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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破死生,陶冶逍遥之魂(感悟庄子)

2009-05-22张晴阳

档案管理 2009年3期
关键词:齐物骷髅天地

张晴阳

死亡,是人一生下来就必须面对的一个沉重的话题,是人生的一个困局,是芸芸众生不得逍遥的重要原因。

不像佛教,有生命轮回说:也不像天主教和基督教,给人死后勾画了一个美好的去所——天堂。庄子肯定地说,“吾生也有涯”(《养生主》),郑重地告诉人们一个客观的事实:人的生命是有终止的。进而,他冷峻地告诫人们:“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齐物论》)每个人一旦有了生命的形体,便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而随着人的肉体的死亡,人的精神也与之一起死亡——“其形化,其心与之然”(《齐物论》)。也许庄子觉得这样说还不到位。他又以近于残酷的话语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卻(隙),忽然而已。”(《知北游》)人生就像骏马跃过狭窄的山涧那样短暂,是忽然之间的事。

人一生下来,就有一个死亡之剑悬在了头上。而且,死亡之神忽然之间便到了面前,人们怎么能逍遥呢?

那么,庄子又怎样逍遥地看待生死呢?

首先,庄子认为,人的生死,是一种自然规律:“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世俗之人往往把“命”理解为外在于人的神的意志,实际上庄子说得很清楚,他所说的“命”指的是“物之情”,即自然界本身所存在的、人“所不得与”的客观规律,就像天有黑夜与白昼一样,人的生死有其客观的必然性,是人们所无法左右的。“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天地》)有运动,就有静止;有死,方有生;有消亡,才有兴起。这都不是人们所能干预的。

对于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情,对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应该如何面对?庄子有一句名言,那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安之若命,有人解释为听天由命,我觉得不够准确,准确的解释应该是“心安理得地依顺自然规律的变化”。安之若命,这是不是过于消极了呢?可是,你客观地想一想,面对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你偏要与之抗争,结果会怎样呢?“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人间世》)在自然规律面前较劲,就像企图挡住滚滚车轮的螳螂,自以为其臂膀硕大强壮,其实是不胜其力的,下场也只能是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现在的问题是,明白了“安之若命”的道理,并不能解除人们心中的死亡之结。让人们心安理得地面对死亡,怎么可能呢?

于是,庄子告诉我们,从万物是一个整体的意义去看。生和死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地》)。活着只不过是生命的动状态,而死亡是生命的静状态,“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刻意》)。

也许人们大都喜欢动状态的生,而不愿意静状态的死。实际上哪一种状态更好一些呢?庄子给我们做了一个比较,他把人生分为了生、老、死这样三个阶段:“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宗师》)这里所说的“生”应该是相对于“老”的青壮年阶段。上苍让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用劳累来安排我们的青壮年时代,用安逸来颐养我们的老年时代,用彻底的休息来慰藉我们的死亡。这三个阶段中,青壮年时期,血气旺盛,精力充沛,却是人生中最为劳累操心的时期,“人之生也,与忧俱生”(《至乐》);老年时期,子孙们都长大成人了,没有了那么多的操劳,可以比较安逸一些了,但“寿者惛惛,久忧不死”(《至乐》),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人的青壮年和老年阶段固然有种种痛苦,但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死亡是一件更为痛苦的事情。庄子却这样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齐物论》)意思是说: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一种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漂泊在外而不知返乡的游子呢?封疆官的女儿丽姬,许配与晋国国王为妻。晋国迎娶她的时候,她哭得泪人似的。等进了王宫,与晋王同睡在舒适的大床上,共享着美味的大餐,这才懊悔当初的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像出嫁后的丽姬那样,后悔自己当初的贪生呢?

仅用丽姬出嫁这件事来设问、揣测死后的状态,或许说服力不足。《至乐》篇中“庄子枕髑髅”的寓言故事,则通过死者之口表达了逝者之乐:

庄子出游,到了楚国,看见一个骷髅,就用马鞭敲打着骷髅问道:“先生是因贪生背理而死,还是因国破而遭杀戮?是因有愧对父母妻子的丑行自杀,因灾害冻饿而死,还是寿尽而亡呢?”问完话,庄子便枕着骷髅睡去。半夜,骷髅托梦给庄子说:“听你说话好像是个辩士,可说的都是活着的人的劳累和忧愁,死了的人没有这些忧虑。你想听听死人的情形吗?”庄子说:“那你说给我听听。”骷髅说:“人死之后,上没有君主,下没有臣子:没有四季的寒热风霜,从容自得,与天地共长久。即使当了国王,也没有这般快乐。”庄子不相信,说:“我让掌管生命之神恢复你的形体,还你骨肉肌肤,把你送回故乡,与父母妻子团聚,你愿意吗?”骷髅听了紧皱双眉,忧愁地说:“我怎能放弃国王般的快乐,再受人间之劳苦呢?”

