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伯
2009-05-21黄邦在
黄邦在
童年时家在乡下,隔壁住着一个瞎伯。听老人说,他的眼睛原本就不好,老婆死的时候,他伤心过度,天天流泪,结果就瞎了。老婆没有给瞎伯留下一子半女,瞎伯一辈子孤苦伶仃。
那时我听后总是将信将疑,思念一个人竟可以如此动情么?
瞎伯不是完全瞎,但也只能看见远处非常微弱的光,农村的小路磕磕绊绊,瞎伯走了几十年也摸熟了。瞎伯走路从不用棍子,而是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挪动双脚。遇到泛自光的地方,瞎伯知道那是水沟,他会停一会儿,然后再小心地迈过去……
每处乡村都会有一帮野孩子,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闲着没事的时候,瞎伯就成了我们戏弄的对象。
看见瞎伯要出门,我们会悄无声息地在他已经摸熟的必经之路放两块砖头。然后看他一个趔趄仰天一跤。瞎伯这个时候会大怒:“遭天杀的哟……”仿佛仰天长啸一般。瞎伯一边愤怒地大骂,一边在原地跺着脚做追赶的样子,喊叫声和脚步声震得山吼,我们吓得屁滚尿流,哄笑着作鸟兽散。
瞎伯种了两亩地,一小块菜园子。一年四季他从不闲着,像慈父般地侍弄着他的田地,用艰辛的劳动收获着微薄的希望。
那时候的农村,名家各户的大门都不上锁。一来农村太穷了,小偷进来怕白费力气,二来那时的人都非常规矩。所以,一年到头,村里很少发生偷窃现象。然而对于我们这帮喜欢捣蛋,以戏弄瞎伯为乐的孩子们来说,瞎伯家就成了我们嬉戏的天堂。
这天下午,闲来无事的我们又开始策划一场戏弄瞎伯的闹剧。我们先派一个“急先锋”到瞎伯家附近摸清情况,然后“急先锋”一声尖锐的唿哨,我们一帮人像鬼子进村一样,“呼啦”一声就破门而入。
进门后,我们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有的站在瞎伯的土灶上,扬灶灰打仗;有的拉开瞎伯的碗柜,偷吃他的酸菜,一大碗酸菜在我们的呲牙咧嘴、张牙舞爪下,眨眼就被“洗劫”得见了底。临走的时候,我们哄笑着把瞎伯的油盐全撒在地上,并把水缸里冰着的糍粑全部瓜分了。
吃晚饭的时候,瞎伯屋里传来了哭天抢地的哀嚎声:“这些遭天杀的小混账哟!怎么这么不存良心啦!呜呜……”
那哭声好生凄凉,似啼血的杜鹃,声声揪着我的心;那哭声又似从一个千年古刹里传来的,幽深而又孤独……
大人们听完瞎伯的哭诉都恼了。这还了得,欺负一个瞎子!于是把我们摔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打。
短暂的安静以后,好了伤疤忘了痛,我们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寻找各种机会戏弄瞎伯。
那时电视机可是个稀罕物,只有村里供销社的马干部家才有。每每吃过晚饭,乡亲们就摇着芭蕉扇、哼着小调、背着木椅,三三两两云集于此,那情景比看电影还热闹。瞎伯也坐不住了,同大家一样背着椅子去马干部家看电视。
瞎伯是看不见电视的,只能用耳朵听。他“听”电视的时候很安静,双手交叉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头歪向一边。他喜欢用一侧的耳朵听,那种屏住呼吸凝神倾听的样子,就像一个认真的小学生。村里凶神恶煞的“二狗”每每占不到座位时,便对瞎伯恶语相向:“去,去,一边去,一个瞎子也看电视,不是浪费地方么?还不快给老子让座!”瞎伯却执拗地扳住木椅,像犟牛一般,鼻子里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任凭你怎样威逼利诱,就是不做声。
然而,瞎伯斗得过凶神恶煞的“二狗”,却无法提防我们这些在暗地里使“黑枪”的孩子们。
一次晚饭后,马干部家照样又来了很多人。我们是看不懂电视的,只为凑个热闹。我们在密密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大人们不时地骂两句:“鬼伢子们,再闹,再闹脱了裤子吊着打!”我们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安静地躲到一边去了。正在不知何去何从时,我们一眼瞥见了坐在后排的瞎伯。鬼点子最多的丁当眼睛一眨,计上心来。
“瞎伯,前面有个空位子!”瞎伯一听,连忙搬着椅子跑到了前面,等到瞎伯刚准备坐下时,丁当尾随其后把椅子一抽,瞎伯仰天一跤,一屁股摔到了地上。瞎伯又开始跺脚骂娘,我们站在远处嬉笑着,得意地欣赏着瞎伯的狼狈相,仿佛一个个都是得胜的将军。
瞎伯在我们孩子们的眼里,永远以一种卑微的身份存在着。我们时不时弄得他咆哮不已,时间久了,我们也厌倦了这种游戏。一晃又是几年,日子平淡而乏味,瞎伯似乎已渐渐被我们遗忘。
然而,在那一年的七月,瞎伯的名字却久久地震撼了我们的心灵。
那一天,天气奇热,我和丁当、元宝悄悄地来到附近的水库游泳。这个水库的水很深,并常常伴着激流,大人们经常嘱咐我们不要独自到这里来,我们哪里听得进,只知道水库的水比小河里的凉快。
我们一个一个像下汤圆一样跳到了水里,丁当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后,半天不见上来,我和元宝吓傻了。过了一会儿,丁当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露出了半截手,在水面拼命地拍打着。我和元宝连忙游到了岸边,撕破了喉咙喊救命,可是叫了半天也没见半个人影。
慌乱中,我一眼瞥见远处高高的堤坝上,有个人影在向我们这边张望。我和元宝仿佛看见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堤坝,扯着嗓门高声尖号着:“来人啦,丁当掉进水里了……”
那人听到声音,一个激灵,连忙向我们这边加快了脚步。等到他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来到我们跟前时,我们才看清是瞎伯。
瞎伯一把扯下头上的草帽,扔掉手里打满猪草的篮子,劈头就问我和元宝:“丁当呢?在哪个方向?”瞎伯边问边用耳朵侧对着河面迅速听了一下,话未落音,他就“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北边……偏右……”我和元宝的声音都吓得变了调。瞎伯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按照我们指的方向拼命游去。丁当好像没劲了,扑打声越来越微弱,情况万分危急,我和元宝都傻住了。
突然,我们看见瞎伯推着丁当吃力地向岸边游来,慢慢地、慢慢地,速度越来越慢,瞎伯的头时隐时现……我和元宝的心又悬了起来……
最后,丁当被瞎伯推到了浅水处,瞎伯却因为水深流急、体力不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闻讯赶来的大人和孩子们震惊了,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瞎伯。傍晚时分,大家终于把瞎伯的遗体打捞上岸。好好的天气陡然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呜呜地从河面上掠过,似乎也在凭吊着瞎伯的亡魂。我和元宝、丁当仿佛被雷击了一样,痴痴地站着。
突然,我们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扑向瞎伯的遗体,放声大哭,鼻涕泪水流了一脸,嘴里喃喃地叫着:“瞎伯,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欺负您了……”
责任编辑:蒲昊