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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湾沟传奇

2009-05-22

草原 2009年4期
关键词:飞宇石柱老赵

潘 瑜

整整一瓶金山老窖下肚,飞宇按捺不住慷慨激昂的语言:

“石柱,来!咱哥俩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喝!干!”

“飞宇哥,别喝了。”石柱说。

“你就这酒量?爷九叔在城里当处长,天天有人请喝——咳,没酒量,就没胆量!来——花花——给哥再倒满!”飞宇指着旁边的山花大声说。

山花给飞宇又斟满了酒。

“给石柱也倒满!”飞宇嚷着。

“小飞哥,石柱酒量小,别倒了。”山花解释着。

“嗬?咋偏心儿——看上石柱啦?”

“你喝多了,说些啥呀。”山花说。

“花花,给我也倒满!”坐在飞宇对面的石柱激起来大声说。

“干!”

“干!”石柱“乒”地碰着飞宇的酒杯“咕噜”一声见底了。

“花花,再给哥倒酒。”飞宇的舌头僵了。

“小飞哥,你醉了。”山花说。

“我——没——醉——”

“没酒了。”山花摔着脑后的小辫,站在柜台后面说。

“没酒不能吧,怕哥赊账?”飞宇从怀中掏出几张百元大票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柜台前一甩:“给花花。”

“小飞哥,用不了那么多钱。”

“花花,哥有钱都存在你这儿。”飞宇的嘴里溅着唾沫,红红的大眼睛盯着山花细嫩粉红的脸蛋。突然,死死捉住山花伸过来还钱的手,隔着柜台就往前拉。

“小飞哥,喝多了,快走哇!”山花往回拽手。

“不多花花——”飞宇仍然拉着山花的手,向前倾着,几乎和山花脸挨着脸,浓浓的酒气从嘴里喷出来,熏得山花不住地咳嗽。

“嘣!”他响亮地亲了山花一口。

“小飞哥!你这是干甚啦?走,快回家去!”石柱见飞宇的非礼举动,“忽”地站起来把飞宇推在门外,拉着他,俩人都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中。

哟,水灵灵的黑眸子,长长的睫毛咋这么好看呀?飞宇摇晃着,走在空荡荡的山村小路上。脑子里不住地浮现着山花的面孑L。也怪,他和山花是从小互相看着长大的。小学时俩人坐一条长桌。他在长桌中间划一条红线,只要山花越过红线,他就大声斥责:“丑女!”可他今天看得清清楚楚山花不丑,像雨后的山丹花一样美丽。飞宇想着,身上愈加躁热,酒劲仿佛火一样燃烧着他的心,使他越来越兴奋,在“Z”字形的步伐中,索性奔跑起来。细细的雨丝滴在脸上,凉凉的很是舒服。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峰,不知咋的,那里漫山遍野仿佛都飘着山花那张圆圆的、红红的脸。他使劲摔着头发上的水珠,用手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可山花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他高兴地放开嗓子对着朦胧的夜空长啸:“花花——”

寂静的山村上空传来轻轻的回音:“花花——”

高高的水泥电线杆矗立在石子铺成的小路旁,头上洒下淡淡的黄光,仿佛是山花温柔的笑容。飞宇急了,飞快地跑过去抱住电杆,喃喃地说:“花花——你嫁——给我——花花——我要——娶你——做——老婆——花花——”可电线杆丝毫没有回答飞宇的意思,仍呆呆地站在细雨中。“花花——你说——话呀——花花——”他的身体向下滑着,不一会儿,蜷缩在电线杆下,“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双手还紧紧地抱着电杆,微微嘟哝着:“花花——”

两天后的傍晚。

村委会门前的大榆树下,仍像往常一样蹲着几个下窑工和村民在赌钱,其余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飞宇的父亲吃罢晚饭。趁电视剧未开之前,也来这里凑热闹。可不知为啥人们先前还唧唧喳喳地相互议论得很热烈,一见他走过来,却变得哑雀无声像防着他似的。

“咋啦?”他拉着吉保的袖子问。

“嗯——最近小飞怎样?”吉保反问。

“也没啥,就是爱喝二两猫尿。”

“该给小飞娶个媳妇了。”

“谁找那赖小子。”

“咳,看你,有他九叔嘛。”

“老赵,你过来一趟。”突然村委会郝主任从办公室出来看见他说。这是怎么啦?老赵心里嘀咕着,坐在办公室的长板凳上,接过郝主任递过来的烟。

“老赵,找你也没啥事。小飞这孩子啥也好,就是爱喝酒,不过喝酒也不是坏事,生活好了嘛,他的年龄也大了,是不是寻他九叔在城里找个工作,孩子嘛,整日没事干,容易出事,再说啦,也到了成家的时候。成了家,心也收回来了,这孩子,我不讨嫌,不过你也常说着他些。”

“郝主任,你有啥话就直说,绕来绕去,到底想说啥?”老赵吸一口烟说。

“是这样,前天晚上,小飞和石柱去花花的小店里喝酒。小飞当时喝多了,有人说他拉住花花不放。不过依我看,现在的年轻人开放,也算不上调戏,耍嘛——有啥了不起——可是啊,抬头不见低头见,街坊邻居的,让人笑话。你回去说说小飞,以后注意点——嗳,不要说是我和你说的,啊——老赵,也没啥,你也别太在意了。”

老赵念过书,在村里是个要面子的人。他听了郝主任的话,脸气得一阵发白。他狠狠地吸着郝主任给他的烟,猛地站起来,也没和郝主任告别,推开门,气呼呼地朝自家走去。

飞宇刚刚喝酒回来,浑身还散发着浓浓的酒气,正坐在沙发上看足球比赛。防盗门“哗啦”一声推开,老赵一脸怒气,直冲飞宇过来:

“站起来!”他大声吼着。

“爹,你这是咋啦?”

“你调戏人家花花?!”

“听谁说的?”

“别管听谁说,有这事没有?”

“没有的事!”

“还嘴硬!”

“啪”一个耳光打在了飞宇的脸上,现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你给老子丢尽了脸,混蛋!”老赵越骂越气,操起墙角立着的扫帚劈头盖脸朝飞宇打去。

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边夺着老赵手里的扫帚,一边气喘吁吁地骂着:“你这是耍甚威风,小飞咋啦?年轻人喝些酒咋啦?拉拉花花的手咋啦?你不看电视机上的年轻人都是搂搂抱抱的——小飞,回里屋去,别理他!”

“唉——都是你把他宠坏了!”老赵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你简直像后老子,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飞宇的母亲叨叨着。

山村的夜静静的,煤窑上的机器声传过来,显得那么单调,那么遥远。老赵一夜没合眼,长叹短吁,苦苦思索着儿子的未来……是呀,飞宇从小没吃过苦,没受过气;虽然任性,花钱手大——可像昨晚那样打他,也觉得对儿子太粗暴了。唉,还是慢慢给他讲道理才行……

玻璃窗上渐渐露出了鱼肚白。老赵坐起来,心烦地吸着烟。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照着他那紧绷的长方脸,直到金色的阳光照进来,他才悄悄推开飞宇那间卧室的门。

出乎预料的是飞宇没有像往常一样睡懒觉。屋内空空的,被子整齐地叠着,上面放了张纸条,写着:爹、妈:

我要走出大山,混出个人样。

儿小飞。

灰小飞,还算有些出息,老赵心头一热,捉着纸条的手颤抖起来。

石城市灯红酒绿,热闹繁华。

飞宇坐在通往九叔办公大楼的公交汽车里,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使他眼花缭乱的好地方:咦!真好玩儿。

“九叔,我爹让我找您了。”

“你爹说啥?”

