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半径
2009-05-21黄斌
黄 斌
如果以我现在的家庭住址为圆心,以我到过的地方为终点,由此拉成的直线为半径,在我这几十年中,最长的半径是多少?东南方向,我最远到过海南,直线距离大概近两千公里吧;西南方向,我最远去过四川的九寨沟,还有广西的北海,大概也是两千公里吧;东北方向,我最远到过辽宁,恐怕与其他方向几个半径的距离,也相差不多……我没有正式跨出过国门,另外,多次到过北京、厦门、桂林等,由此次说来,我的最长的半径肯定要以千公里来计算,而且有好几次。
那是正月初六吃晚饭时,说起舅舅他们什么时候来我家做客时,母亲说,他们出远门了,到峨眉山拜菩萨去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母亲最远去过什么地方?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去什么远的地方。当我真的问她时,她毫无介意地说:“俺们这种人,啷个走得开哟?”我紧追不放,问;“您去过云阳吗?”因为我父亲的祖上就是云阳人。母亲说:“没有”我们这里到云阳的直线距离最多不过三十公里啊,我心想。
“到过开县吗?”我又问,因为我的姑姑在开县的岳溪,也不过三四十公里的路,只一个小时就到了。母亲说:“没有,姑夫家不都是你爹和你们几个去的?”“那你有没有到过重庆?”我再一次问。母亲立即回答:“去过一次。”“什么时候?”我有点兴奋,马上追问。“上次你姐姐到重庆去动什么结石手术,不是你们几个一道去的?”哦,我记起来了,那还是十七八年前的事,姐姐在重医附院动手术,需要住院一个星期,大概是在第三或四天的时候,母亲放心不下,一定要到医院里看一看,我们再三劝阻无效,最后,只好借了一辆面包车,陪着她一道到了医院。上午九点多到,下午两点多回,总共就是四五小时,没有离开过医院一步。医院离嘉陵江顶多二里路,我们没有想到,母亲肯定也不会想到,,即使想到,也肯定不会去。她的目的只有一个,看望她的大女儿。对于风景,母亲是一点也没有兴趣的。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的这一次出门,竟然是她已有的人生中最远的一次,最长的一条半径,尽管老家与重庆最多也不过四十公里,可母亲也只到过一次。
母亲今年已经七十有九,在未来的人生中,想必也不大可能有更长的半径了。已有的七十九年人生,这应该不算短了,最长二十公里的半径,这只能算是短了,简直可以说“井底之蛙”了。比起我们五个儿女,哪一个的半径不是在数百上千公里呢?我哥在东北的辽宁当过兵,我妹在深圳干过活,我的姐姐,因为当时家里非常困难,连遮羞的裤子都无法保证,又要她照顾弟妹,没有读过一天书,是地地道道的农妇一个,可她也到过成都,而且是去办嫁妆的,说起这,至今她还觉得挺荣耀的。至于我那在银行工作的小弟,那就更不用说了,每年至少有一次省外游。可是,母亲一点也不为自己如此短小的半径而遗憾。她也绝对不会阻拦我们的远行。哥哥19岁那年,要去辽宁当兵。作为大儿子,又是我家的主要劳动力,那时,儿子当兵,特别是老大,当爹娘的差不多都要寻死寻活地阻拦,记得隔壁一个姓汪的人家,大儿子体检合格要去部队,老子磨了五把菜刀,说要把五个大队干部统统杀掉。可是,哥去当兵,又是到东北,母亲虽然舍不得,但后来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连当时的大队干部都不相信,说:“大嫂真开明!”我师范毕业,要到川东的万县去教书,而且是一辈子的,母亲先一声不响,我知道,她心里一定非常难过,养大一个走一个,哥还没回巢,我又要飞走了。可当我真的定下后,母亲又默默地在给我准备行李,她流着眼泪说:“去吧,经常写信来,那边吃不惯的话,写信来说。”妹妹的公司在深圳有业务,她需要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此时,妹妹的女儿还只有三岁,到底去不去深圳?妹妹正犹豫时,母亲说:“去吧,孙女由我来照顾好了。”总之,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凡是要出门远行的,母亲没有一次是哭哭啼啼反对的。
母亲的娘家就在相邻一个村子里,离现在我们的家不足三公里。母亲是22岁那年嫁给父亲的。在这57年的生活中,母亲所做的,就是耕地织布、烧菜做饭、喂猪养鸡、哺育儿女、赡养公婆。风风雨雨,来来往往,日出日落,她一直辗转于这个不足二平方公里的地盘上,偶尔回一趟娘家,看一看同样是农民的老兄弟、老姐妹,“千年不断娘家路”她常说。她偶尔去一趟村里的小集市,去买些便宜的物品,也偶然去趟乡里的卫生院,看看那不肯断根的胆囊炎。母亲不想走远,她也觉得不应该走远,都走远了,走散了,谁来守住这个家,守住这个圆心呢?谁来照顾已经八十有五的老父亲昵?
