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运——南方记事》三人谈
2009-05-22缪俊杰等
缪俊杰等
改革开放的华彩乐章
缪俊杰
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中华民族当代一部壮丽的史诗。
广东的改革开放,是这部史诗中最动人的华彩乐章。
广东的改革开放牵动着中国政治、经济最敏感的神经,关系着国运的兴衰。
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不能不写广东。
吕雷、赵洪先生历经五年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国运——南方记事》,全面记录了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风雨历程,全景式地再现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壮丽图景,格局宏大、人物众多、矛盾复杂,涉及政治体制、经济体制、文化体制的方方面面。波澜壮阔的图景,动人心魄的描写,读后令人振奋,启迪心智,得到前所未有的阅读满足。
作品题名为《国运》,是富有深意的。它虽然主要写的是广东,以广东改革开放的历程为事件的中心,但广东的改革开放牵涉到共和国的命运。国运的盛衰,又同广东的改革紧密相连。《国运》内容丰富,资料翔实,可以说是一部令人鼓舞的创业史,是表彰改革家的群英谱,也是可贵的历史备忘录。下面谈谈对这部书的印象。
一部令人鼓舞的创业史
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项开拓性事业,是近百年来中华儿女为振兴中华所进行的一次最伟大壮举。这项事业首先在中国的南方广东肇始,是理所当然的。广东濒临南海,浩浩洋面,滚滚珠江,视野开阔,八面来风。广东得地缘之利,是中国接近海洋文化的前沿。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叱咤风云的人物,都来自中国南方,珠江的子孙,南海的康有为,新会的梁启超,香山的孙文,都是受到欧风美雨的荡涤,而成为改造中国的最早的拓荒者。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由广东肇始,也成为历史的必然。我们在这部《国运》中,看到了新一代的拓荒者们,在党的领导下,披荆斩棘,敢为天下先的开拓性的创业历程。
20世纪的革命,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中华民族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但是中国人民并没有富裕起来,特别是长期受到“左”的路线的干扰,中国包括被称为“鱼米之乡”的珠江三角洲并没有富裕起来,甚至可以说,还处于贫困状态。广州同小小的香港只有一水之隔,广州比不过香港,那时人们向往香港,一次又一次的“逃港”风潮,正是生动的例证。
历史注定中国必须改革,广东必须改革。广东的干部群众,得风气之先,敢为天下先,70年代末的一声惊雷,终于催生了一场伟大的变革。改革是艰难的。改革就要创新,创新就是开拓。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潮流中,广东首先建立了经济特区,开始了改革的试验。当时主政广东或在广东工作多年的老革命家们,在党中央的领导、支持下,带领广东人民,开始了在广东拓荒、创业。创办了深圳、珠海、汕头经济特区,他们硬是把一个小小的渔村,建设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建设成一个在世界能排上号的宜居城市。深圳和珠海的开发,确实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拓荒”。蛇口填过“海”,罗湖填过“湖”,在几十平方公里的荒地上,搞了“七通一平”,建起了一座座厂房,到处是一片高楼,把一个荒凉的小渔村,建成了一个大都市。深圳人在深圳市树起了一座“拓荒牛”的雕塑,就是为开发特区的拓荒者们树立一座丰碑。人们把第一批开拓者称为“拓荒牛”。深圳、珠海和珠江三角洲的明星城镇就是这批拓荒牛开拓起来的一片新天地。他们的奋斗历史,令人感动,令人振奋。
广东改革开放历史性的成就,雄辩地证明,改革开放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抉择,是发展中国社会主义,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由之路。它也证明,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改革开放才能发展中国,发展社会主义,发展马克思主义。
一部改革家的群英谱
广东的改革开放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缩影,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座丰碑。中国改革开放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又是一批改革家们重新书写历史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国运》旗帜鲜明地写出了改革家们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大智大勇,勇为天下先的精神,展现了改革家们的风采。
《国运》自始至终对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作了淋漓尽致的描写和全情倾注的歌颂。广东的改革开放的成就离不开邓小平的设计、指导和支持。作品生动地描写了邓小平两次到广东视察的动人情景。特别是对邓小平第二次南巡的描写,写得十分动人,是本书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
作品对全力支持广东改革开放的老一辈革命家和中央领导人叶剑英、胡耀邦、李先念、谷牧等都作了热情而实事求是的描述和评价。对站在广东改革开放第一线的改革家、实干家们,进行了热情的讴歌。在《国运》所展示的“群英谱”中,我们看到了大家熟悉的名字:习仲勋、任仲夷、吴南生、袁庚、叶选平、林若、谢非、梁广大、厉有为等等。他们在不同时段为特区改革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作家们为这批改革家树碑立传是理所应该的,因为他们为后来的改革者树立了卓越的榜样。
