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铁面法官：君子如兰耀赣鄱纵使无人亦自芳

唐涛　青城

2020年5月6日，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二级高级法官胡国运在办公室突发疾病，55岁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天。他的手边，还摊着即将开庭的案卷。2020年9月，人社部、最高法追授胡国运同志“全国模范法官”荣誉称号;江西省委追授胡国运同志“优秀共产党员”荣誉称号。2020年11月6日，央视新闻联播也专门报道了他的事迹。2021年5月，在胡国运因公殉职一周年之际，本刊专访胡国运的妻子刘新明，她回忆了丈夫的生平事迹。

谦谦君子蕙质兰心，相濡携手伴此生

如果要用一种植物来形容丈夫，妻子刘新明觉得应该是君子兰，两人的爱也如兰花般馨香清幽。

2020年5月6日清晨，刘新明洗漱完毕，胡国运突然拦住她，提出送她到地铁口。等红绿灯时，胡国运承诺秋天带她去钓鱼台国宾大道看银杏。两人讨论着穿白色连衣裙在黄色银杏道上留影，不一会儿就到了地铁口，刘新明下了车，她回头看了丈夫一眼，胡国运坐在车上，清晨初升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笑着向自己挥了挥手。刘新明习惯了丈夫的唠叨，笑着与胡国运挥了挥手。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竟成了她与丈夫胡国运的永别！

胡国运1964年11月出生在江西省南昌市五星垦殖场，幼时家境清苦。清晨，全家起得最早的人就是胡国运，他四点多就起了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饭之后，再赶去学校上课;放学后，他要帮着家里打猪草、喂猪;晚上，他经常在煤油灯下看书写字，直到深夜。

因时常与下放到垦殖场的北京知青交流，胡国运年幼时心中就扎下了“去北京读大学，用知识改变命运”的种子。

1983年，胡国运如愿考入了北大法律专业。大学四年，胡国运成绩优异。据北大同学万利平回忆，他曾节衣缩食，就为买个录放机，把外语学好。大学毕业后，胡国运义无反顾回到了家乡。他在信中告诉家里人：“江西现在比较落后，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江西养育了我，我要用所学到的知识来回报家乡，回江西做法官。”胡父告诫儿子：“你要做个好法官，像包青天一样的好法官！”这句话成了胡国运一生的追求和一辈子的坚守。

胡国运毕业后进入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工作。其间，凭着过硬的法律知识和专业素养，他担任过庭长、审判委员会委员等职务。工作时，胡国运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在刘新明眼里，他的浪漫润物无声，细心能干，尤其是烧得一手好菜，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胃。

刘新明1967年1月出生在南昌的一个干部家庭，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都很好。初次见面时，她心里有些紧张。交谈中，胡国运旁征博引，言谈举止中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和对法律的热爱，让她渐渐打开心扉。刘新明的眼睛近视，恋爱后每次过马路，胡国运都会牵她的手。

这一牵，便是半辈子。

三年后，胡国运与刘新明结婚了。婚礼非常简朴，二人就住在胡国运的单身宿舍里。胡国运为了让妻子吃得好，每天下班后苦练厨艺，烧得一手好菜，被家人赞为“胡大厨”。

婚后，每天早晨，胡国运都会早早地从梳妆台或者餐桌的角落里帮刘新明找好眼镜，小心地放到她手上;每次晚上出门散步，胡国运总会牵着刘新明的手过马路，提醒妻子注意过往车辆。胡国运深情地对妻子说：“新明，我就是你的眼睛。”

1993年，女儿胡君妍出生后，胡国运欣喜不已，双手小心翼翼地托抱着女儿，看了又看，时不时还傻笑着对刘新明说：“这女儿，长得像我！”胡国运给女儿取名君妍，就是希望她能从小到大具有君子一样的品性，像君子一样长大。