用骷髅托梦,来展示死去之人的逍遥,看似荒诞,可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它让我想起一位中医学家谈人的生死之际。他说,“人刚出生的时候,都是紧攥双拳,紧锁双眉,大声啼哭着来到人间。为什么呢?因为他(她)知道,摆在面前的是一条充满艰辛的生活道路。他哭了,亲人们却笑了。而人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他笑了,为终于走完了艰辛的人生之路而笑。他笑了,众人却哀声痛哭。”这段话,说出了人在生死之际的大彻大悟,也隐喻了活着的人们在生死问题上的不明白。

庄子认为,从根本上说,生命,就是有气息的物质。“自本观之,生者,喑噫物也。”(《知北游》)这种物质与其它物质没有根本的区别。“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人的生死,只是气的聚散而已。“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知北游》)从庄子“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一语理解,庄子所说的气,指的是构成万物的基本原素。

庄子的妻子死了,他不仅没有哭泣,反而坐在地上敲打着瓦盆唱歌。前去吊唁的惠子十分不解。庄子说:“她初死之时,我怎能不感慨伤心呢!然而仔细想想,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曾形成元气,不曾具有形体,后来的变化才有了元气,元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方有了生命,如今又变化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她安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围着她

啼哭,我觉得这是不能通晓于生命的道理,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为了让人们更进一步地透破生死,庄子告诉我们,由气所凝聚成的我们的身体实际上并不为我们所拥有。

《知北游》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说舜问他的老师丞是否可以得到并拥有道。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能拥有的,你怎么能拥有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所拥有,那是谁所拥有的呢?丞说,是天地给你以身躯之形,生命之气,性命之征,以及繁衍子孙的能力。这都是天地间气的运动的结果,你怎么能够得到并拥有它呢?

我的身体,不为我所拥有,这个命题让一般人看来,实在是太离奇了。我想上哪儿去,我的身体就上哪儿去。我想让它干什么,它就得干什么。它不为我所拥有,为谁所拥有呢?现代人讲求人权,人权就是人身的自由权,这种自由权很重要的内容就是我对我身体的支配权。可细细想来,我对我身体的支配权确实很有限。我们的身体实际上是一个自循环系统,它有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循环系统、神经系统、经络系统等等,它们的运行大都在我的支配能力之外。除了给它供应能量、支配它的行走部分外,我还能支配它什么呢?那么,是谁在支配它呢?庄子说:“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齐物论》)大小一百多块骨头,眼口鼻耳等窍门。心肝脾胃等脏腑,完备地安装在我们的身上,我与谁最亲近呢?都喜欢呢?还是有所偏爱呢?如果同等看待,那它们都是臣下吗?如果都是臣下,那它们之间谁领导谁呢?是轮流称帝呢?还是另有真君存在?庄子这一脑门子的问题,时下的医学理论还没能破解。中国传统医学认为,心为君主之官,在五脏六腑中处于领导地位,主思维,“心之官则思”吗!而在一天的不同时辰,五脏六腑则是轮流当令的。现代医学认为,大脑主思维,是司令部,对全身器官有指挥作用,尽管谁是“真君”的问题现在还没有定论,但有一条是确定的,即不论是庄子、传统中医学、还是现代医学,都认为,这个“真君”不是我。我的血压、心率、呼吸、消化、排泄都不在我的意志的掌控之内。我的生死更由不得我作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达生》)我怎能是“真君”呢?怎能说我拥有“我”呢?

如果说我的生命之躯并不属于我,那么,我们对它的依恋是否会变得超然一些呢?

《至乐》篇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支离叔与滑介叔一起到野外观赏风景。忽然,滑介叔的左臂上长出一个肿瘤。支离叔问:“你厌恶它吗?”滑介叔说:“我为什么要厌恶它呢?我们的生命就是假托借用。什么东西让生命假托借用呢?就是尘土泥垢之类。人的生死也就像昼夜的变化一样。我和你现正在观赏天地万物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恰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怎么会厌恶呢?”

庄子认为,有生有死,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死因生而死,生因死而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齐物论》)生和死是生命体对立而又统一的两个方面,互为因果。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知北游》)在这里,庄子所说的“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不是佛教意义的生命轮回,而是说新生命是死亡生命的延续,而衰老生命的死亡又标志着新生命的开始。

承认生命的物质性,承认人的生死是物质变化的辩证过程,我们就应该坦然地面对生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知北游》)既然死和生是一个相互交替的延续过程,我们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在常人眼里,视死如归可以称得上是英雄气概:在庄子眼里,视死如归应该是一种平常的心态,“死生无变于已”(《齐物论》),而贪生怕死倒像忘了归家的游子那样迷茫。“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德充符》)生死之变,甚至天翻地覆,对他都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他在沉静地观察万物的变化,恪守着自然之道。

庄子还通过对一个个人物的描写来阐释他对生死的态度。

在《大宗师》篇,庄子写了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友。他们立下的结友盟约为:“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明白生死存亡是一个整体的道理,是他们结友的思想基础。

子舆病了,五脏挤在背部,脸颊垂在脐下,双肩高过头顶,发髻朝天。阴差阳错,气血不和。如此病状,他和来看望他的子祀都面无忧色,一起感慨造物主的伟大。能把人弄成这副蜷曲不伸的样子。子祀问子舆:“你讨厌这副样子吗?”子舆说,我怎么会讨厌呢?假使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假使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它打鸟再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尾椎变成车,把我的心神变成马,我就乘坐这辆马车,省得再找别的马车了呢!我又有什么可厌恶的呢?

不久,子来得了重病,眼看要死了,家人围在病床前哭泣。子犁前去探望,他严厉叱责痛不欲生的家人,让他们离开,不要惊动将要变化的人。他感慨地对病床上的子来说,伟大的造物主啊,他又要将你变成什么呢?鼠肝?还是虫腿?

(摘自《档案界》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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