《国运》对任仲夷的描写很有力度,很有特色。任仲夷是“一二•九”运动时期入党的老共产党员,解放后在东北当过省委书记,历经政治风浪。人们当会记得他任辽宁省委书记时,力排众议,为张志新平反,使他在政治上得了高分。三中全会后,任仲夷接替习仲勋主政广东。他承接习仲勋“要杀出一条血路来”的改革锋芒,继续披荆斩棘,大胆前行。他的劲头更足,正如作品中所描写的:“人人心中都明白,在习仲勋之后,出力最尽、耗神最多、负重最巨、年纪最大的开荒牛,非任仲夷莫属。”作为一位出名的反“左”斗士,任仲夷矢志于改革开放,奋力前行。在他的主持下,锐意改革,制定了广东省委31号文件,给蛇口工业区下放四大权力,使之成为真正政企分开的企业。这是中国第一次的创举。他在落实政策时,大力为在“反广东地方主义”极左错误时受打击的地方干部平反昭雪,受到广东人民交口称赞。他在“反走私”的风浪中,顶住来自上面、外面的压力,他要干部们坚定信心,做到“两手硬”。他说,“反走私我们坚定不移,对内开放对外搞活经济坚定不移。”他针对那些企图扼杀广东特区的人们说:“杀气腾腾不好,还是热气腾腾好。”任仲夷辞世后,人们这样评价他,认为“在这位无畏的先锋和智慧的长者身上,人们看到了中国共产党人追求真理、追求科学与民主、一心造福于民的浩然正气。”
谈到深圳的改革,特别谈到蛇口工业区,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提到老资格的“拓荒牛”袁庚。《国运》用浓重的笔墨描写了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改革家风采。袁庚是从30年代起就在香港活动的共产党员。他一会儿是接受日本投降的中共联络官,一会儿又是我军的炮兵团长,在“文革”中又被作为“美国战略特务”在北京秦城监狱关了五年。改革开放以后,他把个人荣辱抛诸脑后,对党的事业的忠诚痴心不改。他担任招商局第二十九代掌门以后,把蛇口当做自己施展才能的平台。他利用这个平台为创新我国经济体制与政治体制作出了重大贡献。“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著名口号,就是袁庚的发明创造。袁庚是真正的“拓荒牛”,特区能发展到今天,袁庚功不可没。
《国运》以生动的细节和巨大的篇幅,描写了谢非的人生历程,说这是为谢非树碑立传的作品并不为过。谢非是广东土生土长的干部,从一个县委宣传部长,到中央政治局委员、人大常委副委员长。他经历了太多的政治风浪和物是人非。他能站住脚跟,是因为贯串在他革命生涯中的基本素质,是实事求是,坚持真理,勇于创新。在“大跃进”年代,他也宣传过“左”的东西,但很快认识到不实事求是带来的危害。他曾在县的干部会上作过这样的自我批评。“现在宣传工作是有方向性错误……什么问题呢?就是把胡思乱想当成革命精神来宣传,把封建迷信当成科学来宣传,把大话空话当成革命干劲来宣传,把形式主义当成群众积极性来宣传……”真不简单啊,这是一种难得的省悟。正是有这种自我批评精神,使他在以后职位越来越高,做起工作来也就更加实事求是了。谢非在担任省委第一把手以后,继承了他的前几任省委书记的作风,实事求是,敢于顶住各种“左”的干扰,大胆支持改革。他集中精力解决民生问题,关心经济欠发达山区的人民痛苦,第一个提出了“生态移民”的口号和措施。他敢于顶住逆风,力保《南方周末》,使它没有停刊,在广东有口皆碑。特别令人感动的是,他大力支持深圳市委书记厉有为的大胆探索。当厉有为在受到空前的围攻和权威人士的批判时,谢非坚定地站在厉有为的一边,顶住逆风,表现了一个领导人敢于坚持真理,敢于担当的勇气。这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有力地刻画出了谢非作为一个改革家的革命品格和高尚人格。
一部难能可贵的历史备忘录
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场深刻的革命,是一项崭新的事业。它不可避免地会有人不理解,支持不得力,甚至出来反对。广东的改革开放遇到的阻力也是很大的。《国运》在写出了广东的改革以排山倒海之势,摧枯拉朽,取得伟大的胜利的同时,也写出了改革进程中的阻力,遇到的复杂矛盾和进行的各种斗争,表现出改革开放的艰巨性、复杂性。
广东改革开放遇到的阻力往往来自上头,来自权威方面。我这里举几个事例加以说明。
一个是所谓“租界论”。广东办特区,是党领导改革开放的一个试验场。在邓小平、叶剑英、胡耀邦、李先念、谷牧等领导同志的支持下,广东省的主政者们率领广东群众把深圳、珠海特区办起来了,办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成绩斐然。广东人民喜气洋洋。但一些人不高兴了,对改革持反对态度的人起来阻拦了。这时一些很有权威的人士出来说三道四,通过理论界和舆论工具,抛出了所谓“租界论”,把广东的特区影射为“租界”。说什么“特区是国际资产阶级的‘飞地”,是“走私的主要通道”,甚至把它比喻为“旧中国上海的租界”。当时有的省市报纸发表文章,影射攻击广东经济特区。质疑和责难的声音铺天盖地。广东的特区一时间风雨交加,是非莫辩。时任中共中央主席的胡耀邦1983年来到广东视察,旗帜鲜明地支持广东的改革。胡耀邦说:“特区是新事物,同志们搞得不错,敢于创新,是很有成绩的。有什么压力没有?应当心情愉快嘛。你们已经闯开了一个新局面,比较出色地完成了中央的意图。”(《国运》第296页)紧接着,1984年邓小平视察特区,充分肯定广东改革的成就,大大增强了广东干部及广大群众的信心,鼓舞了干劲。在党中央强有力的支持下,打破了所谓“租界论”对改革开放的干扰,使广东的改革在风雨交加中,渡过了第一次难关。
再一个是所谓“反和平演变”。广东的改革开放一步步走向深入,在经济体制改革上有了重大突破。当时主持深圳工作的厉有为提出了“股份制改造”的设想,力主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此论一出,被认为是“和平演变”的信号。此时,适逢苏联解体,东欧巨变。有些本来对改革就不理解,不满意,甚至反对的人,就借此说事。来自权威方面的势力,组织了所谓“反和平演变”的各种研讨会、批判会,提出改革中“姓社姓资”问题。很显然,所谓反和平演变是针对广东珠三角的经济体制改革的。谢非和厉有为以大无畏的精神和理论家的勇气顶住这股逆风,据理驳斥。厉有为还引经据典,搬出老祖宗马克思的观点来同这些理论家们“理论”。一位权威理论家要来珠海实地考察,梁广大以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巧妙的艺术手法,把这个理论家忽悠了一回。正当广东的改革处于发展的一个十字路口之时,1992年初春,邓小平同志以八十八岁高龄又一次来到广东。在这次被称为“南巡”的视察中,邓小平以高瞻远瞩的目光,为特区改革指明了方向。提出“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只有坚持这条路线,人民才会相信你,拥护你”。一语道破,石破天惊。把广东特区挽救于危难之中。