逢年过节，胡国运总会将妻女赶到客厅吃水果看电视，自己在厨房大显身手，他做的拿手菜常常令全家充满欢声笑语。

家里有一对布绒玩偶灰白猫，是胡国运送给妻子的。虽然前前后后搬了五次家，但每次都会记着把它带上。看到它，就会让刘新明回想起那段浪漫的岁月。

每年结婚纪念日，胡国运总会发一段祝福的话给刘新明，载体从信纸到短信，再到微信，开场白永远是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每次出差，胡国运总会带些小礼物送给妻子。1994年，胡国运去北京出差时，在友谊商店里看到一款精美的水晶项链，价格为115元。胡国运看到项链的价格与妻子的生日1月15日数字相同，觉得特别有纪念意义，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来送给刘新明，一直到今天，刘新明还珍藏着这条水晶项链。

闲暇之余，胡国运喜欢泡一壶茶在边上，默默地看着妻子刘新明插花，这是胡国运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刻。胡國运总是偷偷地把妻子刘新明插花的作品，晒到他的朋友圈“炫耀”一番。刘新明靓丽、高挑，走在路上回头率高。两人外出，胡国运总是伴随左右，帮妻子拎包、整理长发。

众人眼里，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法律书生悠悠兰香，纵使无人亦自芳

这些年胡国运从事民商事审判工作多年，所办案件涉及房产、地产等热门行业，法律关系复杂，标的额动辄以亿计算。当了省高院民事审判庭的庭长以后，审理的案件金额越来越大，来找胡国运说情打招呼的人也越来越多，但胡国运从来没有动过歪脑筋。

有年中秋节，有两名案件当事人找到胡国运家，想过节拜访胡国运。胡国运硬是把对方挡在家门外，不肯开门，对方在家门口苦苦哀求半个多小时，说是外地当事人，说点事就走。刘新明实在于心不忍，就劝说胡国运开门让客人进来说，礼物不收就是了。胡国运当时非常生气，大声说：“家里什么事都听你的，唯独我的工作你不能插手。”最后对方见送礼无望，悻悻而去。刘新明从未见胡国运发过那么大脾气。从此以后，凡是有案件当事人上门，“一概拒绝”成了他们家的铁家规。

除了对案件当事人底线分明外，胡国运对亲戚朋友也公私分明，显得非常“不近人情”。胡国运的小舅子刘忠明从所在的国企改革“下岗”了。当时，他的女儿尚未满周岁，家里的日子变得非常紧张。刘忠明向姐夫求助，希望他能够打个招呼。哪知胡国运听到他的来意后，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你不用再说了！这个招呼我不能打，也不会去打！这个忙我帮不了你！”看着平日里笑眯眯的姐夫严肃的表情，刘忠明愣住了，一时间觉得委屈又生气，羞愤的他摔门而去……

刘新明当时非常不理解，也不是说一定要帮弟弟，只是觉得不该对弟弟如此态度。刘新明忆起爱人胡国运当年的连串回应至今深刻：“我现在帮他要了个职位，明天人家找我要点什么，我有什么能交换？不就是手上这点裁判权吗？这是我的吗？我能给吗？”“家里什么事都听你的，唯独我的工作你不能插手。”“我不贪图享乐，一生只想追求一个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句句犹新，字字在耳。得知姐夫这样“不给面子”，刘忠明气得好几个月都不再去姐姐家串门。

看弟弟真的生气了，刘新明经常去弟弟家里看望，每次都给弟弟带去一些整理好的招聘信息和联系电话，鼓励弟弟勇敢去应聘面试，她还会给弟弟带一些生活费，帮助弟弟度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

很快，刘忠明终于凭自己的能力成功应聘入职了一家公司，当他把这个喜讯告诉姐姐时，刘新明才告诉他：“那些照片信息都是国运帮你从人才市场和报纸上整理的，生活费也是国运嘱咐我一定要给你的。他跟我说给你打个招呼很轻松，但是人家帮了你，他就要用手中的司法裁判權作交换，这种违背原则的事，他绝对不能做！”

直到这时，刘忠明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错怪了姐夫。后来，因为考虑到刘忠明离异和失业等问题，胡国运一边给予经济帮助，一边帮助他学习法律知识。他还主动把刘忠明的孩子接到家里协助抚养和教育。刘忠明有一次手骨折住院，胡国运每天早上做好一顿营养汤，中午抽空给他送到医院照顾他。“此生太感激姐夫了。”刘忠明说，姐夫胡国运不仅是他的法律老师，还是影响他怎么做人的老师。

