帝都的岁月画上句号。现在已很难说清忽必烈大帝此举的意义了,甚至也不好假设他仍定都哈刺和林的前景,或许,他生活在哈剌和林都城,会强化作为蒙古帝国共主的身份,会强化对金帐汗国、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儿汗国的控制,并制止这些子国间的内战?或许,迁徙大都(今北京)加强了他与帝国西部离心力量斗争的因素。从而将蒙古帝国维持得尽量长久一些?无论怎样,在中世纪,保持一个像蒙古帝国这样规模的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国家,都是非常棘手的政治难题,忽必烈大帝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选择。

秋风瑟瑟,一场早来的大雪后,我立在哈刺和林的废墟问,千古风云激荡,英雄豪杰仍与记忆相搏。我相信。总有一些东西,如我背包中的断瓦残砖,仍顽强地存留下来,夜半的时候,星光一样熠熠生辉。

责任编辑任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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