再一次风波还是“所有制”问题引起的。广东改革的深入提出了新的历史课题。厉有为在中央党校学习时写了四篇探讨所有制问题的研究文章。其中《关于所有制若干问题的思考》一文,提出的核心主题是:在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下,如何通过股份制等对公有制产权进行改造,为共同富裕进行制度设计的探讨。这是因为,中国的改革面临着除旧布新的转变,不布新,则改革必然会陷入修修补补的改良主义的旧轨道。深圳改革所面对的正是一个除旧布新的新问题。虽说是厉有为的个人文章,但确实提出了中国改革开放如何深入发展的重大问题。此事一出,再一次触动了重要人物的中枢神经,他们要借此大做文章了,耸人听闻地说什么这是影响国家安全的根本问题。某些权威人士抛出了《影响我国国家安全的若干因素》、《未来一、二十年我国国家安全的内外形势及主要威胁的初步探讨》、《关于坚持公有制主体地位的若干理论和政策问题》、《1992年以来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动态和特点》等四篇文章(见《国运》,563页)。这些文章借题发挥,拿改革说事,似乎广东的改革成了威胁到国家安全的重大问题。首都某学会通讯,还刊登出《厉有为意欲何为?》的批判文章。谢非和厉有为面对着巨大的压力,据理力争,进行辩驳。这时,党中央及时表态:“要鼓励探索,允许试验,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大胆去试,大胆去闯。”虽然没有明确肯定和否定什么意见,但这为广东改革者的探索解了围,鼓了劲。
《国运》用夹叙夹议的形式将这几次重大的矛盾斗争,比较客观地加以叙述,在某种意义上说,承担了“历史备忘录”的作用。
《国运》的作者,掌握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和现实材料,在对广东的百年“国运”和历史经验进行比较客观的叙述时,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存在过的“左”的路线及其危害也进行了一些梳理,这对广大读者也很有教益。当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作品仍然有不尽人意之处。我想,今天的读者应当理解作者,更不能按自己的口味对作者提出不切实际的苛求。 ■
(缪俊杰,《人民日报》编审)
当代报告文学视阈中的《国运》
王 晖
如果将《国运——南方记事》放在当下的报告文学创作态势中来考察,我们便不难发现它的意义与价值。报告文学在21世纪的发展已历经八年,这期间,这一文体的创作喜忧参半,相比较20世纪80年代的“报告”盛世,其今日的社会关注度、文体自身的前行度、及其在当代文学版图中的地位都不甚乐观。然而,近期的两篇(部)以广东改革开放为题材的报告文学却引人注目,某种程度上提升了人们对于报告文学的信心,这就是李春雷的《木棉花开》和吕雷、赵洪的《国运——南方记事》。前者是典型的人物个案型报告文学,它的灵动的描述、大胆的抒发、寓宏大叙事于诙谐智慧之语言、生动的细节以及人物的个性化表现,给人以耳目一新的艺术冲击力,令人想起《哥德巴赫猜想》当年给予社会和文学的震撼。而后者则是洋洋五十万言的长篇综合性纪实叙事,它以全景、人物、状态、问题式报告文学的复合结构,展示出南粤改革开放三十年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我以为,这是一部力求史诗风格的“大历史”制作,它的意义并不限于南中国,而完全可以看做是当代中国命运的艺术写实。
20世纪90年代以来,报告文学创作的分化状态十分突出,大体可以显示出这样一些类型,即传统或经典意义上的报告文学写作、基于主流意识形态宣传需要的“主旋律”报告文学写作、商业化的广告式报告文学写作等。在文明转型、市场转轨的时代语境之下,报告文学被利用的可能性大大增强,以至于商业化广告式报告文学写作呈现迅猛之势、大有领潮头之嫌,其后果自然是极大地损害了诞生近百年的报告文学的良好声誉。在这种情形下,要使得报告文学文体获得持续发展,要重现它在20世纪80年代领文坛之风骚的气魄,正本清源、拨乱反正,还报告文学之本来面目的意义就显得十分紧要。好在仍然有一批致力于严肃报告文学写作的作家,他们以自己的实践书写出这一文体新的希望,吕雷和赵洪正是这其中重要的一分子。他们通过《国运》为当下报告文学提供着诸多可资借鉴的写作理念和基本原则。我以为这中间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国运》坚守着报告文学创作的基本规范,在非虚构性、反思性和艺术性等方面给人以启迪、信心和力量。
对于报告文学非虚构性的坚守,是《国运》最为重要的关键点。在报告文学文体中,非虚构性是指文本所呈现的是经验世界中给定的现实,是一种不以主观想象为转移的、与特定历史或现实时空所发生的事实相符合的特性。非虚构性之所以能够成为报告文学的基本规范,其中一个理由正在于詹明信(F.Jameson)所言我们还没有“随意构造任何历史叙事的自由”。具体来讲,非虚构性还包含着田野调查性、新闻性和文献性等三个主体特性。《国运》在这三个方面均有良好的表现。譬如田野调查,在我看来,报告文学的田野调查不同于单纯的新闻采访,它涵盖实地考察、采访、甚至以角色置换的方式进行全程追踪等元素,而不仅仅是写作技巧或写作的前期准备,它表现为以非书斋写作的亲历性与直击性获得第一手活的资讯,它使得报告文学在文本的非虚构构造上拥有其他纯文学文本所没有的优势。可以说,没有田野调查就没有报告文学文体的产生。中外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及其他们创造的文本都离不开其田野调查的深入与成功——基希、冈特•瓦尔拉夫、夏衍、贾鲁生等甚至以角色置换、深入底层社会追踪的方式来实践亲历性与直击性,最终保证非虚构性的完整体现。田野调查性的有无,成为真伪报告文学的重要分辨器。《国运》的两位作者在田野调查做足了功夫,他们不畏艰难、不厌其烦,用了“整整一个五年计划的时段”(吕雷语),从采访到创作再到反复修改,采访各界人物二百多人,采访素材数百万字。“单从采访来说,我们采访到谢非的故乡,他当年住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读书,全部资料都掌握了,我们这本书写出来的还不到百分之一。……广东的一批改革开放的亲历者包括当时的省委书记都向我们提供了不少材料。……我们采访过梁广大很多次,那天采访七个钟头还不够,一加再加,三点钟才吃饭,他讲了很多细节。”(赖海晏语,见《新世纪文坛》2008年7月18日)作者还查阅了大量有关档案资料和文章,书中大量的实例、统计数字和参考文献,强化了作品的文献性,一些文字甚至可以称之为“抢救性的记录”。而文献性之于报告文学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报告文学所记录的现实,也将变成文献——历史的一部分。但时下能够作为文献来阅读、来保存的报告文学数量甚少,《国运》作者的“文献意识”理应成为一种可资效仿的资源。至于报告文学新闻性中所看重的真实性元素,即最大限度地接近事实本相,而不介意或者说不回避敏感问题、矛盾、争议甚至斗争,在《国运》中也得到充分体现。譬如对“姓资姓社”问题的争论、对厉有为文章受批判的描述等都直言其事,不回避不躲闪。1996年,厉有为参加中央党校学习,写了篇《关于所有制问题的思考》的论文,被学员传看,继而引来严厉的批判之声:
厉有为不怕挨批判:“如果有错误你们可以批评嘛。”可怕的是他直到最后也没闹清一大批对他群起而攻之的理论家、学者与官员姓甚名谁。一些人连家门也不出,只要给某某部门及某某领导打几个电话,要求批判他,结果批判运动就真的开始了。厉有为说:“既然他们如此大义凛然,又为什么行此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什么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让我知道呢?”