“我找下对象了,可女方——”

“女方怎么说,九叔帮你。”

“女方说,要我在城里找工作。”

“找工作?可你才小学毕业,能找啥好工作。”

“九叔。动用你的关系,谁还不给您个面子,要不,我这终身大事——”

“好吧!九叔试试看。”

很快,飞宇被一家公司聘用做营销工作。考试的那天,主管营销的部长说:“小飞,你别怕,你只要胡乱地答几道题就行了,交白卷也行,反正这是走形式。”

销售部给飞宇配备了手机。发了崭新的深蓝色西装,并预支了工资和营销活动经费,坐飞机去南方某市场开展营销活动。

飞宇望着仙女一样的空姐。脚下的白云慢慢地向后流去。啊,这不是天堂吗?做梦也没想到。这么美好的生活竟来得这么容易,这么突然。他的头晕乎乎的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

五星级的大饭店里,飞宇整日在经销商的陪同下。吃喝玩乐。他的钱花完了,可销售成绩却寥寥无几。

突然,电话传来,急招他回总部,并做出罚款、辞退的决定。

他怯生生地又找到九叔,眼泪汪汪地说:“九叔,我错了。给我一次机会吧。”

也罢。九叔可怜他,毕竟是大哥的独生子。出门在外,他不照顾谁照顾?九叔又给那公司挂电话:看我的面子,再给他一次机会。

公司又借给他几千元的营销经费,决定与另一位营销员共同去另一个地方促销。

三天过去了,他没有回公司;五天过去了,也不见他的踪影。公司只好把机票退掉。一个星期过去了,谁也找不到他。打手机手机也停了。最后有人看见他在酒馆喝酒,在网吧上网,在桑拿泡妞……但就是没去上班。

九叔只好通知了远在水湾沟的大哥。

接到九弟的电话。气得老赵三天三夜没睡着。

太阳从光秃秃的东山顶上升起来,照着满是雾气和烟尘的山村。村前的水湾沟里流着小化工厂放出来的黑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在痛苦的叮咚声中急匆匆流向遥远的山谷。在南山与东山脚下的夹缝中,伸进黑色的柏油公路。路面坑洼不平,被沉重的车辆压得吱吱发响,很不情愿地绕村而过。重型货车、拖拉机、小四轮、农用三轮、大中巴、小中巴都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争先恐后地向前奔驰着,然后都汇集在西山脚下老赵家开的煤窑前。隆隆的机器声不停地响着,一股股黑色的浓烟腾空而起,尘埃像黑雪一样洒向四周的山坡,也洒在老赵的身上。老赵全然没在意,他一心想着自己的儿子。是啊,自从九弟帮他办起煤窑,生活是富了。可这不听话的飞宇却不安分起来,挥金如土,喝酒像喝水一样。九弟从城里打回电话,说赶紧给小飞娶个媳妇吧,也许,有个女人能管得住他……老赵独自坐在北山坡的山神庙前,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香烟,忧郁地想着。北风从山头上吹下来,吱吱地响着,掀起山坡上的黄土,扬在老赵的脸上,更使他烦躁与不安。嗯,花花的小饭馆开得是红火,南来北往的司机都想在她那里歇歇脚,山花心高气傲,见识多,愿意找这没出息的混小子吗?想到这儿,老赵又猛吸口烟,用手拂去脸上的尘土,脑子里乱糟糟地拿不定主意。

“老赵,你怎么有空闲坐在这里?”是郝主任从山下走上来和他搭话。

“家里闷得慌。”

“我给你开开心。”

“开啥心?”

“咳,你的心思都在小飞身上。”

“不争气的东西。”

“这样,我去跟花她妈提这事,保准成。”

“你?”

“怎么,我不配?”

“不是。自从小飞欺负了花花,我没脸见你。”

“嗳,这世道,年轻人嘛,那算啥?你老伴昨天找了我,我怎么能驳她的面子。”

“小飞他妈和你说了?”

“是啊,还给我提了两瓶好酒呢。”

“唉——她过于宠这小子啦。”

“你挣下那么多钱干啥?还不是为后代?”

“是呀,要说花花她妈和俺结亲。还有啥不同意的?就怕花花——”

“花花是孝女,听老人的话,这事我包了,你别愁,走吧,咱俩喝两盅去。”

老赵站起来长长地嘘了口气。

其实,郝主任好几天没见山花妈,心里怪想她的。山花妈年轻时嫁给山花她爹,因为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只想跟他沾些光,可谁想到,他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后来还贪上耍钱。人老实,经常有人合起伙赢他的钱。输光后。就回家向山花妈要钱。为此,山花妈经常哭得像个泪人儿。郝主任那时是村委会委员,专管政治思想工作,常给人做些家庭调解,也时不时过来安慰山花妈。一来二去,郝主任的心里怎么也忘不掉山花妈。尤其是她那双毛绒绒的大眼睛,红红的小嘴唇,经常在他的脑子里浮现。是啊,他有老婆,可是个母老虎,总是溅着唾沫星子骂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好。能和善解人意的山花妈比吗?这不。三天不见山花妈,他心里总觉得缺少了什么。那天,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突然抱住山花妈。咳,她没有反抗,乖乖地顺势躺在他的怀里……

郝主任的心火烧火燎,望着村子尽头紧挨公路的小饭馆,加快了脚步。

“富贵风水地,堆金积玉门。”郝主任每当来到贴着白色瓷砖的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副红底金字的大对联。

“花花,你妈在不?”郝主任推开门急着问。

“在啦,里屋。”

“花花,你长得越水灵啦。”郝主任说。

“郝大伯,看你……”

“男婚女嫁,人之常情,找个婆家吧。”

“郝主任——你说啥呀。”里屋传出山花妈娇滴滴的声音。

“这不是看你来了。”郝主任顺手关上门,急切地抱住山花妈。

“嘘——”山花妈轻轻地嘘着。示意山花在门外。

郝主任默默地吻着山花妈柔柔的小嘴唇,仿佛喝了陈年老窖酒,醇香、酥麻。

“嗳,有件事想和你说。”郝主任放开山花妈说。

“啥事?”

“小飞看上你家的花花了。老赵两口子也托我向你提亲,看你——”

“我不同意!”

“听我说嘛。老赵人家开的小煤窑有的是钱,还有他九叔在城里做处长,这样的人家哪里去找?老赵向你提亲,是看得起你——”

“我就是不同意!”

“为啥?”

“小飞那后生,整天泡在酒缸里,不做正事混来混去,花花嫁给他有啥奔头,还不是像我——”山花妈说着眼圈红了。

“人家小飞不愁在城里找工作。”

“找下工作也是个被开除。反正我不同意。你为他们说话,溜人家,得了好处。”山花妈回答。

“妈,我同意!”山花突然推开门,急着说。

“你疯了?”山花妈吃惊地问。

“妈,我想过了。同意嫁给小飞。”

山花妈坐在炕沿上,“呜呜”地哭起来。

北风卷着沙尘吹进了饭馆,两扇门“哗啦哗啦”地里外忽煽着。

山神庙双门紧闭,雪花簌簌地敲打着沾满尘土的窗户。

飞宇和山花在寒冷的山神庙里,紧紧地偎依着,情意绵绵,不时传出山花咯咯的笑声和飞宇嘶哑的挑逗声。

“小飞哥,你为啥要娶我?”

“你长得好看,又性感。”

“啊?性感?啥意思。”

“性感嘛,听城里的人说就是——就

是,凡见到你的男人都想和你那个——”

“啊呀,你真坏。坏。”山花用拳头轻轻地打着飞宇的后背。

“真的,我看见你就想——”飞宇说着亲了山花苹果一样红红的脸蛋:“嗳,要不——”

飞宇说着,手向下抓住山花的裤腰带。

“不。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山花推着飞宇的手。

“一个?十个条件也答应!你说,啥条件?”

“咱俩将来去城里工作生活。”

“咳,这算啥条件?我九叔早答应了,要给我找个公务员干干,还要买套小洋楼。”

“真的?”

“哥多会儿和你说过假?不信现在就给九叔打电话。”飞宇掏出手机。

“小飞哥,我信。别打电话了。”她软软地躺在飞宇的怀里。

“这就对了。”飞宇狂吻着山花那兴奋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迫不急待地拉开山花的裤带。两团滚烫的欲火融合成一体,激烈地燃烧着,胶合着……

“嗵、嗵、嗵!”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哗——”两扇门打开了,跨进门来的正是飞宇爹老赵。老赵一看飞宇正和山花扭在一块,脸立刻沉下来,变得铁青。“啪!”他赶紧关上门,退出去,站在门外破口大骂:“我以为这里闹鬼!去哪作乱不能,给山神爷丢脸!真晦气!”

