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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突然而至的张莉

2009-05-22毕飞宇

南方文坛 2009年2期
关键词:张莉女权主义批评家

我所崇敬的批评家大概是这样:他们是从哲学上爬下来的,对他们来说,文学是什么,他们并不真的关心,他们关心的问题往往比文学更大、更重要,他们要建构的是他们的体系,文学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这样的人具有异乎寻常的辩证能力,他们的大脑就是逻辑,他们饱读,坚实,在必备的知识框架上没有明显的缺陷。他们在外表上有所谓的“书呆子气”,在推论与梳理的过程中,他们不失手。他们的神经类型是形而上的,他们不问人间的烟火,他们和人际无关、和江湖无关,他们具有天才的特点,雄心勃勃,心中暗含了伟大的冲动。他们伫立在此岸,心中却只有彼岸。

这样的批评家我崇敬,但并不一定真心喜欢。我真心喜欢的批评家不是从哲学上爬下来的,他们是从文本里钻出来的。就天性和气质而言,他们和作家与诗人一模一样,他们感性,他们有致命的、太多的、自己也不那么喜爱的情感,他们羞愧于自己的泪水。由于职业训练的缘故,他们不会待在文本内部,他们有能力从文本的内部钻出来,浑身沾满了文本内部的液汁。他们不那么热爱伟大,甚至有些看不上伟大,他们真正热爱的是生活,是美,是智慧,是一唱三叹和荡气回肠。他们有他们的生物性,他们的皮肤好,敏锐,弹性十足,能感受风吹草动,他们骑马不是为了跑得更快,而是为了一个美好的误解:认定了自己的尾巴千头万绪,容得下千姿百态。他们渴望知道梨子的滋味,他偏偏不种梨树,他偏偏不卖水果,结果是,他让所有的人都想尝一尝。

当然,还有另一类,他们一直在读,已然具备了极好的学养,却并没有“做作家”或“做批评家”的打算,他们并没有把“做作家”或“做批评家”当成自己的“工作”或“人生大计”,他们天生了一颗文学的心,但是,在本质上,他们在意的是一些朋友、一些问题、一些交流,而不是文学。他们具有洒脱的天性,认准了文学是辅助人生的,他们为了使自己的人生有一个合理的宽度、深度和光洁度,他们便选择了文学这么一个“方法论”。他们可以一头栽进去,也可以随时放下来。无所谓的。

张莉就是这“另一类”的批评家。我不知道我把张莉女士看作“另一类”的批评家有没有使张莉不快,我确实就是这么看她的。我这样说自然有我的依据。说一件事。我和张莉女士见过两次,并不是很熟,但是,就在这有限的两次见面中,我知道了她的一个趣味,和我一样,她非常喜爱陈希我。因为喜爱,她写了一篇关于“陈老师”的评论。承蒙张莉女士的信任,她把论文先给我看了。张莉的阐发极有见地,却提出了一些批评。读着读着,我的小鸡肚肠子紧张起来了,她的措辞开始变得严厉,——我很纳闷,哪有这么“喜欢”陈老师的?我当即给张莉女士打了一个电话,问她,你和陈老师很熟悉的吧?张莉说,是的,我们通过几次e-mail。噢,通过几次e-mail。当然“很熟”了。我还是不太理解张莉女士的喜爱,又问,你的文章“陈老师”看过了吧?张莉是这么告诉我的:“看了,陈老师说,他非常喜欢。”

希我兄我至今没有见过,放下电话,我却知道希我兄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很自然的,我也就知道张莉女士是怎样的人了。

我并没有老于世故,就中国的现状而言,一个批评家如何去“喜爱”一个作家,大致的情形我想我知道。——谁又不知道呢?我想说的是,在希我兄和张莉之间,有一种令我感动的东西,弥漫着古风。

不用讳言,张莉女士对我的写作一样关注有加,就在2008年,她在《读书》上发表了《一场灾难有多长》,所谈论的是拙作《玉秧》。在这里我需要说明,和《玉米》、《玉秀》比较起来,《玉秧》着实要冷清许多,然而,无论怎样冷清,我当然自有主张。能在众口一词的背景底下另辟蹊径,我对张莉女士的勇气就有了特别的钦佩。让我长见识的还是《一场灾难有多长》的“切口”,这“切口”让我回望了自己,它让我在另一条思路上看见了我自己,我对自己说:在我写《玉秧》的时候,我也许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严格地说,张莉的“专业”不是文学,而是女性研究。就一般的情形而言,做女性研究的大部分都是“女性主义”者,也有把“女性主义”翻译成“女权主义”的。——一想起波伏瓦那双睿智而又坚硬的目光,“女权主义”这个翻译似乎也并不错。对于女权主义者,我是尊敬的,但是,骨子里,我有些怕。我害怕女权主义者当然有原因,我曾经在一扇大门的门口为一位“女权主义”女士开门,结果令人沮丧,她不高兴了,并且把她的不高兴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女性不是弱者,你凭什么要照顾我?后来我就学乖了,不轻易为女士开门,尤其在波伏瓦女士的故乡。不过很奇怪,张莉女士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有机会,我想我可以给她开门。

扯远了。

不过我似乎并没有扯远,就在前年,我有幸和张莉女士在太原的一次会议上认识了。会议的主题正是女性。关于女性,我又能知道什么?只好听。休会期间,我和一位陌生的女士见面了。几乎没有过渡,她一下子就把话题引入到小说的内部,她和我讨论起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身边还有一位汉语极好的外国女学者。这位女学者似乎很女权,她习惯于从女权的角度去区分作家,同时也习惯于从女权主义的角度去区分作品中的人物。张莉的一句话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不能这样分吧,还是要看人物的塑造的。”

这是一句简单的话,在我,却是重要的,这句话里头有它坚固的美学原则。艺术从来无法回避意识形态原则,但是,这一切都是以美学原则做前提的。张莉一直强调批评家要说“人话”,我猜想,她首先在意的,还是美学的趣味与审美的能力。一切“主义”都可以奴役人,只有审美可以使人通向自由。

2008年,张莉突兀地、清晰地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一如她在会议的休会期间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样。她的身姿太迅捷了,给人以异峰突起的印象。其实,所谓的异峰突起,实在是一个假象。张莉早就在那个高度上了,是我们在事先没有看见罢了。

我吃惊于张莉的阅读量,她读得实在是太多了。也许是有“专业”的缘故,张莉读文学就不那么讲究立竿见影。她出色的感受力得益于她的放松,她有效的表达能力得益于她的放松。我猜想张莉女士面对文学的时候是“相看两不厌”的,作品与批评家的“互文”该是一种怎样生动而又活泼的局面?

我不知道张莉以后会干什么,吃“文学”这碗饭还是“不吃”文学这碗饭,我祝愿她以后也能像现在这样放松,如是,是张莉之幸,也是文学之幸。如果张莉在文学的面前能一直简单而快乐,她将前程远大。 ■

(毕飞宇,作家,供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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