事情远没有完,对厉有为的批判会大有深挖根源的势头。有学者在发言时指名道姓地将谢非抠了出来,说广东在所有制问题上制造混乱,要由谢非负领导责任。
厉有为闻言大怒:“一个北京的学者,就可以在公开场合指名道姓地指责一个中央政治局委员?谁给他的这个权力?他有什么背景?这又是什么学风?”
但厉有为有心无力,自身难保,事态正向完全脱离了学术讨论而变成政治打压的方向发展。批判厉有为的材料被整理出来,将厉有为的文章定性为杂音,是对中央工作及党的路线的干扰。这些批判材料由某种管道送达中央领导人,甚至送到江泽民总书记手上。
这段文字栩栩如生地描述了“正方”和“反方”的言行作为,是生动的真切的记录,再现出那个风雨如磐的特殊时刻。此外,第13章“风雨兼程”写特区草创时期高层领导干部的思想交锋,第17章“狼烟四起”写“89风波”之后、邓小平南巡之前围绕特区走向的刀光剑影等章节的描绘,都还原出令人心颤的真实图景。当然,《国运》对真实性的坚守,还体现在它对于广东改革开放全景式的写实——这既有对深圳、珠海特区排头兵的重点描述,也有对珠三角地区各个城市改革的多彩表现,还有对粤北山区脱贫致富的热切关注;体现在它对于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中共第二代领导集体,以及广东省市县各级领导与各阶层人士不遗余力奋力争先、“杀出一条血路”之改革精神的书写。由此,一幅气势磅礴的南粤改革全景图画便呼之欲出。以非虚构性为根本的真实世界与真实人物的表现,是报告文学的立文之本和文体的力量所在。非虚构文学对于人类社会形态真实和关系真实现状的把握和表现威力,早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就已展露无疑,那时“一些最好的小说家也在抱怨写小说十分困难,因为这一时期里的日常事件的动人性已走到小说家想象力的前面去了。事实上,许多小说家暂时地放弃了小说的创作,转而写社会评论、纪实文学和充满活力的报告文学”([美]约翰•霍洛韦尔(John Hollowell):《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仲大军、周友皋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20世纪80年代中国报告文学由附庸蔚成大国的景象,也正表明对现实作非虚构再现的这种文体的伟力。《国运》以其对非虚构性的坚守,不仅让我们看到近三十年以广东为代表的当代中国前无古人的伟大变革,也让我们进一步感受自80年代以来报告文学所具有的比虚构、夸张、变形更离奇、更富想象力的纪录现实的卓越能力,这是针对现实的宏大艺术书写,但却独具文献意义和“信史”价值。它以其非虚构性的实践回归到经典报告文学所创设的传统上来。
《国运》对于非虚构性的坚守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报告文学并非新闻报道,报告文学作家也并不是有闻必录的书记员,深刻的真实并不来自照相机或复印机式的毫厘不差,而需要作家思想的揳入。因为今天的读者对于报告文学的“文体期待”更倾向于作家通过“新闻面”所表达的对于重大新闻事件具有深度和广度的认知和思考。所以,真正经典的报告文学一定是思想者的写作,是公共知识分子的写作,是具有担当意识和忧患意识的写作。因此,它就是有深度的写作,也是高难度的写作。从这个意义上说,反思性正是报告文学规范的另一重要一翼。可以说,《国运》在相当层面上体现出这种反思性——对广东改革的必然性、以致对中国改革可行性的思考,对中国崛起与世界发展之辩证关系的思考,对发展的极限和瓶颈,以及发展过程中开放与保守、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等两极对立观念和行为博弈的思考,都成为作品挥之不去、印记深刻的思想亮点和智慧火花。这样的思考伴随着作者对于事件的叙述和人物的刻画,犹如画外音和注释,也犹如灯塔与航标,起着引领读者、表达作家观念的重要作用。作品中多处出现显示这种反思性的非叙事性话语,它们是精彩的,有时能够一语破的、击中要害——“在人类发展史中,也只有当今之中国,才能演绎出一场不凭借武力为后盾、不以霸占市场为手段、不在对手制定的‘国际惯例和游戏规则下无所作为俯首称臣,而只凭自身劳动力巨大的优势积聚国力、靠大量廉价产品输出寻求国力发展的世纪奇迹。”它们是隽永的,有时能够另辟蹊径、深化思考——“一个‘富字,擦亮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发展思路,不容否认,这个思路是从与境内外贫富差距悬殊、偷渡逃港成风的深圳率先萌发成型的,这是中国共产党人奋斗史上的一次英勇突破,从此,天蚕破茧,鲲鹏展翅,一条风樯阵马又波谲云诡的新路轰然洞开。”可以说,《国运》的反思品格,与题材本身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是一个决定国家与民族命运的时代,一个需要思考而且必须思考的时代;它还与读者的文体期待有关——改革的亲历者需要重审来路,改革的后继者需要“以史为鉴”;它更与作家的精神导向有关——“一个有历史责任感的作家,绝不能在这个伟大的历史变革中沉默和失语。我们力图以改革前驱人物为经,以南粤发展大小事件甚至是市井轶事为纬,编织起一段浸透着广东人民光荣与梦想的岁月。”(吕雷语,见《新世纪文坛》2008年7月18日)如果说,非虚构性意味着报告文学的纯度,那么,反思性就代表着报告文学的深度。《国运》可谓目前为止国内书写广东甚至中国改革开放的报告文学中最具反思性的作品。相比较当下文坛中大量商业化、浮浅化和快餐化的所谓报告文学,《国运》的出现无疑是令人为之一振的,因为,它自身思想的光亮,是可以重新烛照那些已经或者即将对报告文学失去信心和信任的人们的。