飞宇像是偷吃东西的小鼠见到了凶恶的黑猫,赶紧拉起山花,冲出门外,直朝山下奔跑。

老赵连忙脆下。不住地给端坐在正面的山神爷磕头,求饶:

“山神爷爷,山神爷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那坏小子吧,山神爷爷——”

山神的脸上毫无表情,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看见刚才发生的事,仍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飞雪。

“行人早回!”老赵抽了个不吉利的签,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山坡。

婚礼完毕,人们渐渐散去,山花怀着喜悦的心情进入洞房。

其实,老赵早给飞宇在城里买了套大价钱的高级住宅,只是舍不得独生子远离他的身边,才在村边的公路旁买了这套刚盖好的小二楼。

山花迈着轻盈的步子,看着她的新居。是啊,这的确是一个阔气的爱巢。墙上挂着液晶平板电视,正舒展着脸望着她呢。她对眼前的情景十分满意,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是了,女人嘛,嫁汉、嫁汉,还不是为了吃穿?赵家是有钱人,还有城里他九叔那座靠山。

她坐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甜蜜地望着她和飞宇的结婚照。她真的很漂亮,弯弯的眉毛仿佛是初夏的柳叶,下面是黑白分明迷人的双眸,在粉红色的双眼皮下闪动。白里透红的脸蛋,细嫩而光亮,摄影师让她笑一笑,脸上立刻现出甜甜的酒窝。嘴唇丰满而桃红,是呀,真有几分性感。她望着自己竟“呵呵”地笑起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山沟里的凤凰。她的脸上容光焕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幸福感。

当,当,当……突然,墙上的挂钟响了三下,山花抬头,啊?是后半夜了?可飞宇呢?他在新婚初夜竟不回来与她共渡良宵?山花又急又恨,拿起身边的手机按了几下,接通了,本想说话,可她又立即关上,气得将手机扔在床上。不一会儿,手机的铃声响了。她看了看,是飞宇的手机号,她用手使劲按下去,手机变得哑雀无声。她的鼻子里酸酸的,两行泪水冲开淡淡的粉妆,顺着脸颊流下来。

门开了。一股浓浓的酒气飘进来。飞宇趔趄着,走到床边,舌头僵硬地对山花说:“花花——对不起,哥喝多了,高兴吗?花花——”

山花竟放开嗓子哭起来。飞宇没法,头一晕,倒在床上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

不久,飞宇的父亲把卖煤的权利交给儿媳妇山花。老人相信她。她自然不敢怠慢。就像她帮妈开饭馆一样,笑脸迎客,善于理财。这不,自从山花接管后收益逐渐地增多了。

山花并不快乐。她想着结婚半年多了,还没有怀上娃。虽然飞宇从不过问,可公爹和婆婆不断地旁敲侧击。想要抱孙子。

“花花,看哥这车煤是多少斤?”一位拉煤的小伙子爬在玻璃窗口大声问。

“花花,你长得真好看。”另一位满脸煤粉的大个子敲着玻璃窗说。

“花花——小飞对你怎么样?”

“花花——抽空给哥再搓顿莜面鱼儿——真好吃。”

“花花,哥想看看你。”

经过卖煤房的年轻人在窗外不断地和山花开着玩笑。

“不卖了!”山花一阵烦躁“喳——”把铝合金门帘拉下来,坐在桌旁生着无名的闷气。

“花花——给我提几个钱——”飞宇突然闯进来,两眼红红的,嘴里吐着酒气。

“提钱?干啥用?”

“你甭管,反正我欠下人家债。”

“不给!”

“为啥?”

“爹说了,让我把钱管紧,不许乱花。”

“你别跟爹说。”

“不行,爹每天和我结账。”

“你反了——我是——谁?”

“谁也不行,你更不给!”

“给——不——给?”

“不给!”山花站起来。要往外走。

“真——不——给?”飞宇拽着山花的衣裳。

“就不给!”山花沉着脸。

“噌!”飞宇一推山花,她的身子歪倒在地上。

“给——爷!”飞宇夺了山花手里的钱袋,将一大沓钱掏出来,装在自己的兜里,推开门,晃晃悠悠地跑向酒馆。

傍晚,山花泪流满面。对公爹和婆婆哭诉着飞宇要钱的事。

“这小崽子,越来越不像话,败家子,我找他去。”公爹气得脸色铁青,大声骂着。

“行啦,干啥去?真像个后老子。”婆婆从厨房里走出来,拉住公爹。

“花花你也是,小飞在外面朋友多,人家请他吃十次饭,他也得还人家一次吧,你给他就算了,还动这么大的肝火,这又不是你的钱——死心眼!”婆婆一脸怒气,冲着山花数落。

“这不是花花的错。都是你把那混小子惯坏了!”公爹反驳着婆婆。

“可怜的小飞呀,爹妈挺硬朗,你就被媳妇管得这么紧——我们死了,看你咋活呀——可怜的小飞呀——”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啕起来。山花听了婆婆的话,一阵心酸,恍恍惚惚地跑回自己的家,躺在床上,不住地抹泪。夜深了,飞宇的鼾声如雷,山花只好坐起来,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朦胧的天花板,直到天明。

日子在磕磕碰碰中过着。飞宇仍泡在酒里,三瓶两瓶不醉。不知谁送了他个尊称:“酒仙。”很快,酒仙这外号传开了。飞宇听了也觉得很荣幸,就痛痛快快答应了。

夏天的中午,天气闷热。不愿干活的飞字硬拉着石柱和几个下窑的农民工。在村委会门前的大榆树下,打着麻将。

“酒仙,和你商议件事。”郝主任走过来说。

“有啥事?不看我的红运?”飞宇眼盯着一张“七筒”牌说。

“有好事,比你这儿的红运还大。”郝主任诡秘地在他的耳边说。

“好,你来替我出几把。”飞宇指着旁边一位看牌的煤窑工说。

“酒仙,这事要是能办成,你肯定也能捞一把。”郝主任坐在办公桌的另一头,转着金鱼般的鼓泡眼睛说。

“啥事?快说。”

“是这样,咱们村想修山神庙,可没款,请你去找九叔说咱村想修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搞革命传统教育。要是能办成,咱给你和九叔回扣。”

“这事能办成,我九叔在城里是出名的

社会活动家——不过,回扣是多少?”

“咳,看你,只要闹回钱来,你说多少都成,保你天天有好酒喝。”

飞宇既兴奋又有些疑虑。兴奋的是回扣的诱惑,一沓沓佰元票子在他的眼前飘着,心里痒痒得直想逮住:疑虑的是九叔那双凶狠的眼睛。管他呢,试试看吧……

飞宇坐在回家的车里,一阵阵兴奋。他仿佛就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中飞翔。多少年来,他经常进出山沟,可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惬意,这么自信和骄傲。他很容易地就把郝主任委托的事办成了。临走时,九叔说,他是喝家乡水长大的,为家乡做些贡献也应该。还说,要不是你小飞来,别人肯定不给办。

他打开窗户,让山风呼呼地吹进来,才感到凉爽一些。是啊,他这花花公子就是由醇香的烧酒浇灌出来的。他的人生就像眼前这新修的柏油路,平坦、顺利。他家不但有钱,也有势,什么事都能办成。

水弯沟到了,飞宇急匆匆跨出车门,急切地想见到媳妇。

媳妇山花想让飞宇在城里找个工作,将来也把她带出去。可九叔说,现在城里的大学生还就不了业,你们那点儿文化去哪找工作?在家里开煤窑也挺好嘛,反正不缺钱花。也是,山花在村里是第一个时髦女人。这不,这次进城回来,飞宇又给山花买了几套好衣裳,还买了珍珠项链,高档手机……

“咚咚咚”飞宇敲着门。想给山花一个惊喜。但门紧关着,钥匙也打不开。

怎么啦?花花不在家?飞宇很纳闷,便大声喊起来:“花花——花花——”

“哎——我来了——”山花在里边应着打开门,面如桃花,喜盈盈地走上来。飞宇忍不住满身冒着的欲火,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山花纤细的腰。

“嘘——”山花向飞宇示意里屋有人。

“谁?”飞宇不解地问。

“我。”是石柱的声音。

“你来干啥?”飞宇十分诧异。

“咱的电视机坏了——我叫石柱来修修——哎——石柱修好没有?”山花接过飞宇的问话。

“修好了——那我回去了。”石柱摸了摸电视赶紧走出家门。

这一夜,飞宇仍和以前一样,小别胜新婚,猛虎般翻云覆雨,不断折腾着山花。然而渐渐地觉得索然无味,还大汗淋漓,筋疲力尽。这究竟是为啥?他也说不清。

突然间,飞宇成了水湾沟的功臣。

重修山神庙竣工的那天,山神庙门前坐了半坡人。讲台上坐着郝主任和飞宇。郝主任转着金鱼眼睛大声喊着:

“各位长辈,弟兄、七大姑、八大姨、老少爷们,咱酒仙给咱闹回钱来了,为咱们做了天大的贡献。咱们热烈鼓掌!”郝主任跳起矮矮的个子,朝飞宇使劲鼓掌。

飞宇望着前边黑压压的一片眼睛,那样羡慕地看着他,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喝了好酒似的舒畅。嗯,爹常说他不争气,成不了大事。这不,他也给水湾沟的人们做了好事。

飞宇想着,一阵兜不住的欣喜,站起来“呸!”大声吐了口唾沫说:“老少爷们,这不是我的功劳,是山神爷保佑咱们。我不会说,就会喝。咳,请山神爷讲话好不好?”

