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与永恒
2009-05-22陈歆耕
陈歆耕
2008·5·12
一个黑色的日子;
一个让整个人类都刻骨铭心的日子;
一个让历史停下脚步的日子。
这一天的14∶28分,一场里氏8级大地震把汶川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处四川偏僻山区的小城,“震”到了全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个日子注定将载入人类地质演变史的史册,将载入人类生存发展史的史册,也必将载入人类思想精神文化进程史的史册。
如今,时隔一年,当时灾难的土地已经得到恢复和整理,将有可能建成天然的地震博物馆;当时那些惊恐破碎的心也大多收获了爱和平静,然而我们的泪能够风干了就消失吗?我们的伤口能够愈合了就遗忘吗?我想到很早以前看过的一部中篇小说,作者记不清了,只记得题目叫:《这一瞬间如此辉煌》——汶川大地震志愿者所凸显和爆发出来的人性善美也可以用这篇小说的题目来概括。灾难后,当人们生存上的困难被克服之后,我们所面临的一个新课题是如何把灾难中爆发出来的人性的善美精神资源变为长期的国家建设和社会发展的精神财富。如何把“瞬间”凝固为“永恒”?
北大教授钱理群先生在地震后的一次演讲中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说:震灾使我们对什么是“当今之中国”,什么是“当今之中国青年”,什么是“当今之时代精神”,以及“当今之中国青年”和“时代精神”应该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承担什么责任,都有了新的认识。我们应该感谢的,是灾区里的受难者,是他们承受了这一切生命的苦难,正是他们在危难中表现出来的坚韧的生命力量,对生活的渴望、友爱与互助,奉献与牺牲,才激发了、点燃了全民族、全人类,以及我们每一个人内心同样具有的爱与力量。
诗人志愿者潇潇谈到她灾后归来的感受时说:“从灾区回来后,刚开始感觉心理上有些不适,感觉这个世界的运行与在灾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灾区,志愿者们完全无私地奉献,那些平凡的人们所体现出的高尚情操感染着每一个人,激励着每一个人。而回到常态生活中,常常让我失望。我不仅感受到人性的多面性,更加深切感受到生命的两个极端,一方面生命的承受可以超越极限,另一方面在自然面前又是那么脆弱!”
我也有这样的恐惧,即灾难过去“以后”的恐惧。灾难毕竟是一个非常态的状况,人们最终还要回到常态之中;我的忧虑正在于,回到原来固有的生活里,我们会不会故态复萌,又恢复了那个自私的、颓废的自我,那种冷漠的、互不信任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样一种僵硬的、官僚化的权力运作?我相信这绝不是杞人忧天,因为我们体制的弊端依然存在,我们国民的弱点依然存在。
现在,我要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可能打破这样的循环,能不能把这次灾难的“非常态”中爆发出来的人性之美、人情之美,变成一种稳固的社会与精神的“常态”?我以为,首先要作理念的提升,即把在抗灾中从人的生命本能中爆发出来的人性美、人情美,提升为一种新的价值观、新的伦理观,同时对我们原有的价值观、伦理观进行反思。但仅有理念还不行,必须要有制度的保证。也就是说,我们还需要将抗灾中所展现的政府和人民的新关系,提升为一种新的治国理念,并进行一系列的制度建设。
让我们与钱先生一起来思索:如何将“瞬间”凝固为“永恒”。
志愿者回顾
被“震”醒的逃犯
在什邡灾区,有一个叫“董维垒”的上海来的志愿者,由于表现出色被什邡市抗震救灾指挥部授予“抗震救灾荣誉证书”。他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志愿者,还是有组织能力的一支志愿者队伍的领队。因此,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董队长”。灾民和志愿者都知道他在上海一家宾馆当大厨,却不知他的本名叫雷震宇,是至今还被公安部门通缉的逃犯。