当然,如果仅止于反思性,那《国运》的烛光也许不会长久。因为报告文学也并不等于哲学论文、报刊社论或者思想杂谈,它是文学,而且是特殊的文学。这种特殊就体现在它必须舍弃虚构、变形与夸张,只能戴着镣铐跳舞。从这个意义上说,报告文学比小说更能检验一个作家腾挪于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艺术智商。我欣喜地看到,《国运》在艺术性上的表现是出色的,它完全可以进入21世纪以来最为优秀的中国报告文学行列之中,因为它在艺术结构上给予了报告文学以新的启示,而结构的因循守旧恰恰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报告文学在艺术上踯躅不前的重要原因。20世纪80年代,以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描述重大事件的报告文学全景式结构和以书写问题、描摹状态为主体的报告文学的集合式结构,成为当时报告文学艺术建构的最大亮点。其后,除极少量作品,如赵瑜的《马家军调查》仍在探索新的结构方式之外,大多数的报告文学作品结构基本是传统人物特写式、全景式和集合式的或刻板或粗糙或低劣的摹仿品。结构的创新几乎丧失殆尽。进入21世纪,一些报告文学作家似乎又在开始探求包括结构在内的新的表现形式,吕雷和赵洪即是其中之一。可以说,《国运》在艺术表现上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譬如它的语言、它的描写、它的跨文体色彩等等。但我感觉,《国运》艺术上给予当代报告文学的最大贡献就是它的集全景、人物、集合式报告文学结构为一体的复合式结构。它是全景式、人物式和状态式非虚构文本结构的综合,这里既有时间因素,即全景式结构的特点,将广东改革开放视为一个大的事件,按照20世纪20年代至本世纪初的时间顺序来展开,重点放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的近三十年;它还有人物式结构的特点,即作品以广东改革开放的主要领导者、一个见证广东半个多世纪变迁的重要人物——谢非的一生经历为全书的贯穿线索;另外,它具有集合式结构特征,即围绕“广东改革开放”这样一个“事件”,同时又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状态或曰问题展开,以其作为全文的总纲,分而论之问题或状态的各个不同侧面,以求俯瞰式地全面描述。即使是对全文叙述起着线索作用的主要人物谢非的人生表现也列于这一“总纲”之下。这样就避免了因事件与人物的众多而可能会导致的叙述杂乱和无中心主旨的乱象,从而显出其叙事的谨严与舒张,使全文没有拘泥于个人成长的单调叙事,而形成点面结合、富于张力的立体叙述空间。因此,《国运》的这个复合式结构正切合着“广东改革开放”这样一种时空交错、人物众多、线索复杂题材的需要,题材与结构形成“绝配”,相得益彰、交相辉映。不论作者是否有意,我以为设置这样的复合式结构对于作者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对于当下的报告文学创作也具警醒之用。因为它告诉我们,报告文学题材的重要性当然需要强调,但如果一个好的题材缺少一个好的形式、一个富有创意的形式的支撑,那么,这个题材的价值将大打折扣。在时下报告文学艺术性缺失甚至丧失的严峻境况下,《国运》对于结构艺术的探索就不是没有意义的。这种探索至少表明,在今天这样一个逐渐萎缩的文学疆域里,严肃的报告文学作家,或者说真正具有独立意识和艺术眼光的报告文学作家依然存在,他们以笔为旗,捍卫着经典报告文学的尊严,坚守着自己未泯的良知,温暖着读者纯真的心。 ■
(王晖,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国家命运的精神之光照耀我们
徐肖楠
《国运——南方记事》(吕雷、赵洪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6月出版)不但让我们既面对历史景观又面对文学景观,而且面对我们自己:这是每一个人所经历生活的某种象征性回顾,我们共同创造了改革开放的历史与生活甚至这部作品。这样,我们面对的《国运》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存在于我们之外的阅读对象。
中国的整体性改革经验,实际上是广东经验的放大和延伸,《国运》回首南方改革三十年这段震撼人心的岁月而让人流连忘返,以文学特有的感动方式和精神描述方式展示出:在广东这片富于近代文明力量和南方特色的大地上,改革开放的国家太阳如何朦胧孕育、跳荡上升并灿烂当空,既留下了国家生活的真实记录又成为一种意味深长的文学景观。
为更高崇仰与更大敬畏的写作立场作证
《国运》的突出意义,是以对南方改革历史的描写来隐喻对更高理想的崇仰、来象征对更宏大历史的敬畏。《国运》以中国南方地域的改革来概括整体性国家命运,展示广东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体系的最佳试验场的全景图画,从现实生活与理想主义两方面回答“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既抓住了这种国家命运的核心意义,又由此确立了描绘这种国家命运的文学视点,以此发生的一切叙事景观和现实感受,便丰富有力而又意味深长。
本来经济改革开放的同时也伴随着精神解放,改革历程也是思想历程、情感历程、生活历程,而《国运》又是文学作品,这样,除了政治意义和经济意义,我们可以从更加精神化、更加文学化的角度去看待《国运》中令人怀恋的激情岁月。由此会发现,《国运》不是把改革开放当做一种孤悬的历史对象去看,而是当做一段精神与文化的特殊时光来看。在这部非虚构文学作品中,呈现出历史、生命、政治、人性、文明、现实、虚构、叙事、地域等各种情景交织而生的文学力量。