“好!好!”台下的口哨声,击掌声,吵闹声乱成一片。

轰隆隆,轰隆隆!一阵闷雷响起来,接着是噼噼啪啪的大雨点倾泻下来。

夏天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有人说:山神爷显灵,降了好雨。有人说:山神爷不识抬举,糟蹋人。

中午,山花的饭馆里,坐满了庆祝重修山神庙的村民,无休无止地喝着,直到太阳偏西。

坐在郝主任对面的飞宇又举起酒杯,对着两眼直愣愣的郝主任断断续续地说:

“郝主任多会儿给我九叔回扣。那可是扶贫款,我九叔费了脑筋。”

“酒仙,俺郝主任说话算数,你放心。”郝主任端起酒杯“吱”一声喝尽。“哗啦”郝主任坐的椅子倒了。他也跟着倒下去,在桌腿下面半躺着“哇哇”地吐起来。

“岳母,我也敬您一杯,你别门缝里瞧人——狗眼看人低。”飞宇晃晃悠悠走到山花妈跟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山花妈吓得赶紧躲到里屋看电视。

“郝主任咋钻桌腿,就这酒量还当村主任,不如我当主任,再喝!”飞宇朝桌下望了望,见郝主任躺在地上,不住地吐着绿水,哼哼地又抬起头来,见桌上饭菜狼籍,走得空无一人,就“嘿嘿”憨笑着走出饭馆,踉踉跄跄向家走去……

水湾沟更加热闹起来。去山神庙求财的、祈福的、许愿还愿的人们络绎不绝,小商贩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多起来。电动喇叭争先恐后地在窗前响着:“大西瓜,十元三斤!”“上好香,一块钱一把!”“电子算命,不准不要钱!”山村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一切都变得纷乱而嘈杂,扰得石柱慌恐不安。

他只好披着上衣,闲坐在自己山坡上的莜麦地旁,呆呆地望着远处。

淡蓝色的莜麦花儿迟迟不肯开放。上午一阵黑雨过后。才相继绽开了花瓣,但看上去斑斑驳驳。附着许多黑色点子,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块没有洗净的地毯铺在山坡上。热风吹来,坐在石头上的石柱一阵阵烦躁,望着那些蔫蔫的莜麦秆,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来。自从山里有人开了那些小煤窑,水弯沟的雨水少了,灰蒙蒙地遮着太阳。南山坡上,原本漫山遍野的山丹花也渐渐地枯萎了;而北山坡上他种的莜麦仿佛发愁似地站在那里,微风吹着,发出飒飒的叹息声。

石柱抽出一枝香烟使劲吸着,茫然地望着脚下喧闹不断、烟雾腾腾的村庄。良久,他从衣袋中抽出自己心爱的小唢呐吹起来,唢呐声凄婉忧伤。在灰蒙蒙的山村上空荡漾……

突然,从村东头闪出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身影,一扭一扭地走上山来。她是山花。石柱黑黑的脸上露出笑容,细眯眯的眼里闪着兴奋的火花。他原本爱山花,山花也爱他。可爱情是啥东西?他能给山花啥东西?只有清苦的生活,二亩减产的莜麦。

“花花,嫁给飞宇吧,他的条件好,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会疼你爱你的。”那天他对山花说。“石柱哥你胆小。”山花含着眼泪说。“人穷志短嘛!去吧,从此以后咱俩一刀两段!”石柱硬邦邦的话像沟里的石头。唉——话虽这样说,可谁能剪断埋在他心底那根情丝呢?开始,他的心冷了。可就在山花一次次的眼泪中,他心底的那根细细的情丝又膨胀起来。山花,哥要保护你,他常常这样想。

山花,仿佛就是一枝流动着的山丹花,水灵,鲜红。她顺着石柱的唢呐声,走上去,默默地坐在石柱的身边,偎依着,静静听石柱的唢呐声。突然,唢呐声戛然而止。石柱猛地回过头来,抱起山花,窜进莜麦地里

飞宇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游走在山坡的小路上。酒精燃烧着他的神经,脚下轻飘飘的。他想加快脚步回家见到山花,可双脚软软得不听使唤。他从衣袋中掏出手机,嘴里仿佛含着玻璃球似地大声对着手机说:

“喂,花花,今儿个山神庙前开会没见着你,喂——花花——”

“您好,用户不在服务区!”手机里是清脆的女人声音。

“喂——花花——”他继续喊着。

“您好,用户不在服务区!”

飞宇一阵烦躁,狠狠把手机装进衣袋,经过石柱的莜麦地。猛然间,看见一起一伏的莜麦浪中有人在动。

谁?干啥?他很纳闷儿。加快脚步跑进莜

麦地。啊?石柱和山花正在忘情地拥着呢!

山风夹着尘埃。抽打着飞宇怒发直立的头顶,暗红色的晚霞照着青筋暴起的脸膛,一股滚烫的热血涌上来,直冲脑门。“轰!”飞宇的头里重重地响了一下,酒醒了。他不愿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石柱活生生地抱着自己的媳妇。他仿佛是一头发怒的雄狮,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向石柱:

“啊——石柱,你不够朋友!爷和你拼了!”突然,飞宇又想起那天从城里回来敲不开门的情景。他明白了,石柱和山花有了私情。

石柱和山花被突如其来的飞宇吓昏了。山花哆哆嗦嗦地跪在莜麦地里哭着求饶:“小飞哥——都怨我——你打死——我吧。”她的哭声凄厉、绝望,随着阵阵晚风吹进村庄。

飞宇怎么也咽不下这股怒气,脑袋里一片空白,胸腔里充满了仇恨。他死死地卡住石柱的脖子。石柱急促地呼吸着,脸色通红,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用双手使劲地掰着飞宇的手腕。突然,石柱一跃,翻起身来准备逃走。然而飞宇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嗖!”扔向石柱的头。石柱被打中了,鲜血直流。被激怒的石柱翻回身来,也抓起身边一块石头,狠狠朝飞宇的头上砸去。这一刹那,山花赶紧伸过双手,死死抱住石柱的手不放。飞宇趁机跳起来,压在石柱身上、不住地用拳头打石柱的头。石柱的脸上,头上流着汨汨的鲜血。飞宇的头发被揪下很粗的一绺。殷红的肉皮向外翻着……

天色变暗了。山风嚎叫着,经过光秃秃的石头和干瘦的野草,发出使人恐惧的声音。可怜的莜麦被不断翻滚的石柱和飞宇统统压倒了。铺在地上,哀怨地爬着。

山花的哭声和叫喊声惊动了村里的人们。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传遍了全村。

暴雨,仿佛银河决口,不断从铅灰色的云层中倾泻下来。远处、近处,从山顶到峡谷,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中。闪电照着密集的雨丝,在水湾沟上空呼啸。雷声爆响着,从四周的山头上滚过来。山水咆哮着,在山坡上放肆地奔腾。山神庙被冲垮了,山神爷下落不明。石柱的莜麦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土滑向山底,剩下光光的卵石被水冲刷着。山沟里浑浊的洪水暴涨,上面漂着死羊、树枝、庄稼、杂草以及烂棺材板,打着漩涡,横冲直撞,浩浩荡荡,仿佛是愤怒的苍龙,不顾一切地惩罚着不与自然亲近的人们。

傍晚值班电话急促地响起来:

“花花!花花!快告诉老赵,煤窑透水了!”

“啊?煤窑透水了?”山花惊恐地接着电话,又慌忙转告老赵:“爹!爹!不好了,窑里进水了,巷道里全是水!”

“啊呀,坏了!你快给小飞打手机,让他赶快去窑上!我马上就去。”老赵放下手中的八卦牌,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脸上渗出汗珠。

“山神爷,山神爷!保佑平安,保佑平安!”老伴像鸡吃米似地磕头。

飞宇正和郝主任在岳母家打麻将。他输了,火气十足,不准别人下场。“你们赢了,就想跑?再来一圈!”