在他告别灾区和志愿者战友时,大家一定要他留下通讯地址,他开始支支吾吾搪塞,被大家缠得没有办法了,他才把真相告诉了大家。他原是四川珙县沐滩乡人,家境十分困苦。父亲做农活不慎摔断腿落下残疾,19岁的雷震宇弃学到筠连县城打工,挣钱帮家里减轻经济上的重负。1997年1月15日,雷震宇接到妹妹的电话,说明天就是腊月初八,要雷震宇回去,有钱的话,就割两斤肉带回家。这给雷震宇出了一道难题。他在外面不但没有挣到什么钱,反倒欠下别人几百元的债务,身无分文,哪来的钱割肉?除非去偷去抢!这一念之差使他在回家途中抢劫了好心让他搭车的驾驶员,却没想到从此为了那区区890元,他不得不成了一个亡命天涯的逃犯。
2002年,警方将雷震宇列为网上通缉嫌犯,在全国予以通缉。雷震宇化名“董维垒”逃到上海打工。他悄悄通过一个贴心朋友,了解到自从他逃离家乡后母亲气得卧床不起,还有人找上门去,要他父母赔偿损失。他父母实在受不了白眼,一家人不知迁到哪里去了。为了结束当逃犯的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他也曾想过回去投案自首,但终因没有勇气而放弃。是这场突然袭来的汶川大地震,把雷震宇“震”醒了。他从电视荧屏上看到滚动播出的灾区新闻,不禁泪水直流。他想到了他下落不明的父母,想到了小时候曾给予他很多温暖的乡亲。他从银行里取出1万多元现金,踏上了回家的列车。开始,他并没有想到去当志愿者,他只是想找父母,看乡亲。他对“志愿者”这个词汇还比较陌生。在火车上,他遇到了许多携带救灾物资的旅客,都说是去灾区当志愿者,帮助灾区人民渡过难关的。他又一次被感动了。于是,他决定也去当一名志愿者。车厢里一共有12位志愿者。雷震宇算年长的,大家就选他当队长。
时代把他推上了展现自己人性善美一面的舞台。他要通过汗水心血的付出,救赎自己曾犯下罪恶的心灵。
她本人就是一首诗
地震刚发生时,诗人潇潇没有想到会有多么严重。第二天她听四川的朋友说灾区死了3000多人,她不相信是真的。后来看到电视中对灾区的滚动报道,灾区的惨状和救援者的奋不顾身,她忍不住哭了,那些天都是在泪水中度过的。每天一打开电视,心都被生与死的场面强烈地冲击着,震撼着,从来没有这样面对自己的同胞感到揪心的痛,心真正在流血。
女诗人潇潇是四川妹子,现居北京,当看到家乡和亲人面临的痛苦时,除了捐赠,她不知道还能为灾区做什么?正在这时,她看到中央电视台有一则中国妇联招募心理辅导志愿者到灾区的广告,觉得有机会亲自去灾区为灾民做点事了。她把当志愿者的想法告诉了自己很信任的一个朋友,他非常支持,鼓励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马上拨通了中国妇联的电话要报名去灾区。妇联的人说,他们招募的心理辅导者都是四川的志愿者,而且报名的人非常多,你在北京,离灾区那么远最好还是不要去。她很着急,一旦决定要去灾区,她在北京就一刻也呆不住了。正好由中国自驾网、大旗网等网络媒体发起,中国少数民族文化艺术基金会和民政部紧急救援促进中心授权,由广大网友志愿者积极响应和参与的“不抛弃,不放弃,抗震救灾爱心行动”,正组织志愿者自驾车往灾区运送抗震救灾物资,于是她报名参加了这支队伍,这一天是5月17日。当天下午,她就到堆放物资的建外SOHU,加入了搬运救灾物资装车的队伍。