最近几年,我们也曾经想过,给母亲到外面去开开眼界。前年,小弟花了二十来万,买了一辆小车。买来不久,他就和我商量,想在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带父母到外面去走走,看看,比如青岛。那里有大海;或者到上海,现在都是高速公路,时间不太长也可到了,让母亲看看东方明珠塔,母亲从来没见过这样高的塔;再不,就近点,到永川,那里有个野生动物园,母亲小时候给我们讲过许多老虎、狮子一类的故事,可她自己,连真的老虎、狮子也没看到过。我非常赞成,觉得小弟真有孝心。我说:“好的,我去动员,选个星期天,你开车,我出钱。”当晚,我把这个意思跟母亲说了。她说:“应该叫孙子孙女去才是啊,俺们老太公、老太婆还要去做什么呀?”我说:“长长见识呀!”母亲笑着说;“都是棺材楦头了,还长什么见识?还是叫孩子们去吧,我给你们管家。”后来,我和小弟两家各自带着孩子去了峨眉山,家就由母亲照管。母亲还想出一个法子:如果是每天早上八点整给我们打电话,表示家里平安,也没有事,为了省钱,我们可以不接手机;如果不是八点,那就要接的,说不定有事情。她知道手机费比较贵,越远越贵。
母亲没有文化,她不看电视,自然也不看报纸。她只听自己镇里的广播。镇广播站有许多节目是用土话播的。母亲听得懂,而市、省、中央的广播,说的都是普通话,母亲有好多听不懂。母亲的信息渠道,还有一条,就是村里的人互相转告。说实在的,母亲的知识非常有限。母亲也许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伊拉克和以色列这些国家,也许听说过华盛顿和巴黎,但她肯定不知道它们在哪里,或者是什么东西;也许知道中国有北京和上海,但她肯定不知道离自己有多远,在什么方向。可以说,母亲的生活范围是狭小的,母亲的视野是逼仄的,但这并不影响她对生活的热情和对人情世故的真挚。对村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渠,母亲都了如指掌;对于地里的稻、麦、果、菜,何时青、黄、老、熟,母亲都一目了然;对于左邻右舍的性格脾气,母亲也清清楚楚,邻里关系处理得非常好,今天给东家一碗新腌的咸菜,明天收西家送来的几只辣椒;近几天,村里来了许多外地打工仔,母亲一听口音,马上能分出哪个是广西人,哪个是湖南人;对于儿女们的生辰八字,母亲更是烂熟于胸。那年父亲做八十大寿,席间,有人问起我儿子的生日。我说:“我只记得是暑假,天气最热时,具体哪一天,记不清了。”在旁的母亲立即接了过去:“是阴历六月初六,可是个好日子。”我问:“她是在城里出生的,你怎么记得那么牢?”母亲说:“你那时不是写信来的?”唉,十多年前在信中写的一个日子,母亲竟然还记得这么准确,真亏她!
母亲不在于半径的长短,而是专注于圆心的坚实;母亲不在于走得多远,有多少知识,而在于走得是不是稳健,是否顺畅。因而,她一丝一毫也没有为自己的半径短而自卑,她只求儿女们能走得更远,走得更顺。其实,儿女走得多远,就是母亲走得多远;儿女的半径就是母亲的半径。儿女与母亲的关系,就是发射塔、火箭和卫星的关系,母亲是发射塔,是火箭,而我们儿女,就是一颗颗飞翔于蓝天的卫星。发射塔需要稳固,火箭需要有力,只有这样,卫星才能飞得高,飞得远。
责任编辑:赵正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