郝主任听见外面哗哗的房檐流水声,心慌意乱,鼓着眼睛望着飞宇说:

“酒仙,别耍了,这么大的雨怕要出事。”

“你赢了就想走?”

“好,好,再来一圈。”

“这就对了。”

这是怎么啦?飞宇不知为啥今日总是输。是手气不好?还是坐错了位置?他心里嘀咕着,手里的牌总是出不对。钱,不断地流进别人的兜里。他眼睛里仿佛冒出火苗,额前的青筋暴起来。

飞宇的手机响了,但他忙于出牌,懒得去接。

“叮铃铃铃……”

他心不在焉地掏出手机,不耐烦地问:“喂,谁?什么?窑里透水了?我马上去,马上去!”

“郝主任,纪念堂被雨淋塌了,我爷爷说怎么办?”突然石柱的妹妹石英从门外冲进来,落汤鸡似的颤抖着声音说。

“不能再耍了!”山花母亲一把掀翻麻将桌,把郝主任和飞宇推出门外。

暴雨终于停了。水湾沟遭了空前的浩劫,变得死一般寂静。

突然,一阵悲凉的唢呐声从山坡上传下来,使人们的心情愈发沉重。

石柱坐在莜麦地边,望着满地的石头,心中无限的凄苦,他把小小的唢呐对着天空吹得更响了。声音在阴森森的水湾沟上空流动,仿佛是向苍天呐喊。

他的莜麦地是父亲响应郝主任的号召,为了增产莜麦,砍掉山林,锄掉野草,拾掇出来的。老赵投资办了小煤窑,来水湾沟买煤的人多了。新盖起的小饭馆专门经营莜面。也是,山花的莜面做得软和、喷香,吃饭的人赞口不绝,当然这功劳还有他卖给山花的莜麦。他家的生活富裕了,虽然远不如飞宇家那么富,可有钱供妹妹念书了。那年父亲临终前对他说:柱儿,那块莜麦地是咱的生活来源,也是你将来娶媳妇的资本——可要好好地种啊……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雨把他惟一的依托都毁了……

石柱的心痛得厉害,瞪大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狠狠地憋足底气仰天吹着。

石柱的唢呐声传进老赵家里。老赵躺在炕上,脸色苍白,不住地咳嗽,他有多年的肺病,是吸入肺部的煤粉造成的。这次煤窑透水,虽然没有死人,但煤窑被淹了,窑口被淤泥堵死,再也无法开工。“完了!”这位一辈子要强的中年男人,喃喃自语着,竞流出两行泪水。他恨飞宇。那天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有雨,他嘱咐飞宇去窑上提前做好防透水的措施,可飞宇那混小子打麻将给忘了——唉——原想让他带头致富,可谁能知道落成这个下场?也是,老赵家的气数已尽,山神爷的卦签都不灵,何况他这凡人?这是天意啊。

“咳——咳——咳——”老赵不住地咳嗽,仿佛胸脯里有一把利刃在刺着他。

“爸,别太伤心,喝口水。”身旁的山花劝着老赵。

老赵抬起头,双眼泪汪汪望着山花。他知道山花嫁给飞宇是因为他的家庭好。闺女倒是好闺女,对老人也孝顺,可就是不和飞宇好好过。村里的流言蜚语他都听说了。这不,石柱的唢呐声不正是勾她的魂么?老赵长长地叹了一声,一行亮晶晶泪水又流出来。也不能全怪山花,都是飞宇那个混小子当不起男人。咳,老子还能跟你一辈子?

“花花——”老赵抬起有些哆嗦的手说:“你回去——看看——你妈吧——我这里没事。”说着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爸,我妈那饭馆也停业了,您病得厉害,我多陪您一会儿。”

跪在墙角不住祈祷的飞宇妈,忽地站起来。大声冲着山花说:

“你走吧,你听见了吧?这不是石柱又勾引你吗?虚情假意,不要脸!”

“妈——”山花流出委屈的眼泪。

“你这是说些甚话?都是你把小飞那东西惯坏了!花花——别听你婆婆瞎说——”老赵坐起来指着老伴,又不住地咳嗽起米。

“你别以为我们老赵家就垮了——还有他九叔呢,天下女人有的是!”婆婆指着山花越骂越起劲。

“好,我走!”山花转身推开门,哭哭啼啼向娘家跑去。

“你们想气死我呀——”背后传出老赵颤抖的喊叫声和急促的咳嗽声。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不到上冻的时候,寒风一阵一阵地刮来。

“妈,我走了,您要好好保重身体。”石柱说。

“柱儿,你走吧,要是外面挣不了钱就

村委会的办公室。

“欢迎酒鬼驾到。”郝主任说。

“郝主任,你势利——”飞宇舌头僵硬地说。

“咳,酒鬼——这年头谁不势利?都是为了钱。”

“要是我爹活着,九叔在位,你巴结我还来不及。你今儿不管我了?”

“酒鬼,看你说的,郝主任不是那种人,有啥需要帮忙的。你说话。”

“郝主任给我找个营生做。挣几个酒钱。”

“你能做啥?文不成,武不就。”

“啥也行,求求您!”飞宇的腿软软的,几乎要跪下来。

郝主任转着金鱼眼睛想了想,说:“实在想不起你能做啥——唉——这样吧,看在咱以前的交情,你去和山神爷作伴去吧。”

“看山神爷?”

“是呀,咱又重新盖了山神庙,你每天去陪伴山神爷,勉得老人家孤独。”

“给酒钱?”

“给。”郝主任摇头苦笑着说。

飞宇拄着拐棍,慢慢走上山坡。他的脑袋里嗡嗡响着。酒精在身上燃烧得厉害。昏沉中,被一块石头绊倒,向下滚去。幸亏,一块大石头架住他,才没有滚到山底。他爬起来,满身满脸都沾了泥土,手中的酒瓶打碎了,酒流到干涸的石头缝中。他挣扎着,又向山神庙走去。可他的力气越来越小,气喘吁吁,腿不停地颤抖,索性坐下来歇着。

水湾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年轻人都跑进城里打工去了。山坡上只有几个老人刨着石头。

飞宇突然想起山花。他恨山花抛弃了他。跟着石柱离开水湾沟。想到这儿,一股火气冲上来,觉得山神爷对他不公平。“山神爷,我不信你,爷要修整你一顿。”他的酒劲上来了,站起来,趔趄着,冲山神庙走去。

“哗啦!”他推开山神庙的门。不料,山神爷的香案前跪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石柱的妹妹石英,正为石柱祈祷平安。

飞宇的精神一振,花花?你怎么在这儿等着哥呀,他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断定就是山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流下来。

“花花。哥好想你呀!”他抽泣着。迫不急待他伸手去抱跪着的石英,仿佛突然得到盼望已久的好酒,心里怪痒痒的。他死死从后面抱住石英,不住地亲着她的脸颊。

真是祸从天降。石英仿佛在深夜的山沟里,突然遇到饥饿的恶狼,向她扑来。她恐惧、愤怒,然而力不从心。她使劲扳着飞宇那双铁钳一样的双手,嘴里战战兢兢地大声吼着:

“你——不要脸!你这个流氓,放开我!”

“花花,我不要脸?你是我老婆——花花——”飞宇喷着酒气的嘴,伸向石英气得发紫的嘴唇。

“酒鬼!我是石英,石英,你滚开!”石英凄厉地哭喊着,挣扎着,翻过身来“啪!”一个耳光打在飞宇的脸上。飞宇两眼冒着金星,痛得“嗷嗷”直叫。他盯着那张怒目圆睁的脸,突然想起了仇人石柱。

“你是石英妹?不对——你是——花花——”飞宇“嘿嘿”笑着。

“小飞哥,我是石英,求求你,放开我——”石英祈求着,泪水从脸上滴下来。

“石英——石柱——对不起——我——”飞宇说着,身子像山崖上掉下来的石头,就要压在石英的身上。这一刹那。石英一跃,站起来,冲出门外。飞宇爬在地上,以为压住了石英,“嘿嘿”地笑着,还喃喃自语:“石柱——你也——有今天。”不一会儿,竞呼噜呼噜地打起鼾声。

石英妈跌跌撞撞推门进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飞宇施暴石英的事,要郝主任做主,惩治飞宇。

郝主任大吃一惊,金鱼眼睛转着,安抚石英妈:“嫂子。你放心,俺一定要替石英做主!这个牲口!”说着,披了衣服朝门外走去。

飞宇脸前放着一碟咸菜,一瓶二锅头,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一瓶酒喝完了,还嚷着向母亲要。母亲只好从柜里又拿出一瓶,摇着头递给飞宇:

“小飞呀。看你的身体变成啥样了,少喝不行吗?唉——”

“妈——儿子饭可以不吃可酒不能不喝。”

飞宇说着。把酒倒进玻璃杯里,端起来“吱吱”地喝着,他红涨着脸,摇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开心地“哧哧”笑出了声,“吱”地又把一杯酒灌进肚里。

“酒鬼。你闯下大祸了,还喝?”郝主任踢开门叉着腰说。

“郝主任怎么了?”飞宇结巴着说。

“你做的事还装糊涂?你强奸石柱的妹妹石英——她妈告到我那了!”