晚上10点半,救灾物资基本装上卡车,她才回家吃晚饭、准备去灾区的衣食物品,等把所有的东西准备好,已经是出发的时间了。临走前,她特意带上了她为汶川创作的诗歌手稿《汶川,祖国的心与你一起跳动》,她想,像这样的诗歌是可以给灾区的民众带去鼓励和温暖的。车队18日天不亮从北京出发,19日下午就到达了绵阳。一路上,志愿者们虽然以前大都不认识,但是个个都像兄弟姐妹似地互相关心,互相鼓励。在翻越秦岭,穿越隧道时,由于地震引起的山体变形,地质改变,一些隧道开始漏水,滴滴答答的水珠打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感觉就像隧道随时都有可能垮塌下来。车队以最快的速度穿越了漏水的隧道。连续马不停蹄地赶路,志愿者们虽然精神上都很高昂,但身心却很疲惫。于是志愿者们通过车上的无线步话机(手台)更加频繁地联系,每一辆车都换着花样讲着故事,唱着歌曲,喊着各种加油的号子来激励大家;有时,这辆车与那辆车还PK谁的更精彩。一路上,志愿者们不顾一切往前赶的斗志把疲惫抛出了车窗,大家的情绪高涨起来。在路上,与潇潇同车的几个志愿者知道了她是一个诗人,并先后传阅了她为汶川大地震写的诗歌手稿。这时,同车的一个志愿者拿着手台高声激动地向车队喊话,让她给大家朗诵诗歌《汶川,祖国的心与你一起跳动》,于是,车队的所有车辆都把手台调到一个接收频道听她朗诵。她坐在车速130迈飞驰的汽车上,左手拿着诗稿,右手紧握手台,把气提到嗓子眼,开始飘飘忽忽地在车上朗诵起来——
从5月12日,天崩地裂那一刻起
祖国,我们故乡的家园
在这一次毁灭性的天灾中坍塌了
死亡的牙齿,紧紧咬住了
废墟中的每一个人的喉咙
祖国的心脏集体被8级的震动
拧成了苦难的乱麻,胸口开始滴血
千家万户泪水涟涟
最揪心的时候
才感觉到那只最温暖的手
祖国用爱与死神开始了接力赛跑
从政府到民间
从总书记、总理到幼儿园的小阿姨
从海、陆、空、武警部队到边远的学生
从工人到农民,从老人到孩子
在炫耀的死亡面前
他们用一颗颗悲悯的爱心
筑成了一堵堵生命的铜墙铁壁
让加速的死亡也放慢了脚步
汶川,我们正在受苦、受难的同胞们
我们血肉相连的兄弟姐妹
咬紧牙关,挺过去
祖国人民的心脏与你们一起跳动
这一刻,她不知道她已经写出了最好的诗歌,就是她自己。
让时光倒流
为了成为志愿者,她把自己的年龄缩短了一个年轮。
已经60岁、办了退休手续在家休息的语文女教师郭江,在地震发生后一直关注着灾区的灾情,心里也一直想着如何为灾区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她的出生地是四川江油,她对故土有着特别的感情。但如何帮助灾区人民?她没有在很短时间内想出好的办法。她知道,从废墟下扒人或搬运沉重的救灾物资,不是她的体力能够承受的;至于救治、护理伤员,更非她所长。
5月底,她的女儿张巍在互联网上看到江油帐篷学校招募中小学教师志愿者,她感到为灾区人民服务的机会来了。她即刻拨通江油联系人手机:“你是肖林老师吗?我是上海一名退休的语文教师,想报名去你们学校支教,能不能介绍一下学校的情况?”
“我们这有中、小学,是帐篷学校,没有工资福利。”
“我知道,我有退休工资,不要报酬!”
“你准备来多长时间?”
“只要需要,可以长做下去。”
“好啊,欢迎你!”
为灾区孩子上课,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她出生于教育世家,外祖父尉益新是旧中国教育界的知名人士,不幸在去西北办学的路上遇难于车祸。她的父母也都一辈子做教师。
她立即着手准备行装,去教育书店购买必备的教学参考书,将手机、相机、充电器等一股脑塞进行囊,匆匆于6月2日晚登上去成都的252次特快列车,于4日一早到达江油。她没有去市志愿者登记处报名,而是与联系人接上头后,第二天就开始给学生上课了。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现如果没有登记,手头没有一张志愿者证书,会给生活工作带来很多不便。于是,她来到团市委接待处,年轻干练的女团市委书记问:
“郭老师,您多大年纪?”
“59岁。”她刻意少说一岁,心里有些慌乱,担心因为她年纪大,被他们劝退回去。
“灾区余震不断,环境异常艰苦,你到这来,家里人放心吗?”
“是孩子给我报的名——年轻人都想来灾区服务,但工作忙脱不开身,我就替她们来了,我生在江油义不容辞……”
“给郭老师发个证书!”
……
她在灾区一共服务了1224小时,直到7月25日才返回。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废墟上的觉醒》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