之所以能从这样一种立场去展开一种对宏大历程的叙述,并深入而敏锐地抓住这种历程的精神核心进行描述,与作者的写作立场分不开。这样的写作选择,需要一种立场,一种眼光,这不但是现实主义的,也是理想主义的,不但是纪实的,而且是审美的,这就是《国运》独特展现历史形象的写作基石。因此,对作者来说,一种生存就是一种写作,而对书中人物来说,一种生存就是一种工作。写什么和怎么写都需要一种精神立场和价值判断,而这与书中所记叙人物的精神气质是相一致的,并且两者都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
这样,《国运》以文学方式和历史方式同时关注这场国家命运时,重要之处不在于去记叙已经发生了什么,而在于着力去发现这场国家命运转变是怎样发生的,并通过一系列人物与事件的关系去探求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去发现这场转变的深层动因:激情、责任感、理想主义、人性关怀是推动和创造一个时代的深层动因。
既追求真理与富强,又追求光荣与梦想
有一道通往上帝的窄门,那是精神之门。中国敲响政治启蒙之钟而打开的改革之门,不仅是国家的富强之门,而且是国家的精神之门。
改革者打开了国家的精神之门,改革历程打开了生活的精神之门,而《国运》打开了岁月的精神之门。《国运》记叙的国家命运,不仅是政治命运和经济命运,而且是生存命运和精神命运,由此敞开的是一道通往某种乌托邦理想的精神之门。
《国运》中的国家命运,闪烁着一种政治启蒙的精神之光,让国家富裕、给人民实惠这样的政治思考是极为人性化的政治思考,也是以往封建时代、民国时代和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政治时代所没有的政治思考,显然它具有启蒙式突破的意义。《国运》的叙事让人们真切感受到:当时的政治思考,既追求真理与富强,又追求光荣与梦想,政治启蒙的激情和责任打开的不仅是财富之门,而且是一个时代的精神之门。
中国以政治启蒙而进入市场化时代,并由此改变了国家精神。从根本上,经济变革不来源于急功近利,而来源于人的生存精神。人归根结底是精神存在,国家命运与某种国家精神相关,国家命运的改变主要是国家精神方向的改变,而国家精神就是人的精神对国家产生的精神引导。《国运》的主题描述突出了人的政治精神对国家命运的引导,而其人物描述则突出了中国改革由精英意识启动国家政治车轮的特质。
政治启蒙的精神杠杆撬动了国家命运的转折,而这种精神集中表现在那些作为国家栋梁和精英的人物身上,他们的心灵是国家命运的深层启示,叩开了他们的心灵之门,也就叩开了国家的命运之门,这正是《国运》所独特抓取到的,所以,它描写国家历史,却采取了与《史记》相似的人物列传的结构方式来不断叙述历史中的人物。作品对以邓小平、胡耀邦、江泽民、胡锦涛等为代表的中央高层决策者,以习仲勋、任仲夷、叶选平、林若、吴南生、谢非、卢瑞华、黎子流、厉有为、梁广大、袁庚等为代表的省市领导干部在领导和推进广东改革开放事业中的片断活动进行了激情的描述。
这些人物的心灵和精神中盛装着对时代的启蒙式思考,这种思考的主要问题是面对人民、社会、国家的政治责任,他们因思考而存在,而改革在很大程度上由于他们的思考而发生。《国运》不断表现出从社会和人性深处流淌出来的政治思考,这些思考既被付诸行动,又有启示录和象征性的意味。
这样,《国运》为中国留下了一种80年代的启蒙主义政治理想以及这种政治启蒙者形象的纪念碑,与一般政治启蒙不同的是,这些政治启蒙者既是改革的思考者同时也是改革的行动者,他们既对时代进行政治启蒙,又带动时代进行经济改革。
以上帝之手携生命之光而进入历史描述
上帝之手与人为之手共同创造和推动着历史与生命。在《国运》中,我们看到与上帝之手共同闪烁的生命之光,看到生命对历史的创造和改变。中国的改革开放并非是上帝创造的,但作为人类自然发展延续的阶段性标志,它包含了上帝之手作为自然力量对人类历史的塑造,然而创造和改变既定历史、超越和突破上帝之手的自然惯性,却需要《国运》中所描述的生命的勇气、精神和尊严。
当整个人类都在80年代发生巨大变化时,中国顺着历史的隧道来到了一个命运转折的时刻,以往的经验和体制正在逐渐地失效和失灵以至停滞,国家命运需要启动新的成长力量,深度性的创新力量来源于推动这种创新活动的精英人物,在《国运》中看到的,正是这样一批与上帝之手共同闪光的人物。
俄狄浦斯因愧对国家而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但刺瞎双眼以追求光明。对于《国运》中的国家精英们,他们有俄狄浦斯那样追求光明的精神,因为他们面对并且要突破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的党、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民族,他们有为国为民而担当的勇气,这让他们的追求能穿透上帝的混沌不明而显示出生命之光。
他们像战士一样的突击行动和充满责任与信仰的思考,引发了一系列构成国家命运的事件。这些人物以及更多人所共同推动和参与的改革活动,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历史创新行动,这样的行动激荡出上帝之手与人为之手共同创造而发出的生命之光。
让古典士大夫优秀精神与马克思主义信仰奇妙结合
《国运》描述了一种中国古典士大夫的优秀精神与对马克思主义信仰的奇妙结合,通过对国家精英与国家精神之间这种奇妙联系的描绘,体现了现代化中的中国命运由一种独特的中国力量催生:一场融入现代文明的市场革命由一群同时具有马克思主义信仰和古典士大夫气质的中国精英来推动,这从人与国家命运的关系上体现了中国古典文明在现代文明中的延续,也体现了中国现代经验在全球经验中发生的独特性。