“谁强奸石英了?那是我老婆花花,郝主任,来,我敬你一杯。”

“还喝?!你坐牢去吧!”

“郝主任,他叔,你慢慢说,小飞闯下啥祸了?唉,这个灰小子。”飞宇妈从墙角祷告的地方站起来,对郝主任说。

“赵嫂。你儿子在山神庙里强奸了石英,这是犯法的呀,要是公安局知道了,非得给他戴手铐。”

飞宇妈慌了神,赶紧跪在山神爷相前不住地磕头、祷告。然后站起来,笑着对郝主任说:“郝主任,咳,要是老赵活着,这事也好办。这会儿俺们孤儿寡母的有啥办法?再说,这事也没啥了不起,不过就是小飞抱了一下石英,他以为是花花,看错人了。看在他九叔多年来对你、对咱村不错,郝主任,你可不能把胳膊往外拐呀,呜——呜——”飞宇妈说着哭起来,泪汪汪的花眼睛望着郝主任。

“赵嫂,看你,我就是来给你们想法子,咱们是啥关系了。就是石柱那后生不好对付。”郝主任鼓着金鱼眼睛说。

“快想个法子呀。”

“法子倒是有,只能私了——不过得花钱——”

“多少钱?花钱免灾呀。”

“石英家困难,恐怕少不了。”

“你去跟石英妈商量,要多少。俺现今的日子大不如前,少些行不?”

“好吧,赵嫂,这事我给你们摆平。”

“那就谢谢主任了。”山村的夜,四周山峰黑黢黢的像高大的围墙,矗立在那里。他边走边盘算着,私了以后怎样使双方都对他有好感,还不送他几条好烟?想到这儿,他兴奋起来,浑身燥热,快步向山花妈家中走去……

飞宇妈嚎啕起来,在空旷的夜空中传得老远、老远……

这就是我的家乡?石柱坐在满是乱石的山坡上,手握唢呐疑惑地望着水湾沟的上空和四周。天空仍是灰蒙蒙的见不到蓝天。偶尔。一只苍鹰盘旋了几下,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闷热和干燥的空气使四面山坡上的野草枯萎了。新开张的煤窑仍弥漫着黑色的尘埃,到处落着。后山流过来的黑水冲刷着水湾沟,使石头也变成了黑色,上面还粘着一层厚厚的油泥,冒着难闻的气味。公路上恢复了先前的热闹。经常堵车。山花妈的饭馆又开张了,吆五喝六的划拳声传出窗外,和小商贩的电喇叭声混在一起。村委会门前的大榆树被那次洪水连根拔起卷走了。然而赌博的人们仍层层紧围,有时竟为了几元钱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

石柱伤感地望着生他养他的故乡,一种悲哀从心底升起来,眼眶里湿漉漉的,想要掉泪。

是啊,听老人们说,水湾沟的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沟里的清水潺潺地流着。嗯,想起来了,儿时,他和飞宇、山花、石英、兰英几个人夏天常常在水湾里嬉戏、打闹,溅起阵阵水花,晶莹碧透,溅在嘴里还甜甜的呢。

石柱仰天叹了一声:“唉——”这是怎

么啦?他转过脸去,望了望半山坡的山神庙,一股怨气从胸中升起来,山神爷从来没有帮人们做过一点好事,可求财许愿的人们还是络绎不绝。他们的心真的被山神爷迷死了?

这几年出山打工使他开了眼界,悟出了许多新的想法。他挣了不少钱,还穿了西装,系了领带,买了摩托,给石英妹妹寄了上大学的学费。可是日久天长。他总是梦见水湾沟长起了茂密的果树林。山崖上怒放着红红的山丹花,山沟里的水变得清凌凌的,打着涟漪,向远处蜿蜒而去,红砖白墙的房舍,新鲜的空气,宁静的傍晚……

他思念家乡的心情越来越强烈,终于自个儿跑了回来。可眼前的一切,仍和他走时一样!这不是他想要的水湾沟!他心中憋着的气突然喷发出来。举起手中的唢呐,朝水湾沟的上空又使劲地吹起来,他忧怨的眼睛望着前方,腮帮子鼓得通红,上身不断地摇摆。脸上,浸着密密麻麻的汗珠。风吹着他蓬乱的头发,而唢呐声渐吹渐高,激昂澎湃,在水湾沟的上空回荡着,震撼着人们麻木的心灵。

水湾沟的人们突然听到山上传来的唢呐声,都呆了,怔怔地睁大眼睛听着,石柱回来了。他这是想干啥?

第一个听见石柱唢呐声的是飞宇。他在山花妈的饭馆里,刚刚端起酒杯,嘹亮的唢呐声便传进他的耳朵里,是愤怒、思念、还是忏悔?手中的酒杯:“叭!”掉在地上,原本消瘦的脸,红白变化着。眼睛里放出不可捉摸的神情。

他仿佛触电似地向山上跑去。远远望见一个穿着红袄的女人正陪伴在石柱的身旁。他悲喜交加,心情异常复杂。花花,花花呀,你就这么无情?你不知道飞宇哥天天在思念着你吗?飞宇哥改掉酗酒还不行吗?对了,从今天起,只要你花花还能回到飞宇哥的怀抱,从此,滴酒不沾。唉——也都是飞宇哥对不住你。春天的山风夹着沙尘和煤灰扑打着他的眼睛。他不停地揉着,以便看得清楚些。他恨不得飞到山花跟前求他原谅。他急切地蹬着山坡上的坑洼,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他想起那一次与石柱厮打,唉——石柱,就凭咱俩从小光着屁股长大,你怎么能把花花从飞宇哥的怀里夺去呢?人常说,土地不让人,老婆不让人。今儿你竟然又在众人面前侮辱飞宇,给我戴上高高的绿帽子。想到这儿,又是火焰一样的怨气冲上头顶。石柱。我也是男人,今儿个咱就做个了断吧。他从脚下捡起一块尖尖的石头攥在手里,要么是你死,要么是我死,一种潜在的仇恨力量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迅速向石柱冲过去。

啊?他突然看清石柱身旁的女人,是兰英。他又揉了揉眼睛,是呀,那挨着石柱坐着的的确是他熟悉的兰英嘛。

“花花在哪里?”他大声喊着。可石柱像一尊雕像,坐着不动,铁青色的脸绷着,唢呐声喷出来,向远山传去。

“飞宇哥,花花在城里开了饭馆。”兰英平静地说。

“那你?”飞宇不解地问。

“我要和石柱哥结婚。”

“石柱,你这个戏弄女人的家伙。”

石柱的脸绷着,看也没看他一眼。

“飞宇哥,在城里俺和花花姐住在一块,石柱哥没有动过花花一指头。”

“真的?”

“真的,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以后就知道了——飞宇哥,不是妹说你,你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飞宇手里的石头掉下来,他盯着石柱那冷冰冰的脸,双腿渐渐地软下来,“嗵”竟跪在石柱的身边。

“石柱弟,那次在山神庙里碰见石英的事,实在是飞宇哥酒喝得多了。我该死,任你怎样惩罚,我都认了。”飞宇沮丧着脸,汗水涔涔地流下来。

“滚!”石柱冰冷的面孔突然像爆开的红火。“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飞宇脸上,而后又继续吹着他的唢呐……

郝主任独自睡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不知为啥,石柱的唢呐声不停地在他的耳朵里响着。他睁开眼睛,心乱如麻,仿佛有什么东西砸着他慌乱的心。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也许他就要离开村委会了。他很惶恐、不安,他望了望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来,像给地上落了一层白白的霜。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翻过身子,迷迷糊糊合上干涩的眼睛。

玻璃窗变亮了,水湾沟的嘈杂声又争先恐后地响起来。嗯,自从任命他为村主任以来,做过亏心事,也说过损德话,可这也是为村民们富起来,有钱花嘛。柴贩子,米贩子,闹到钱就是好汉子……想到这儿。他走过去,推开门。一缕淡淡的阳光从烟雾罩着的东山岗上吃力地透过来,照着郝主任那胖胖的五短身材,投下长长的身影。

“笛——”一声长长的汽车警笛声使郝主任大吃一惊。紧接着,警车疾驶而来,拖着长长的尘土尾巴,“嘎!”停在村委会的门前。

“警官们,你们早,村委会正准备杀羊……”

“郝主任,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

“法院!”