刘新明常常抱怨丈夫是个工作狂，胡国运调任民一庭庭长后，在一次家庭聚会上，他当场跟亲戚朋友立下规矩：“民一庭案子多，家人绝不能去接触当事人。”工作中，胡国运是一个感情不外露的法律硬汉。这么多年，在刘新明面前，胡国运却两次流泪。有一次，有人到法院上访。当天是一位年轻的干警值班，胡国运替人去接访，闹访的当事人把口水吐在了他脸上，他手臂被抓伤。回到家，胡国运向刘新明说起此事，脸上不由得流出悲愤的眼泪。

另外一件事，刘新明印象十分深刻。女儿胡君妍读高中时，胡国运审理一起案件引发当事人不满，当事人要求改判。可胡国运坚持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并没有受到他的威胁。彼时，当事人多次打电话、发短信，甚至准确报出胡国运女儿所在学校班级，威胁要报复他。那天，胡国运回家后忧心忡忡，他对刘新明说：“宁愿得罪人，也不能得罪法律。我不能因为怕威胁，就枉法裁判，如果我那么做了，就不配做一个法官！”

为了怕女儿受到惊吓，夫妇俩根本不敢把这些事告诉女儿。胡国运担心女儿的安全，偷偷安排妻弟刘忠明每天悄悄跟在女儿身后，保护她上下学。

在胡国运的办公室桌子下面，压着一张纸，上面写道：君子兰作为花中君子，没有牡丹那般绚烂妖娆，没有杜鹃般热烈多姿，但它用自己笔直的茎干，寥寥的叶片，单纯的花色昂然挺立，似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势，这自是它的本性了吧。

胡国运特别爱女儿君妍，但对女儿有时又特别“狠心”，除了完成学校的功课，他还会给女儿布置课外书。女儿君妍从小到大认真读书，成绩优异。后来在爸爸的鼓励和影响下，胡君妍选择了在中国政法大学就读法律研究生。

胡君妍研究生毕业后面临就业问题，有人想帮胡国运刚大学毕业的女儿介绍工作，胡国运都一一拒绝。“让孩子去家好点的律师事务所，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面对亲戚朋友的建议，胡国运直接顶了回去：“我今天开了这个口，明天就要办亏心案。”胡国运对女儿君妍说：“工作你自己去找，爸爸开这个口容易，但以后人家找我的时候，就不好办了。”

后来，胡君妍凭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广州税务系统的公务员。君妍上班临报到之前，胡国运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打包行李，女儿用惯了的水壶他生怕打碎，放在被子里裹了好几层。胡国运拖着两个行李箱，身上还背着4个大包，里面装着女儿的枕头、被子等各种生活用品，风尘仆仆地坐火车赶去广州帮女儿安顿住处。

铁面法官光耀赣鄱，斯人不再唯余追忆

相比工作的认真，胡国运对待生活则简单得很。他穿的袜子有破洞了，刘新明要帮他扔掉，买双新的，他就是不肯;他的背心，已经完全变形发黄了，也全然不在乎，他还极力说服妻子：“我是农村走出来的，做任何事都不能违背自己的初心，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底线，走好人生的每一步。”这些年来，作为家属的刘新明，从没有担心过胡国运的廉洁问题，只担心他会不会得罪人。

刘新明放不下的是胡国运的小腿患静脉曲张多年，总是会时不时胀痛，为此刘新明联系好了医院找好了医生，需要手术治疗。当胡国运听说手术后要半个多月时间不能走路，坚持不肯去医院，说工作上离不开，半个月时间太长了。

2019年元旦，南昌下起了雪，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胡国运对妻子说：“天气太冷了，爸爸一个人住我不放心，把爸爸接到我们家同住吧。”刘新明一愣，母亲走后，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独居多年，现在患了老年痴呆后生活多有不便，这点点滴滴竟被丈夫看在心底。胡国运说到做到，当天就将岳父接到家中精心伺候。每天早上上班前，他都会将老丈人早饭和午饭一起做好，营养搭配均衡。下班后，胡国运总会第一时间赶回家，体贴入微地照顾岳父。工作日，刘新明下班回到家时，胡国运已经将晚餐端上餐桌。胡国运的孝顺、温和，让刘新明倍感温馨。