在《国运》中出现的国家精英,是一种独特的中国知识分子,或者说是一种独特的政治管理者,他们把政治理想与知识分子的专业立场和知识背景结合了起来,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中国古典士大夫的影子式延伸,或者说,他们有士大夫优秀精神的印迹。
他们既面对着历史又面对着现实,既面对着国家又面对着人性,以人为本和以民为本是他们的基本立场,这体现出中国古典文明和现代人类文明对他们的同时塑造。这既形成了他们作为现代国家精英的开阔心胸,又使他们作为政治管理者而行动,把知识分子的气质和素养运用于政治领域,于是产生了将正义与民生结合起来的生而有责、舍我其谁的先行者精神。
书中呈现的国家精英意识,主要由广东人敢为天下先的行为表现出来。这群南方土地上的现代精英,强烈地表现出一种为民请命、为国担忧而敢为天下先的使命感,而这种使命感一直是中国士大夫的古典精神。感时伤事一直就是中国士大夫的传统生命品质,也是文学作品的传统叙事品质,《国运》以感时伤事的传统将两者同时呈现。
书中抓住了国家命运的精神命脉,沿着古典精神去开掘一群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中国现代官员的生命品质与国家命运之间的关系,深入他们的心灵和道德世界。这里,政治理念转化为政治品德,没有这群把政治理念与政治品质结合起来的官员,难以创造和推动这场社会变革,而《国运》也从整体艺术结构上体现了这种古典精神对现代改革的影响,所以,《国运》开篇就叙述广东近代变革以及古典教育与主题叙事和主要人物的关系。
追求中国现代化中特有的乌托邦理想主义
《国运》体现了一种中国现代化过程中顽强的理想主义方向和浓烈的浪漫主义追求,可以将其看作一种中国现代化特有的乌托邦精神,这种乌托邦的特点是:中国古典社会的桃花源理想与马克思主义的生产力解放的理想的结合。
这种乌托邦在中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体现了一种中国古典主义的浪漫与马克思主义的信仰结合而生的理想主义。这种理想主义对社会前景的乌托邦追求,推动了一场社会变革,并由此给中国历史和中国生活留下了一份独特的理想主义精神文本。
《国运》一开始记述的广东近代变革就与这种理想主义相关,而这种理想主义一旦与马克思主义信仰结合并遇到了80年代的历史时刻,就将这种特有的乌托邦追求以经济改革方式爆发出来,所以,中国古典的士大夫浪漫精神对中国这场改革中的精英是非常重要的,谢非等人都曾接受过古典教育而后走上政治道路,这使他们的理想主义有现代政治信仰的成分,也有古典传统的成分。由于这群国家精英所处的特殊时代,他们那种理想主义精神是中国其他时代的政治精英不可能具备的,这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憧憬,最终转化为改革实践,没有这种憧憬就不会有改革。
一方面,近代广东变革是80年代变革的基础,市场经济的发生是近代广东变革的某种延续;另一方面,这场市场变革的主要推动者都曾接受了中国古典教育,中国古典的使命情怀深刻影响了他们。政治信仰和政治责任对后来的市场改革有精神贯穿作用,抓不住这种精神就抓不住改革的核心精神,也就难以从历史深度去描述国家命运。因为,没有这群精英的推动就没有这场变革,而没有对书中这群具有古典士大夫优秀品质的人物的生动记叙,也就难以产生对国家命运描述的震撼力。
在多重文明交错中诞生新的国家生活风格
中国这场经济变革是多重文明共同催生的社会变革,也是一场生活剧变,在中国古典文明与西方现代文明、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市场文明与传统文明转换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国家生活,它包含的的不但是思想意识变革,也是生活风格的变革。作品通过前六章对20世纪初叶到70年代末期的农运、土改、“大跃进”、“文革”、逃港等历史片断的描绘,展示出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与生活变化的关系。
由农耕文明走向城市文明、由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由闭关自守走向改革开放,这不但是政治上的变革,而且是生活风格的改变,它必须具有政治变革和生活变革的双重基础,从而形成新的国家生活。《国运》从近代广东变化开始,着力描写了这种政治变化与生活变化的历史流程,从而展示了在特定时刻、在特定的地域发生改革突破的生活可能性和必然性。
在《国运》中,对国家精英行动的描述,与对南方市井生活和社会事件的描述一体化,体现出这种国家生活与个人生活同时变革的涵义。《国运》真切表现从中央到地方各个方面围绕着“姓资姓社”等关键问题所展开的观念之争,描述改革开放和解放思想与生活观念的密切联系。一方面,这体现为书中时时隐伏闪现的农耕意识与改革意识的巨大差异,体现为改革之初基本上仍属于农耕文明状态的南方地域生活和社会风情;另一方面,体现为渴望、向往与现代生活融为一体的生活意愿和趋势,体现为一种新的生活风格的孕育、发生与成长。
正是在这样一种朦胧欲出的社会生活转向的基础上,一大批国家精英开始酝酿对以往生活惯性和体制惯性的突破,同时,这不但具有与现代生活相融合的意愿,也具有近代南方生活作为新突破的基础,这尤其表现在《国运》记述的大小事件和市井生活中。
复活我们的文化记忆
改革的年代也是优秀文化精神复活的年代,《国运》既描述了80年代开始的文化复活,又复活了我们对那些辉煌时光的文化记忆。这使书中的事件与现实中真正发生过的那些历史事件和生活过程呈现了不一样的面貌和意义,可以更加激发人们创造现实的文化情感。