“为啥?”

“你被人告了。”

“啊?”

水湾沟骤然轰动起来。仿佛滚烫的油锅突然泼了瓢冷水,爆炸声起,油花四溅。有年轻人在山沟的背旯旮处响起了鞭炮,以示庆祝。也有人在警察面前为郝主任求情:“要说有错。也不能全怪他呀!”

山花妈买了几条好烟,悄悄让飞宇给郝主任送去,里边还夹了张纸条:“好好坦白,我等着你。”

“飞宇。再不能混了。”郝主任一阵心热,接过飞宇手里的烟。

警笛尖厉地响起来,惊醒混沌的水弯沟。

不久,干旱的热浪给人们带来深深的忧虑。山坡上莜麦失去往日的绿色,在阵阵热风中摇着头,发出低微的叹息声。小煤窑里的工人们整天在蒸笼一样的矿井下蠕动着,汗流浃背。闷热难熬。谁知道他们的小命在啥时候进入黄泉?就连往日流着黑水的弯弯沟底,也干涸了,露出黑色的石头,在太阳的干烤下,发出“吱吱”的声音。

难道得罪了山神爷?村委会门前的人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得票最多的新任村长石柱。

石柱穿着一件红色半袖T恤衫,汗水涔涔地从脸颊上流下来,两道剑眉不断地向上扬着。他的声音洪亮,坚定地对乡亲们说:

“父老乡亲们,你们信任我石柱,我决不会辜负你们!水湾沟不会塌下来。只能变得山清水秀,文明富裕和谐。山神爷救不了咱。”石柱的话掷地有声,像定心丸一样踏踏实实地落在人们的心里。

“没想到,石柱这家伙还有两下子。”“念过书的人总能成事。听说去城里打工,碰到高人给他指点过。”人们议论纷纷,评头论足传着石柱。

傍晚,石柱回村后第一次坐在山花妈的莜面馆里喝酒。他觉得心上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一瓶白酒进肚,还不停地向山花妈要。

“婶子——再——来——一瓶——”

“石柱,你醉了,别喝了。”

“没——醉——再——喝——”

“好吧,再一点儿,就行了。”

“嗯,好婶,我石柱和花花没做那种事,花花在城里开了饭馆,挺红火,你让飞宇去找她,婶——”石柱的舌头僵了。

正在这里。一阵风裹着兰英跑进来。双手摇着石柱的肩膀,大声说:

“石柱,原来你也这么没出息!”

“兰英,哥的压力大,憋得慌。”

“石柱哥,俗话说,成人不自在。你也不

要太担心。你看我今儿给你拿来甚?”

“甚——”

兰英说着把手中的一卷图展开。

“石柱哥,这就是咱村未来的新蓝图。新蓝图贯彻了党中央提出科学发展观的新思路。乡里的云书记看过了,挺满意,还说全力支持你!”兰英一口气说完,又心疼石柱,把石柱剩下的半瓶酒都灌进自己的肚里。

石柱看着蓝图,望着兰英红红的脸庞。一把搂住兰英。丹凤眼里流出亮晶晶的泪水。

“知我者兰英也。”

“嗵叭——”雄浑的二踢脚爆竹声,“噼噼叭叭”的鞭爆声,在石柱的院里接连不断地响着。在嘻笑声中,石柱、兰英这对新婚夫妻被水湾沟的年轻人簇拥着,走上婚礼台。石柱妈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石柱与兰英深情地对视着,心有灵犀,爱心相映。

飞宇提着一瓶劣质白酒,毫无目的地独自徘徊在山间小路上。喜庆的爆竹声,司仪的吆喝声,从石柱院里传出来,使他更加的惆怅。他仿佛是一片失落的榆树叶子,悠悠荡荡,随风飘零。他趔趄地走着,瘦骨嶙峋,满脸污垢,头发蓬乱,还不时地将手中的酒瓶扬起来“吱”地喝上一口,断断续续地唱起来:“头一回眊你,你不在,你爹打了我两烟袋——”他的歌声凄凉哀怨,深深思念着山花。他的脸上挂着蒸干的泪痕,红红的眼睛凹下去了。他的双腿仿佛是南山坡干枯的榆树枝,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山花妈的饭馆,然而双门紧闭。他使劲敲着门,但始终没有人开。他又唱起来:“二一回眊你你不在,你妈打了我两锅盖——”他拄着棍子,吃力地走上山坡。山神庙的门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铁锁。他把酒瓶吃力地捂在嘴上,“吱”一声又灌了半瓶,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伸向山外的盘山公路,又唱起来,“三一回眊你你不在,你兄弟放出黄狗来——”虽然灿烂的太阳同情地望着他,清清的山风吹得他浑身舒服,可他精疲力尽,软软地躺在一块大石头旁,嘟嘟哝哝地哼着:“四一回吒你你不在——”声音渐哼渐微,不久又是熟悉的呼噜声。

一行大雁跨过群山向南飞去,渐渐地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也变成天上那行大雁中的一个,兴奋地向山外飞去,他困极了,喃喃梦呓着,发出有气无力游丝一样的声音。

山花用微笑送走最后一名顾客,迈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回自己的住所,他匆匆脱下衣服,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飞宇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红红的醉眼,走不稳的步伐,还有那说不清的醉话……

唉——这是怎么啦?近来她总是想着他,有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心烦得厉害。夜市的噪声从远处传来,更使她烦躁与不安。她索性拉着灯,呆呆地坐着。

自从进城以来,她和兰英给饭馆打工。石柱呢,给盖房的开发商当泥瓦工。渐渐地凭她的聪明吃苦的劲儿,从一名小服务员升到了领班,大堂经理,而后,她有钱了,自己注册开了饭馆,而且越来越红火。如今,她是这个饭馆的董事长。有多少男人追着她,可她的心里装着飞宇和石柱。渐渐地不知为啥,石柱的心被兰英占领了。也许是山花的文化低?也许是不喜欢她的性格?还是为啥?总之,石柱斩钉截铁地对她说:“我想过了,你还是把飞宇叫来吧,我要回水湾沟!”

她从枕头下面拿出她与飞宇的结婚照,仔细地看着、看着,流下两行长长的泪水,滴在照片上……

她恨飞宇放纵、散漫,花钱如流水。她原以为他有一个好的家庭,一个好的靠山,她能过上美好的日子。可飞宇是一个混小子,她的心渐渐地凉起来……

她想着,怨气升起,“嗖——”把那张新婚照扔在地下,拉起被子,闷住头,不住地抽泣起来。

然而,飞宇那朦胧的醉眼和“嘿嘿”的憨笑总是萦绕在她的眼前,尤其是当他深情望着她的时候,怎么也抵挡不住的那火一般热辣辣的诱惑。

九叔,头发花白,未老先衰,心不在焉地看着报纸。

往日,他的家门前挤满了人。有请示汇报工作的,有说情、送礼的。那时他风光无限,俨然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镇定自若地将一个个求他办事的人满意地打发走。而今但门庭冷落,人们过门而不入。

今天,他焦虑地等着飞宇的到来:难道飞宇也不来看我了?唉,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这混小子也不会是个势利小人吧?他渴望有人敲门,可门像紧闭的嘴唇,始终没有张开。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到十二点了,生气地站起来,踱着步子。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正是飞字。

“你来干啥?”九叔没好气地说。

“九叔,你捎话叫我?”

“我以为你也不理九叔了。告诉你,那天山花来我这里,叫九叔给你捎话,想见你。”

“真的?”

“九叔多会儿哄过你?”