2020年2月，胡国运90岁的老父亲去世了。不久，他88岁的老母亲卧病在床，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胡国运只要一有时间，就赶回乡下看望母亲，亲手为母亲擦脸，修剪手指甲、脚趾甲。

2020年春节家庭聚会时，胡国运轻松地对亲友们说：“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以后会有更多的时间照顾老人和妻子、女儿。”与此同时，胡国运向妻子承诺：“等到新庭长到任，办完交接以后，就去做拖延很久、折磨了大半年的小腿静脉曲张手术。”胡君妍补充道：“爸，你答应陪我还有我妈去补拍婚纱照，弥补你们当年结婚时的遗憾呢！”

2020年5月2日，胡国运回老家探望母亲，看到姐姐妹妹照顾母亲很辛苦，红着眼眶说道：“等退休以后，我一定来照顾母亲，来弥补点未尽的孝道。”没想到这是胡国运最后一次的离别遗言。

2020年5月6日，刘新明洗漱完毕，胡国运主动提出送她去地铁站。与此同时，胡国运安排同事将卫生打扫干净，迎接新庭长，认真完成新老庭长交接工作。当天，南昌下着绵绵细雨，刘新明下班到家后，发现丈夫没有像往常般在家，以为丈夫在开会。于是，刘新明给丈夫发了信息，告诉他自己会做晚饭，让他不要往家里赶。晚饭后，刘新明依旧联系不上丈夫，打电话让弟弟开车带她到法院去看看。在弟弟的陪伴下，刘新明和弟弟在胡国运的办公室找到了他。他身披法袍，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刘忠明上前拉姐夫的手，发现他身子凉了。刘新明瞬间昏了过去，她醒过来后，不禁大哭。丈夫胡国运倒在了工作岗位上，刘新明这才意识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2020年6月21日是父亲节。许多孩子会在这天给自己的父亲发来祝福，胡国运的手机突然响了，刘新明拿起手机看到几行字：“老爸，节日快乐。”刘新明瞬间泪奔，她知道女儿想爸爸了。

2020年9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中共江西省委联合召开表彰大会，追授胡国运“全国模范法官”“全省优秀共产党员”荣誉称号。来自江西省委政法委、省法院、省检察院、省公安厅、省国家安全厅、省司法厅的党员干部代表180余人参加会议。新华社和《人民日报》随即刊登了胡国运的先进事迹。2020年11月6日，央视新闻联播专门报道了胡国运的事迹。

11月29日是胡国运和刘新明的结婚纪念日，看着家里胡国运精心呵护的几盆君子兰，刘新明的心里空落落的。刘新明每次只能把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反复提醒自己记着点，生怕落在哪個角落找不到了。因为刘新明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早上给自己找眼镜了，他再也不会牵着自己的手过马路了，再也不会给她发那温暖的情话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新明都无法接受丈夫已经离开自己的事实。丈夫还在的时候，刘新明在家插花。一束花侍弄完，胡国运总会将泡好的茶水端到她插花的手中，杯子还有他手心的余温。这样，两人一边品茶一边静静欣赏。丈夫走后，再也不能一起共度这种美好时光了。

如今，只有桌上那一盆君子兰陪伴着自己。2021年清明节，刘新明亲自插了一盆菊花放在丈夫遗像前。平时在家，她也总会为丈夫泡好一杯茶。

2021年五一，窗外下着雨，室内兰花馨香，刘新明回忆着丈夫的点点滴滴，想起他安静离开的那天，天空也是这样下着雨。刘新明插好一束鲜花后，捧着茶杯，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国运”。蓦然回头，发现斯人不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蹦出苏轼的那首千古名词：“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想到这里，刘新明流下两行热泪，所有的思念伴随着雨滴，缓缓落下……

编辑/艾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