从《国运》的精神性描述来回顾历史,会发现:改革开放不但是政治启蒙,而且是文化启蒙,改革开放形成了新的文化方向,这个历史过程包含并鼓励了不同于过去的文化趣味和文化风尚,形成了新的文化经验。中国的改革开放也是文化解放,经济领域与文化领域并不能截然分开,文化生活中含有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改革开放的最大动力不是来源于经济活动本身,而来源于一种优秀文化精神的复活,某种文化记忆可能长期被压抑,它的突破与经济改革密切相关。
《国运》的特点之一在于不用单纯经济观点看待市场化变革,而是从文化趣味和文化经验变革的角度去看待、描述经济变革,其呈现的改革视野中交相辉映着不同的文化声音。对于《国运》来说,单纯记述那些作为文献的事件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从政治文化和日常文化的角度去发现并介入这些事件。这部书从国家精神的立场去叙述国家命运时,实际上是在叙述一种新生与复活交织的政治文化品质对经济活动的激发和贯穿。
《国运》记叙的是一种文化改革,从书中的视角去关注,会发现两者不但是一体化的,而且经济行为是由文化行为推动的,可以感受到书中文化行为的冲击感以及文化领先对经济活动的重要。文化活动与经济活动实际上是一体化的,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常常进行超越由此带动经济变革。文化领先常常直接促成社会变革,法国的启蒙主义思潮推动了法国大革命,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促成了20世纪初的工商业发展和城市繁荣,同样,80年代的经济变革首先是一些先知先觉的精英去思考现实并试图改变现实,然后才有逐渐扩展开的经济变动。
对照今天的情景,可以更加看出《国运》抓住文化领先进行描述的特别意义。今天的中国文化已不再像80年代那样充满活力,而今天的经济活动的袪生产低附加值产品的弊病也开始显露出来,今天的文化已经没有了80年代那种时间感,文化虽时尚却没有向上的追求,似乎是停滞的、不变化的,与不再提升的低附加值文化产品相对应的,自然是低附加值经济产品。今天的现实,正好对《国运》从文化活动关注经济活动的视角进行了验证。
展开非虚构与虚构两只翅膀而飞翔
通过对于一个地域改革历史的描写而隐喻整体性历史,以如此厚重的篇幅、挥洒的文字和宏阔的视野对一段辉煌岁月进行叙事性回顾,在以往的纪实文学作品中从未出现过。
报告文学总是面对着非虚构与虚构的双重性,而这种双重性正像两只翅膀使报告文学展开飞翔。即是说,报告文学展示魅力的地方,不在于其刻板地复制曾经发生的事件和人物,而在于借助非虚构与虚构的双重性空间来产生事件与人物以及两者与历史之间的张力来完成,来生成一种超越实际情景的生存空间,这要求恰当地处理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关系,而《国运》由于其建立了一个广阔的叙事空间,并努力在其中展示富于弹性的意义,与宏大历史和厚重篇幅相激励,就产生了与其主题和内容相适应的艺术立场、方式和角度,确立了其作品自身对报告文学这种艺术形式要求的独特满足。
其一,宏大的气势、流畅的时间性叙事结构以及清晰具体的生活场景构成了真切的历史感受和富于启示的现实感受。其二,社会化的事件、精神化的人物、生活化的情景恰当结合,形成了非虚构性与虚构性交错的叙事空间。其三,史记式的人物列传写法恰当地作品中得到借鉴和延伸,这使主题性的历史结构与细致的人物描述能够流畅一体。其四,人物的出现总是符合着非虚构性和虚构性,并同时得到印证:一是面对现实,这对应着非虚构性,二是面对叙述本身,这可以使叙事在虚构性中得到发挥。
特别可以被注意的是,对于国家命运与人事沧桑之间紧密关系的理解,丰盈地表现在《国运》与《史记》相似的记叙方式中。将历史记事与人物结合起来叙事时,那些串联的人物活动片断很像人物列传,由此,在生命行为中记叙国家行为、在日常行为中隐含政治行为,使生命之光在历史波折中闪烁锋芒,同时,又使国家形象成为个人生命在这个特定历史阶段的标志,成为个人生命的尊严、荣誉以至融入个人生命的血肉中。其显示独特性之一的地方在于:这种生命行为和国家行为的融合在广东这片近代以来特有的中国土地上发生,这使国家命运和个人生命都带有南方特有的象征和隐喻,也带有南方浓烈的水雾气息、激情与神秘、想象与朦胧。
改革开放的象征意味带我们重返精神伊甸园
每到中国的一个社会转折期,报告文学都会发生与时代的共鸣。全球经济下滑、各种复杂的历史因素使中国再次来到一个转折时刻,这时重温《国运》所描述的改变历史的中国时光点,使我们格外深切地感受到改革开放的象征意味,而《国运》突出了这种象征意味。
《国运》回首并记叙了一段辉煌历程、一种社会感受、一个生活世界、一片精神氛围,这使逝去的改革年代在作品被触摸、被复活,带人们重返伊甸园和过去的纪念时光,呼唤我们重返质朴和激情。
由于文学作品本身的文学性,即使是非虚构类作品,其中呈现的也并非是一个被动地被描述的历史对象,也并非是一些供人们在档案馆翻阅的资料文献,而是一种鲜灵生动的生活、一种宏大庄严的纪念碑感受,它在人们的阅读中不断牵引人们的心灵进入一个深邃的世界,那些人物和事件,不断吸引着人们真实地走进国家命运、重返逝去的时代,因为那种激情向往与奋力突破的情景已不再能复原,而我们依靠《国运》的描绘和想象去重返过去时光。
在中国又来到一个转折时刻而以《国运》的方式回首改革,这具有深长意味,《国运》中那种逝去的精神之光在今天的现实有所暗淡,而《国运》让我们重返那种精神之光,使我们能面对新的现实更加具有精神立场,书中记叙的当年情景,给今天以生存的力量和信心。 ■
(徐肖楠,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