“莫不是要和我办离婚手续吧。”

“不知道。”

花莲饭店的顾客一批一批地走光了。在东南角一个不显眼的坐位上,飞宇穿着满是皱褶的上衣,神情不安地环顾着四方。他的面前摆着几样上等好菜,可他不吃,只是慢慢喝酒。最后,只剩他一个人,仍在那里坐着不走。“先生,请结账。”一位漂亮小姐走过来,轻声对他说。“没钱。”他待理不理地说。

“没钱?那……”小姐为难地望着他。

“我走了。”他站起来说,身子摇晃着。

“先生请结账!”

“没钱!”

两位保安走过来,打量着他,仿佛遇见了贼。

“你想白吃?可看错地方了。”白脸汉子走过来,冷笑着对他说。

“快结账!”黑脸汉子伸手要撕他的衣领。

“没钱!”他不示弱,大声吼着。

“快结账,你是个无赖、醉鬼!”

“不给!”他的手向后摔着。

“嗖——”黑脸汉子照着飞宇的胸脯就是一拳。飞宇向后趔趄着。他原以为黑脸汉子只与他吵架就是了,没想到这家伙真的动起手来。飞宇很快反应过来,他抬起一只手,“嘭!”把黑脸汉子的拳头死死挡在胸前,然后又迅速退后一步,猛地蹿上去,朝黑脸汉的胸脯重重地撞去。“嗵!”黑脸汉子倒下去,脸朝天躺在地上,“哗啦!”撞倒了身边的桌子。饭菜撒了一地,好酒咕噜咕噜地流在地上。

“爷在水湾沟怕过谁?”飞宇大声嚷着。

打闹声传到楼上。老板山花急忙跑下来,拉开厮打的人。睁大眼睛一看:啊?只见飞宇面色憔悴,衣衫不整,惶恐地望着她。“怎么是你呀!”山花喊着,五味俱全,恨爱交织着她那颗颤动的心。在众人面前,她把心酸的眼泪统统流进肚里。她面色苍白,情绪激动,但仍平静地对飞宇说:“你跟我上楼一趟。”

这就是我的山花——飞宇看着山花窈窕的后背,恨不得马上将山花抱住。他的心突突地跳着,难以压抑,仿佛在长期的黑暗中,突然又见到了光明。但他很快觉得自己与山花比起来,是那么低矮,那么不配。况且,刚才那举动……唉,山花,你是鲜花,我是牛粪。反正你也瞧不起我了,再见吧,离开你,我飞宇也得好好活着。想到这里,他内疚地说:“山花,我不上去了,刚才我不该那样。只是——惊动你,实在对不起——”

他的声音充满了伤感。

“走!”山花反过身来,拽着飞宇的手。

“啪!”山花办公室的门被死死地关上。山花情不自禁地抱住飞宇,泪如雨下,捶打着飞宇的胸脯。

“飞宇哥你怎么才来呀?!”

一股热辣辣的激情涌上飞宇的心头。

“花花,哥其实好想你啊!”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温馨的一夜。飞宇与山花紧紧地拥着。飞宇握着山花的手小声说:

“原以为你把哥甩了。”

“甩了你还有现在吗?”山花吻着飞宇的胸脯说。

“花花……哥以前对不住你!”

飞宇把山花搂得更紧了,生怕她再次飞走。

阳春三月。

飞宇和山花接到家乡的红色请柬:恭请回乡共商建设水湾沟的大事。

石城商店里。飞宇陪着山花有说有笑,“就这件吧,料好,做工也精细,是名牌货。”山花说。飞宇穿上,在试衣镜前照了照,果然挺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么精神,这么帅气。“有老婆就是不赖。”飞宇说着,用手搂了搂山花的腰。

飞宇和山花开着黑色奥迪车在新建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归心似箭。可怎么也没想到家乡竞和记忆中的容貌完全不一样了。

高耸的山坡上,绿树指着蓝天,白云朵朵绕山而过,树荫下,绿草如茵。山丹花仿佛是一团团火焰,在微风中摇曳,向路人不断地点头。水湾沟里,潺潺流水,溅着银色浪花,向西南蓝幽幽的峡谷中蜿蜒而去。公路上,大小汽车仍疾驰如飞,但谁也不去大声按喇叭,只听见“刷刷”车轮的声音,像流水一样奔向远方。

飞宇拉着山花急切地拜见了几年未见面的母亲。

妈妈惊喜地端看着媳妇、儿子。

“花花,婆婆过去——真糊涂。”妈妈鼻子翕动着,似乎想哭。

“妈,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山花安慰着。

“对,花花说得对,咱得向前看。飞飞,你这会儿——”妈妈担心地看着儿子说。

“妈,这会儿我自学文化。还报名参加了酒店管理培训班。”

“好,好。这就对了。”

“咱们村搞啥红色旅游,八路军纪念馆每天有人参观,这不,妈织了纪念品卖给他们。”

“妈,有山神爷保护你,怕啥。”飞宇逗笑着说。

“山神爷连自己也保不住了。”

告别了母亲,飞宇的脸上了露出愁容。他想起了岳母,在她的眼里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跟在山花的身后,来到他曾经天天喝酒、耍麻将的莜面馆。

啊——他怎么也不相信,过去那间贴着白色瓷砖的平房,竟变成了眼前的二层楼。

山花兴匆匆推开饭馆的门。只见饭厅里坐满了男女老少、不同口音的顾客。嗯,比以前气派多了,可妈呢?她纳闷地想着。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转着金鱼眼睛笑着迎上来:

“哟,是哪股风把你们吹回来了,快请坐。”老郝笑呵呵地招呼。

“上——酒!上好酒!”

“老郝,我戒酒了。”飞宇说。

“真的?”

“真的。”飞宇说。

“少喝些。”

“不喝了。”飞宇说。

“唉,怪不得水湾沟的水清了,连小飞也不喝酒了,不可思议。”

“我妈呢?”山花问。

“在楼上。”

“妈——”山花上楼推开门,扑上去,抱住母亲:“妈,您的眼睛咋了?”

“想你,哭坏了。”

“那你为啥不叫我?”

“怕影响你的营生。”

“妈——”山花伤心地哭着。

“花花,不哭了,妈好好瞅瞅你的脸。”

山花把脸贴近妈的眼前。

“我闺女还是那么水灵。”

“妈——我接你去石城市住医院。把眼睛看好,看看闺女的事业。”

“花花,妈哪也不想去。人老了,总得落叶归根。再说,咱村成立了合作医疗,这不,乡里来的医生每天给妈看,还挺管用!”

“妈,那咱的饭馆,你咋经营?”

“这不,我和你郝叔结婚了,由他负责打里照外——噢,你郝叔判了几年刑,回来后,我俩就结合了,也没好意思和你商议,怕你不同意!”

“妈,你晚年有个伴,我就放心了。”

“对了,听说飞宇和你到一块了。”

“对,这不。飞宇也来看您了。”山花说着推了推身后的飞宇,呶着嘴。

“妈,您要保重身体。”飞宇挠着头皮说。

“你个混小子,要是你还不听俺闺女的话,我可饶不了你。”

“妈,你闺女是董事长,我哪敢不听。”飞宇笑着说。

一阵悠扬的唢呐声传进来,使在场的人突然屏住气听着。

“对了,听说石柱他们开啥联欢会,你们去吧。”

“在哪?”山花问。

“山神庙那地方。”山花妈说。

“走!”山花拉着飞宇的手推开门,向山坡跑去。

和煦的阳光,从蔚蓝的天空中投下来。给四面青山涂了淡淡的金色。清凉的山风徐徐吹来。荡涤着行人的五脏六腑,心情无比的爽快和愉悦。山坡上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果树、松柏。一簇簇火红的山丹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怒放在山坡上,仿佛是一枝枝挺立的火炬,给游人照着前方。

山花和飞宇手拉着手,沿着新修的石阶向上跑着。石柱、兰英早望见了他们,频频向他们招手。当山花和飞宇跑上原来盖着山神庙的那片空地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山神庙不见了。起而代之的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大殿,上面赫然挂着一个大牌匾,上写“科学文化馆”。

突然,飞宇蹲在大殿门前“爹——”地喊叫,山花十分惊愕,问他怎么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刚才看见爹在大殿上空招手——”

“不,飞宇思念赵大伯,那是幻觉。要真有在天之灵,赵大伯也该放心了。”石柱说。

“为啥?”

“这建大殿的款,还是赵大伯在遗嘱中捐给政府的那笔钱。”

“噢——”

“爹你走得过早,孩儿不孝!”飞宇揩着泪水,不住地哽咽。

众人哑然无语。遥望远处,依旧是清澈的流水,翠绿的群山,红红的山丹花。

责任编辑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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